第3章 前世
前世
宋青逾又做夢了。
夢裏是個雷雨天。宋青逾的身體在雨裏跑了起來,追上了前面的人,固執地擋在那人面前。
那人撐了傘,被擋住了只是輕嘆了口氣,往前走了一步,擡高傘把擋着自己的那個人也納入傘下。那個人擡傘的時候宋青逾看清了他,那人長了一張自己的臉。不,或者說那個人才是宋青逾。
那這具身體是誰的呢?
“青梧。”對面的“宋青逾”喊了一句。
原來是梧桐精,這次做夢他用了梧桐精的視角。
“你非去不可嗎?”青梧的聲音有點低。
宋青逾低下頭:“青梧,在其位謀其職,我非去不可。你攔我也沒用的。”
“好,我不攔你。”青梧松了口,“但你得帶我一起去。”
宋青逾擡頭的時候眼裏有錯愕,大抵是沒想到青梧這麽容易就松口了。
最後還是兩人一起走了。
宋青逾不清楚夢裏的自己是什麽身份,應該只是個小官,奉命去送一樣信物。但一路走來,并不順暢,戰火四起,腳程也自然要慢些。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楓吳嶺,駐紮在那的将軍姓戚,他送的信物便是要交給這位戚将軍。至于信物是什麽,宋青逾也不知道,他沒看見夢裏的自己打開過。
到達楓吳嶺的時候,夢裏已經過了小半個月了。
信物,宋青逾到底沒能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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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前腳剛到楓吳嶺,後腳戰鼓聲就響了起來,爆發了一場小規模的。他們來的時機不巧,正趕上雙方起戰。
宋青逾和青梧只好繞了一條小路。戰火喧天,厮殺的聲音隔了很遠都聽得到,宋青逾的心跟着戰火顫抖起來。
在靠近營地的時候,宋青逾中了一支流箭,被打穿了小腿。他仍想往前走,青梧攔住了他:“我去送,你就在這。”
宋青逾還想說什麽,青梧已經f了着眉把他懷裏的信物搶了過來:“你別去了,東西還沒送到人就先死了。”
青梧用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圈,宋青逾腳邊的一圈土地裂開了點,鑽出了一圈樹藤,把宋青逾圍在裏面。
“別出來。”青梧叮囑了一句就轉身離開了。
因為宋青逾在夢裏用的是青梧的視角,他看着青梧一路狂奔,離夢裏的自己越來越遠,心裏突然升起一陣不祥的預感。事實證明他是對的,青梧趕回來的時候,宋青逾已經不在原地了。
青梧低罵了一聲。
他找到宋青逾的時候,那面在風裏搖曳的上面寫了個“戚”字的旗子正好被砍斷了旗杆,不遠處,宋青逾被一劍穿過胸膛,終究還是和那面旗一樣,在風中搖搖欲墜,最後墜落在了地上。
夢裏的宋青逾死了。
青梧瞳孔驟縮,身體也跟着風顫抖起來。他的手變成了和上次一樣的梧桐枝,卷住了靠宋青逾身體最近的那幾個士兵的脖頸,幹脆利落地擰斷了。
他硬生生地從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來,到了宋青逾旁邊。宋青逾躺在地上,臉上沒什麽表情,忽略胸口處的那道傷,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樣。青梧用衣袖擦幹淨了自己指尖上的血跡,沉默地把宋青逾橫抱起來。
