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摳門劍尊

摳門劍尊

嘉元六年,瑞雪飄滿北境。

寒劍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都厚了幾分,枝上、檐上盡被銀裝,有些新入門的小弟子不耐寒,偷偷在弟子房裏烘起暖爐。

但這等冗餘的凡俗器物,山巅大殿裏卻是沒有的。

不僅沒有暖爐,還四面透風,穿堂風呼呼作響。

賀湑就坐在這漏風的大殿中央,修長的手指攏着茶盞輕輕盤玩。

那雙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虎口和指腹都有一層薄繭,是一雙握劍的手。

但卻不是賀湑的手。

他隐約記得自己早死過一遭,此刻卻端坐于大殿中,約莫是上了誰的身,借屍還魂了。

只是這人忒摳門,住着鑲金嵌玉的宮殿,卻舍不得多穿兩件衣裳。

太冷了。

殿外傳來“撲通”一聲,緊接着,一個身着青襖的小弟子小跑進了殿來,神色慌亂,怯怯喚了聲師尊。

“許是風太大将符紙掀翻了,弟子這就去重新貼上。”

小弟子的發絲連着衣袂在風中淩亂,聲音也飄散,賀湑皺眉凝神才聽清楚。

他這一皺眉,小弟子更加戰戰兢兢了,正要轉身去找符紙,殿外便傳來一道聲音,中氣中透着威嚴:“之涯。”

下一刻,來人袍袖一揮,寒風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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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望月峰該修繕了,下月就是請元節,破破爛爛像什麽話。”

賀湑看向來客,鶴發童顏仙風道骨的高人模樣,看樣子和“自己”熟識。

高人毫不客氣地在賀湑對面坐下,賀湑不知該如何答話,只得按下不動,擡手替他倒了杯茶。

高人接過茶盞卻不喝,只是舉到眼前端詳片刻,皺眉道:“你這茶壺也壞了?大冬天的,請我喝涼茶?”

賀湑仍然不做聲。

這可不能賴他,誰讓宮殿主人這麽摳呢,茶都沒壺熱的。

心裏正嘀咕着,賀湑倏爾後頸一涼,沒由來地感受到一股幽怨,好似宮殿主人在怪他鸠占鵲巢還挑三揀四。

也不知道這小氣的宮殿主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寒劍山劍尊,謝之涯。”

一道沉靜如水的聲音在賀湑腦海中響起。

短短幾個字,卻好似一記重錘敲在賀湑天靈蓋,他握着茶盞的手微微一抖,腦海中驟然多出許多紛亂的信息。

他所占據的這具身體,乃是當世劍尊謝之涯,百年不出一的劍道天才,清冷絕塵。

然而天才多命舛,狗血驟淋頭。

十年前,謝之涯青梅竹馬的白月光猝然身殒,昔日劍道天才就此一蹶不振,幾近瘋魔,再也無法執劍。

直到徒弟忘鶴的到來。

忘鶴肖似故去的白月光,喚醒了謝之涯那沉寂已久的心,但他卻無法容忍自己對白月光的背叛。

愛恨交織下,謝之涯日夜磋磨徒弟忘鶴,致使其日漸黑化,終于堕魔,将師尊囚禁折磨致死。

不過兩息,劍尊謝之涯的一生已然被賀湑走馬觀花般掠過。

他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陰冷潮濕的地宮裏,謝之涯筋脈寸斷,渾身浴血,被一條再普通不過的鐵鏈拴住脖頸,伏在地上發出嗬嗬的吸氣聲。

而鐵鏈的另一端,正執在徒弟忘鶴手中。

賀湑的神色不禁難看起來。

原來他不是單純的借屍還魂,這“屍”有自己既定的命數,而他必須遵照命定的軌跡,否則就會魂飛魄散。

這就是重活一世的代價。

賀湑真想抓住還是孤魂野鬼的自己扇一巴掌,好把自己扇醒,重新選個命數正常的“屍”。

“我不過随口一句,怎的臉色如此蒼白,可是舊疾又複發了?”高人關懷的話語将賀湑的思緒拉了回來。

“寒劍山掌門,步道忱。”

