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陰暗劍尊
陰暗劍尊
“閉眼,凝神。”
賀湑很快就在引路人的指導下入了定。
這種感覺很玄妙,他能感到空氣中的靈氣争先恐後地朝他湧來,賀湑引導它們進入經脈中,靈氣便順着功法自行運轉起來。
修煉打坐比他想象中容易得多,也不知道是引路人指導得當,還是自己其實也天賦異禀。
只是這具身體經脈有損,靈氣經過某幾處關竅時,滞澀的鈍痛讓賀湑微微皺眉。
靈氣流經丹田,內府裏的暗傷在靈氣沖刷下陣陣隐痛,更是讓賀湑額上泌出星星點點的汗珠。
原來劍尊謝之涯舊傷難愈,境界跌落,并不全是謠傳。
待身體适應後,賀湑聽見一道輕喚:“跟我來。”
是引路人的聲音,但這回,這聲音不是來自腦海,而像是在響在耳畔,低沉輕緩。
賀湑神魂一動,不由自主地就被牽引了過去。
再一睜眼,他已置身于一片暖金色的海洋中,放眼無垠。
空間中遍布着金色光點,賀湑心念一動,那些光點便也随之律動,漣漪般擴散開來。
玄妙非常。
只是這空間中密布着深黑色的裂隙,猙獰如蛛網,将整片空間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
那些光點一進入裂隙,便頃刻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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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湑擡手觸碰眼前的一枚光點,那光點顫顫地抖動兩下,融入了賀湑指尖。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是半透明的,周身散發着和光點同色的光暈。
前方一團光點忽地彙聚成了一道人形光影,只是唯有輪廓,并無樣貌。
賀湑試探性地打了個招呼:“引路人兄?”
光影點點頭,邁步向賀湑走來。
“這裏是你的識海。”
賀湑總疑心引路人是不是有讀心術,每每他心裏有點想法或疑問,總是能被引路人看出。
這裏是他的識海,那這些遍布的黑色裂隙,想必就是他魂魄上的裂紋,密密麻麻如此之多,也難怪風一吹就碎。
“你要想離開謝之涯的身體,至少需将這些裂痕愈合。”
引路人的聲音從身側傳來,這讓賀湑有些不習慣。
他之前單純将引路人當作某種意識體來看待,此刻卻有了一種對方是實體的幻覺。
就好像……站在他身側的是一個真正的人一樣。
引路人将一把光點聚成的長劍遞到賀湑面前:“先從寒星劍法學起。”
寒星劍法也就是寒劍山的入門劍法,共有九式,都是劍法中最基礎的招式。
賀湑接過劍,跟随着引路人的動作學了起來。
引路人就在他前方不遠處,寒星劍法被他使得如行雲流水,出神入化。
賀湑看着那練劍的光影,莫名感到一絲熟悉。
他從前似乎曾常看一人練劍,那人劍法也很好,使起劍來若游龍驚現。
但……時間太久,他記不清了。
“你走神了。”引路人淡聲道。
賀湑收回雜亂思緒,全神貫注地練起劍來。
寒星劍法雖簡單,卻有着無窮變化的可能。
賀湑練着練着,竟進入了忘我之境,還是引路人叫醒他,他才驚覺自己已經練了上百遍。
“練得不錯,”引路人淡淡評判道,“時候不早了,明日繼續。”
“多謝引路人兄教導。”賀湑語調含笑,手一松,長劍便化作光點,散入空中。
“不必客氣。”引路人頓了頓,“你可以叫我行重。”
“行重,好名字。”賀湑從善如流。
他也覺得老叫引路人有些奇怪,先前以為引路人只是一道意識,卻沒有想到他有自己的名字。
“嗯。”行重略一颔首,便化作光點消失在原地。
賀湑再一睜眼,回到了軀體內。