周圍有一瞬的寂靜,沒人敢攔他。
青梧帶着宋青逾去了小湖邊。小湖裏的湖水還很清澈,看得見游魚和湖底細碎的沙。這裏還沒被血浸染過。青梧用湖水擦幹淨了宋青逾身上的血污與塵土,然後自己也在湖邊掬了一捧水洗臉。
湖水破碎又複原,映出一雙很冷很沉的眼睛。
青梧一直在宋青逾旁邊沉默地坐着,突然他站起身,手指又變成了樹枝狀,青梧紅着眼,已經沒有什麽理智可言了。
他剖開了自己的胸膛,取出了一顆尚且在跳動的青綠色心髒,換掉了宋青逾胸腔裏面破碎的那一顆。紅色、綠色交織在一起,看着十分怪異。
那顆青綠色心髒還在跳動着,只要青梧不死,它就不會停,但是宋青逾是不會醒過來了。
青梧心知肚明。
他抱着宋青逾坐在湖邊,一直沉默着,胸腔裏空了一塊也不管,只是沉默着。
大雨突然就傾盆地下了起來,沖刷着楓吳嶺腳下的斷臂殘骸、血肉淋漓,空氣裏都泛着一股令人幾欲作嘔的血腥味。
宋青逾是被雷聲驚醒的,夢外也下起雨來。
一道閃電劃破天幕,驚人的亮,把窗外那棵梧桐的樹影打在牆上,宋青逾盯着那塊影子看,回想起青梧的眼神,冰冷而絕望。
無論如何,宋青逾也睡不着了。
他睜着眼睛回想着剛剛那個夢,窗外的雷雨聲與夢裏的重合,宋青逾鼻尖仿佛還萦繞着那股血腥味。
宋青逾從床上坐起,幹嘔了兩下。太真實了,宋青逾斂眉想,說不定自己幾百年前身邊還真有一只梧桐精,說不定自己幾百年前還真這麽死過一回。
他平複了一下呼吸,把想幹嘔的欲望壓了下去,然後重新躺回床上,緩緩把自己縮成一團。
宋青逾一直睜着眼,等到了天明。
雨還在下,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趨勢,街道上的水已經積了起來,按慣例,像這樣的大雨天落梧堂是不講學的。
宋青逾裹緊了衣袍走到窗前,把窗戶打開了一些,就看見邊歧撐着傘站在院子裏,似乎是料到了他這個點會起來開窗。
邊歧對他比了個口型,宋青逾看懂了:“你過來嗎?”
宋青逾心裏的壓抑,纾解了一點,沖邊歧露了一個笑:“來。”
宋青逾用完早飯,撐着一把紙傘就出門了。邊歧支了一個木躺椅在屋檐下,人躺在上面,左手拿着本書,屋檐夠寬,也不用擔心被雨淋到。宋青逾在檐下收了傘。
邊歧半眯着眼,像是在打盹兒,仿佛并未察覺宋青逾的到來。邊歧手上的書快從手中滑落下來了,宋青逾彎下了腰在空中接住了那本書,看着邊歧覺得有些好笑。
這副有些懶散的樣子實在難從邊歧身上看到。
宋青逾笑着直起身,臉上的笑卻倏地一僵。手上一松,手上的書也落在地上,發出輕輕的一聲“砰”。
他的腦袋裏像炸開了一樣,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宋青逾被這異樣弄得有些心慌,指尖按住額角,胸口卻也跟着發悶起來。
邊歧被書掉落的聲音驚醒了,一睜開眼就看見宋青逾在他面前半彎着腰,一臉蒼白,感覺難受得快站不住了。
“青逾。”邊歧站了起來,摟住了宋青逾,讓他靠着自己。
宋青逾緩了過來,平穩了一下呼吸,腦海裏模模糊糊地又掠過那雙清冷的眼睛,浮光掠影地閃過了好些畫面,但他一幀也沒記住。
“我沒事。”宋青逾從邊歧懷裏退了出來,卻對着邊歧愣住了。
邊歧有些緊張的看着他問:“怎麽了,剛才是哪裏不舒服?”