那聲音又出現了,報幕似的道出了高人的身份和名諱,而他本人卻毫無所覺。

看來這聲音只有賀湑一人能聽見。

賀湑顧不上盤查這聲音的底細,只得先順着步道忱的話擺擺手:“無礙。”

那強忍悲傷的模樣倒真像是暗疾複發一般。

見狀,步道忱也不便擾他休息,直接道出來意:“今天來是想和你說請元的事,除穢請元,送舊迎新,今年的請元大典便由你來主持,如何?”

請元大典?

賀湑沒有立即應聲,而是在心裏試探性地問道:請元大典是什麽?

那聲音果然不負他所望,回答道:“寒劍山慶祝請元節的儀式。”

好像解釋了,又好像沒有。

正當賀湑猶豫是否要答應的時候,步道忱又開口了:“行了,你在這望月峰閉門不出近十載,世人都謠傳我寒劍山劍尊舊傷難愈,境界跌落,甚至走火入魔,借着這次請元,你也好好重現一下劍道天才的榮光。”

說完,步道忱只扔下了一句好好休息,就風也似地離開了,不給賀湑拒絕的機會。

沒了步道忱的靈力維持,寒風又開始在殿內暢行無阻。

賀湑坐在漏風的大殿中央沉默良久。

他一點也不想主持那什麽請元大典,也不在乎榮不榮光。

他只想做回孤魂野鬼,重新選一具命數正常的屍。

“若能完成既定命數,你可以獲得真正重活一次的機會。”

仿佛感受到了賀湑的所思所想,那聲音又出現了,給出的許諾讓賀湑有些意動。

賀湑問道:“真正重活一次,你指的是轉世投胎?”

聲音停頓片刻,答道:“是。”

那還行。

賀湑想了想,又問:“你又是個什麽東西?”

“我是……你的引路人,幫助你完成命數。”

賀湑相信了聲音的說法,畢竟窺見命數這種事情都發生了,再有個引路人也并不奇怪。

“那在我完成命數之前,你都不會離開嗎?”賀湑手中的茶盞轉了轉。

從某種意義上講,借屍還魂和重新投胎也差不了多少,這位“引路人”是唯一知道他來路的人,這讓賀湑感受到一種天然的親切感。

“不會,”似乎是怕賀湑沒有領會到意思,引路人停頓片刻補充道:“我會陪你直到謝之涯的生命結束。”

看來這位引路人同時負責送他去投胎的事務。

投胎有保障,賀湑很安心。

賀湑和引路人談話間,耳邊風聲漸漸止息了,方才那小弟子重新貼好了禦風的符紙,又回到殿內。

“師尊,昨夜後山的雪積了二尺,可需清掃?”

賀湑回神,視線從茶盞上移開,落在殿前侍立的小弟子身上。

這弟子瞧着約莫十來歲,面容清秀,只是過于瘦弱了些,粗布青襖下的小身板瘦得皮包骨頭。

他怯怯地看着賀湑,目光中滿是謹慎與敬畏。

賀湑不禁咂舌,在心裏和引路人吐槽。

這謝之涯身為劍尊,也未免太摳了吧,大殿漏風茶壺破也就算了,連徒弟的飲食也克扣,看把小徒弟都餓成什麽樣了。

就這樣還主動要去掃雪,真是可憐可愛。

憐憫之意湧上心頭,賀湑将人招到跟前,看見徒弟手上磨破的傷口,問道:“修劍?”

小徒弟愣了一下,點點頭:“是。”

“寒劍山滿門劍修。”不知為何,引路人的聲音有些異樣,許是也覺得謝之涯摳得可恨。

賀湑有些尴尬,轉而道:“雪不要緊,替我叫忘鶴來。”

小徒弟似是有些不可置信,低頭捏緊了衣袖,羞赧得面紅耳赤:“師、師尊,弟子就是忘鶴。”

賀湑啞然。

你說,誰是忘鶴?