茶盞已涼,天光漸隐,屋外忘鶴仍在掃雪。
掌門弟子慕流風來送東西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瘦弱的忘鶴站在積滿雪的院子裏,拿着一把再普通不過的鐵劍,一點一點撬開雪,然後将其送到院外。
鐵劍冰寒,忘鶴手上的傷口難免和劍柄粘連在一起,又被硬生生扯開,血肉模糊。
這樣的折磨已不知經歷了多久,院子裏的積雪已經清理了一大半,還剩一些邊邊角角。
而忘鶴的師尊,劍尊謝之涯就坐在木屋窗邊,泡了壺茶看忘鶴掃雪。
一扇窗戶将屋裏屋外分隔成兩個世界。
慕流風看了看面色蒼白的忘鶴,又看了看氣定神閑的劍尊,心下駭然。
從前謝之涯性情溫和,雖有劍道天才的盛名,卻毫不驕縱,自十年前那場變故後,卻變得愈發陰冷孤僻,喜怒無常。
不過,不能再執劍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哪個劍修身上,都是毀滅性的打擊,更何況承受這種傷痛的是劍道天才謝之涯呢。
聽說望月峰那幾個內門弟子拜入山門一年,從未見過謝師叔,唯有作為親傳弟子的忘鶴常常上山拜見,卻每次都落了一身傷回來。
大家都猜測是謝師叔以折磨弟子派遣憂愁。
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慕流風不敢多言,快步走到木屋前。
忘鶴覺察到有人來,抿了抿凍得皲裂的嘴唇,向慕流風問了聲好:“慕師兄。”
慕流風目光憐憫地沖他點點頭,卻也不好問,便朝屋裏的賀湑一拱手:“謝師叔,師尊說您的茶壺壞了,讓我來給您送個新的。”
窗前的賀湑放下茶盞:“交給忘鶴便可,替我向步掌門道謝。”
慕流風遂拿出一個乾坤袋,遞到忘鶴手上。
看着忘鶴幾要暈厥的臉色,慕流風遲疑了一下,還是從袖中掏出一枚丹藥,壓在了乾坤袋下,随即拱手道:“告辭。”
忘鶴愣了下捧着乾坤袋的十指收攏,目送掌門弟子禦劍離開,心底生出一絲暖意。
“進來。”賀湑的聲音再次響起,忘鶴借着收劍的功夫,把掌門弟子給的那枚丹藥收入袖中,而後才拿着乾坤袋進了木屋。
忘鶴此時的模樣比先前更加狼狽了,面如紙色,眼睫上的雪被屋內的暖意融化,雪水并着冷汗流入衣襟。
賀湑看得心驚肉跳,下意識的就想扔道淨身訣過去,但這回及時想起來自己是個惡毒師尊,于是把手又按了回去。
“髒。”賀湑淡淡評價道。
他的聲音不帶什麽情緒,卻讓忘鶴感到從未有過的難堪。
忘鶴強撐着壓榨幹最後一點靈力,給自己捏了道淨身訣,收拾妥帖後,才上前将乾坤袋遞給賀湑。
賀湑掂了掂袋子,而後從中取出一只紙鶴,那紙鶴在賀湑指尖撲扇了兩下翅膀,紙捏的小腦袋一點一點,竟發出了步道忱的聲音。
“之涯,還有一事忘了與你說,你望月峰既已有弟子,此次請元大比也讓他們去試試。你那親傳弟子我看過,資質不錯,你也上點心,既然收了別人做徒弟,就好好教導。”
步掌門的一席話簡直說到了忘鶴的心坎上。
尤其是最後一句,聽得忘鶴鼻頭一酸,十指掐入掌心才堪堪忍住。
寒劍山的請元大比實際上也就是弟子們的年末考核,一般會在請元大典的前一周,以擂臺賽的形式舉行。
大比中排名前百的弟子可以得到秘境歷練的機會,魁首更是能在請元大典上得到請元君的指點。
請元君也就是主持請元大典的仙尊,忘鶴先前在望月峰大殿外聽見了,今年的請元君會由他師尊擔任。
忘鶴偷偷看了賀湑一眼,入門将近一年,他都沒怎麽和師尊說上過話,至于指點更是天方夜譚。
能夠在請元大典上得到師尊的指點……忘鶴心底又是酸澀,又是向往。
他心裏不自覺生出了卑微的希冀。
然而他師尊聽完傳訊,神色依舊淡淡的,辨不清情緒。
賀湑雙指一并,紙鶴瞬間湮沒。
在忘鶴期期艾艾的目光裏,他沉吟片刻,果然問道:“想參加請元大比?”