宋青逾和邊歧對視了一眼又移開目光,抿了一下嘴唇:“沒事了,剛才只是胸口有些悶。”邊歧始終沒有放下心來,等過了好久,确定了宋青逾真的沒事以後,他才松了一口氣。
這就像是平淡生活中的小插曲,宋青逾無數病痛中的一環,生活并沒有為此發生太大改變,只有宋青逾知道,有哪裏變得不一樣了。
宋青逾入夢越來越頻繁,就連有時候白天打個盹也有無數碎片擁滿了他。宋青逾覺得夢的內容更像是一份記憶碎片,讓自己感到熟悉又陌生。
夢一直在往回追溯,追溯到千百年前的盛夏。
宋青逾始終愛梧桐,千百年前也是。宋青逾看着自己給窗邊的梧桐澆水,一邊澆水一邊對着梧桐自言自語,不得意的窮書生只以梧桐為伴。
也許是水澆多了,也許是被念叨煩了,誰知道呢,反正窗口那棵梧桐被宋青逾日複一日的堅持催生出了靈智。宋青逾正澆着水,梧桐搖身一變變成了美少年,還濕着身,那是最早時候的青梧了,小小一團。
宋青逾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吓了一跳,也沒怕他是妖怪,伸手把他拉了起來。青梧身上還濕着,宋青逾摸了一手的水,讪讪地開口:“我是不是水澆多了?”
青梧沒回答,伸手擰了一下衣擺的水。宋青逾有些不好意思:“要不然跟我回去換一件?”青梧沒說話,也沒告訴宋青逾,他用點法術讓衣服變幹不過是片刻的事。他安靜地跟着宋青逾走了。
“你叫什麽呀?”宋青逾打量着青梧的身段,給他找了一件相對合身的素色長衫。可畢竟青梧現在只是少年的形态,袖口仍長了一截。
面對宋青逾的問題,青梧沒有回答,他有些局促,還沒用人類語言說過話,怕說得奇怪,唐突了宋青逾。
“你沒有名字嗎?”
宋青逾顯然是誤解了。
“那我以後叫你青梧行嗎?”宋青逾思索了一下。
“嗯。”青梧辯駁,也沒告訴宋青逾自己其實有名字。
邊歧,邊歧,從遇到宋青逾起,他便在歧途上了。
“我叫宋青逾。”
青梧淡淡瞥了他一眼:“我知道。”第一次開口說話,青梧聲音還有些沙啞。宋青逾捏了捏自己的鼻尖,他忘了,青梧都在他窗口陪了他十幾年了。
青梧的出現于宋青逾而言究竟是什麽呢?連宋青逾自己也不大清楚的,大抵是夥伴從不會說話的變成了會說話的吧。
從那天起,青梧就在宋青逾屋子裏住下了,宋青逾的日子也沒多大變化,無非是多個人多雙筷子的事,更何況青梧好照料得很,不吃飯也沒問題。
宋青逾每日仍是讀自己的書,要說有什麽不同的,大約是他每日空了兩個時辰出來教青梧認字吧。
青梧很聰穎,幾乎一點就通,宋青逾有時也想不通,一只梧桐精竟也能聰慧到如此地步。不出一個月青梧已經能自己看書了,于是那兩個時辰宋青逾就用來教他下棋了。
青梧身高竄得很快,就像是突然變了一個樣。
明明前兩日還是個清俊少年,今日就已經變成了成人模樣,宋青逾看着他比自己還高了,心裏滿是感慨。那張小木床幾乎要擠不下他們兩個人了。
宋青逾目光從青梧身上收回,踩着凳子去拿書架頂上的書。青梧原本看着書的目光不知什麽時候轉移了陣地,注視着宋青逾。
拿着書下來的時候,宋青逾一個不留神踩了空,卻沒摔倒。鋪天蓋地的梧桐枝把他包裹起來護得周全,像是繞成了一只繭。
青梧半抱着把宋青逾放下,別別扭扭地說:“小心一點。”那些枝葉已經被他收回去了。
宋青逾抓着青梧的手指,看着他問:“那些梧桐枝葉怎麽變出來的,再變一次行不行?”青梧在他面前表現得幾乎與常人無異,宋青逾都快忘了他其實是只梧桐精了。
青梧沉默了一下,在宋青逾的眼神裏敗下陣來。梧桐枝從指尖伸出,把宋青逾又圍了起來。這些梧桐枝不像樹幹那麽硬,像是剛生出的一樣,觸感更像是藤蔓,柔軟而堅韌。
宋青逾好奇地戳了一下,青梧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喉結上下輕輕滾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