這個面黃肌瘦、瘦弱得風都能吹倒的小屁孩,就是那個讓謝之涯情難自抑愛恨交織的白月光替身?

賀湑這回更加仔細地将小徒弟從頭到尾端詳了個遍,最後得出一個結論——謝之涯,你真是餓了。

不僅摳得跟鐵公雞似的,還變态。

然而他現在就是謝之涯。

變态竟是我自己。

賀湑的內心又開始動搖,這個變态他是非當不可嗎?

“如果違背原定命數,你會魂飛魄散。”引路人的提醒打消了他的念頭。

如今忘鶴剛入門一年,謝之涯還應處在內心掙紮,不知該如何對待忘鶴的階段。

此前只是冷漠以待,未加折磨,忘鶴看向賀湑的目光充滿敬畏和小心翼翼的讨好,但卻并不陰郁。

賀湑和尚且還是小屁孩的忘鶴對視片刻,在心底嘆了口氣。

這個變态他是不得不當了,但鐵公雞還是可以不當的。

雖然賀湑心裏的情緒百轉千回,面上卻不動聲色,仍是那個寒若霜雪的劍尊,唬得忘鶴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大氣不敢出。

賀湑收回視線,冷聲道:“你這幅模樣,如何拿得起劍,如何像我座下弟子?”

忘鶴周身一顫,自知被嫌棄,面色更是脹得跟豬肝似的,低着頭說不出話:“弟子給師尊丢臉了,請師尊責罰。”

“今日起,每日去後廚多領一份餐食,休教旁人以為我望月峰苛待弟子。”

賀湑的話實在出乎意料,讓忘鶴一時有些無措,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朝賀湑深深一拜:“弟子謹遵師尊教誨。”

“去掃雪吧。”賀湑擺擺手,讓忘鶴走了。

望着青襖小人漸行漸遠的落寞背影,賀湑問引路人:“你說,我會不會善良得太明顯了?”

引路人沉默片刻,有些不忍:“其實,他正在辟谷,還差三天就成了。”

……

望月峰山巅的大殿其實就是個空架子,除了幾根雕花梁柱之外,就只有幾簾白紗作為遮擋。

在賀湑看來,這比露天席地好不了多少。

“這麽光禿禿的地板,謝之涯睡着不覺得硌得慌嗎。”賀湑有些嫌棄地用靴跟踹了踹玉石地面。

借屍還魂後短短一炷香時間,謝之涯的摳門程度一次次刷新着賀湑的認知。

忘鶴走後,賀湑在大殿裏看了一圈,愣是沒有找到一張床榻。

準确地來說,除了一副座椅和一面水鏡,沒有任何旁的家具。

雖然他已經對謝之涯的摳門秉性有所了解,但讓他自己住這麽簡陋的地方,實在是有些難以接受。

引路人解釋道:“修道者無需入睡。”

“那就算是打坐,也好歹弄個舒服的椅子吧。”

“地面鋪的是上好的暖玉,在其上打坐可事半功倍。”

賀湑和引路人嘀嘀咕咕地走到了水鏡跟前。

賀湑好奇地往水鏡裏看去,他倒要看看這變态到底是何尊容。

“咦。”瞄見水中倒影的一瞬間,賀湑眼前似乎晃過一道虛影,紅衣束發,姿容映麗。

可那虛影只是一閃而過,賀湑還未來得及辨清眉眼,水鏡中的人像便已然變換。

鏡中人軒然霞舉,眉目淩厲,一襲白袍無風自動,好似一把待出鞘的利劍,一舉一動都透着鋒芒,令人望而生畏。

偏偏他的脖頸左側卻印着一枚指甲蓋大小的桃花,灼灼若血,讓他冷冰冰的氣質變得柔和了幾分。

賀湑擡手輕拂上那枚桃花,感受到其下跳動的脈搏,心底驀地湧上了一股酸澀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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