忘鶴鼓起勇氣點了點頭。
不料賀湑話音一轉:“雪掃幹淨了?”
忘鶴眸色驟暗,好不容易斂下眼底落寞,攥緊了手裏的劍:“尚未。”
賀湑目光沉靜地看着忘鶴,似乎在思索什麽,沒有說話,這讓忘鶴更加拿捏不準了。
定是自己動作太慢,師尊不滿意了,覺得自己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還妄想參加請元大比。
這樣想着,忘鶴的手攥得愈發緊,連傷口被掐痛也渾然不覺。
事實上,賀湑正在心裏跟行重嘀咕。
瞧着忘鶴這可憐兮兮的小模樣,賀湑不禁心虛:“我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行重的反應卻很淡定,安慰道:“修道本就是逆天而行,劍修之路更是艱險非常,要是連這點辛苦都受不住,不若早日放棄。”
也是。
賀湑轉念一想,他要是不多加折磨,忘鶴日後怎麽黑化,又怎能完成擄走師尊的壯舉。
請元大比他自然是要讓忘鶴去的,不僅要去,還要進入前百名,取得去山門秘境歷練的機會。
秘境中生長着一味養魂芝,能夠培元固本,增強魂力,若是能以金蟬作引将之煉化,能讓賀湑魂魄上的裂痕修複兩成。
但他也不能輕易就給忘鶴這個機會,他可沒忘記,自己還戴着惡毒師尊的面具。
且先磨他一磨,順便幫忘鶴提升一下實力。
賀湑收起乾坤袋,領着忘鶴回到院子裏。
他現在只能發揮出謝之涯功力的一點皮毛,實力約等于築基,但這也足夠教導練氣三層的忘鶴了。
“知道為何讓你用劍掃雪麽?”賀湑手腕一轉,一柄靈劍出現在他手中。
這靈劍也是從掌門送來的乾坤袋裏掏的,說是送茶壺,其實暗戳戳地送了不少入門用的器物。
想是他老人家知道謝之涯不會給忘鶴準備這些,才特意為忘鶴準備的。
畢竟,謝之涯太摳門了。
賀湑讓忘鶴站到十尺開外,揚手出劍,一道劍氣順着劍尖飛向院邊積雪,精準地将那團雪擊飛到了院外的樹林裏。
正是寒星劍法的第一式,飛星。
忘鶴驚訝得雙唇微啓,晶亮的眸子裏滿是崇拜與豔羨,原先的郁結被這一劍一掃而空。
不愧是當世劍尊,他師尊也太厲害了!
“看清楚沒?”賀湑潇灑地收劍入鞘,把靈劍扔進忘鶴懷裏。
“看、看清楚了。”忘鶴抱着靈劍,有些恍惚。
師尊竟然指點他了。
要不是懷裏靈劍冰涼的觸感過分真切,他甚至要眼前的場景是自己的幻覺。
“今日到此為止,明日繼續來掃雪。”賀湑擺手,袍袖翻飛間,已不見了人影。
忘鶴繃着一張紅撲撲的小臉,沖那木屋一拜:“是,弟子遵命!”
他勉強支撐着酸軟的雙腿,抱着快有他人高的靈劍離開了院落,朝山下走去,步履艱難中透露出雀躍。
望月峰的弟子房設在山腰,再往上就是謝之涯的私人領域,除了手執親傳弟子令牌的忘鶴外,其餘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
盡管望月峰上連閑雜人等也稀少得很。
山腰的弟子房裏除了忘鶴,還住了三位內門弟子,都是和忘鶴同時拜入望月峰的。
平時各峰的內門弟子都會到主峰一起學習修煉,而親傳弟子們除了基礎課業外,還會跟着各自的師父修煉。
今日忘鶴被賀湑留在山頂掃了一天的雪,回到弟子房時,幾個內門弟子也下學回來了。
“喲,忘鶴師兄,今日怎麽沒去聽講?”問話的是一個嬌俏的女弟子。
女弟子明明比忘鶴大兩歲,但因為只是內門弟子,不得不管忘鶴叫師兄。
“我去山上掃雪了。”忘鶴臉上喜色頓消,抱着劍的手緊了緊。
女弟子敏銳地捕捉到了“山上”二字,語氣譏诮:“忘鶴師兄每日都往山上跑,定是得了師尊不少指點吧?”
忘鶴的面色更加陰沉了。
他們望月峰這位劍尊和旁的師父不一樣,從不過問他們,好像收了幾個弟子對他來說和撿了幾只靈獸沒區別,扔到山裏就不管了。
忘鶴日日上山,卻從未得到師尊的好臉色,更遑論指點。
望月峰的幾個內門弟子起先還因着忘鶴親傳的身份,對他畢恭畢敬,但日子久了,他們瞧出忘鶴不受師尊待見,又沒有家族背景,便肆意妄為了起來。
在無倚仗的情況下,親傳的身份反而成了招致嫉妒的原罪。
忘鶴緊緊抿着唇不做回應,女弟子不得趣,奚落了兩句就離開了。
女弟子去的是飯堂的方向,忘鶴想起師尊讓他多吃飯的命令,猶豫再三,還是走向了反方向的卧房。
回到自己房間後,忘鶴拿出掌門弟子給的那枚丹藥掰成兩半,吞服了半顆,另一顆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這是上好的回春丹,他不舍得一次用完,更何況身上的傷也用不着完整一顆的藥效。
不過半刻,體力恢複,忘鶴便再次拿起靈劍去了弟子房後的小樹林,嘗試着用賀湑教他的辦法掃雪。
一年間,他已将入門劍法學了個七七八八,只是囫囵吞棗,貪多嚼不爛,只得其形不得其意。
賀湑給他示範得輕松寫意,但其中卻藏着對準頭和力度的精準把控。
忘鶴練着練着就入了神,雪花紛飛四濺。
直到月上中天,忘鶴才拖着疲憊的身體離開了小樹林。
“總算是回去了。”賀湑打着哈欠從暗處轉出來。
要是忘鶴再不回去,他恐怕都要在小樹林裏睡着了。
賀湑遠遠跟着忘鶴走回弟子房。
待忘鶴睡下後,賀湑暗中觀察了一下忘鶴的狀态,見他手上的傷口都已愈合,氣息也平穩,約摸是服了掌門弟子偷偷摸摸給的丹藥。
賀湑這才放心,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他雖面上須得保持惡毒清冷,但看着忘鶴這傷痕累累的樣子,一種天然的保護弱小的本能被挑動,實在于心不忍。
偷偷來關懷一下應該也沒關系吧?反正也沒人知道。
賀湑理直氣壯地朝山上走去。
別問他為什麽不禦劍,問就是他還不會。
徒步從山腰爬上山頂,賀湑累得意識都要模糊了,總覺得這望月峰上缺了點什麽。
作為劍尊,什麽路還得他親自走,是該有個東西代步吧?
靠着和行重拌嘴提神,好不容易走到木屋跟前。
“謝之涯,”賀湑正擡手推門,話說到一半,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一切感知都變得朦胧,他喃喃吐出後半句:“……這裏怎麽沒有仙鶴啊。”
話音落下,賀湑失去了意識。
天邊有雁掠過,仿佛歸人在耳邊低語。
夜色空寂,萬壑無聲,唯有檐下一點燈火,照亮了門邊那道白色孤影。
孤影卻成雙。
行重接管了身體,分出一道精魂将賀湑岌岌可危的魂魄包裹起來。
接着,他推開門,如往常千百次那般,将料峭風雪關在了門外。
他知道賀湑最後那句話是說到一半卡住了,是在同引路人說話,而不是在叫謝之涯。
但他還是應了。
以謝之涯的身份。
“你又忘了,這裏不是蓬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