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大夢浮生
大夢浮生
夢境中的其他鄉人都是閉着眼的,唯有阿青一人睜着眼,仔細看,并不是她的眼睛變成了白色,倒像是深陷睡夢中時,被某種力量硬生生扒開了眼皮。
那雙詭異的霧白色眼睛,明明沒有眼瞳,可陰冷的視線卻有如實質,讓人脊背生寒。
原本阿青此時應當看向客店窗內的那個賀湑,但此時窗內空無一人。
賀湑一頓,意識到自己正擋在客店窗戶前,拉着忘鶴往前走了兩步,阿青的目光如附骨之蛆般跟了上來。
她的周身似乎湧動着若有似無的魔氣。
幾乎是下意識的,賀湑安撫地輕輕拍了拍“忘鶴”的頭,随即反應過來,這并不是真正的忘鶴。
“我去看看,你在這裏等我。”賀湑話音剛落,街對面的阿青好似讀懂了他的意圖一般,從樹後走了出來。
幾乎同時,周圍十幾個處于夢境中的鄉人唰刷睜開了霧白色的眼睛,十幾道充滿惡意的目光同時射向賀湑和“忘鶴”。
“不好,我們被發現了。”
賀湑原本按在忘鶴肩上的力道驀地改變了方向。
因為四周都有鄉人,賀湑幹脆抓着“忘鶴”,飛身上了房頂。
可一登上高處,發現他們的鄉人變得更多了。
此時夢境中的梧桐鄉正進行到早集,臨近兩條街上盡是趕集的鄉人,他們本來安安靜靜地趕着集,賀湑和“忘鶴”的出現猶如沸水滴入油鍋,幾乎只是一瞬間,上百道目光直直投向屋頂上的賀湑和忘鶴。
接着,他們揮舞着手裏的大蔥小蒜,惡鬼般向賀湑撲了過來。
眼見着屋頂也不是安全之所,賀湑立即運起輕功,帶着“忘鶴”撒腿開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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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那邊。”慌亂間,賀湑的衣袖被“忘鶴”往郊外的方向帶了帶。
二人一直跑到梧桐鄉的最邊緣,那座被廢棄的神狐廟前。
這裏大概是唯一一處,梧桐鄉人不會踏足的地方,也是夢境中的唯一安全之所。
破敗的神狐廟靜靜伫立在長滿雜草的山道旁,半落不落的匾額好似神狐低垂的雙目,安靜地注視着這兩個前來尋求庇護的人。
或者說,是在等待這兩個走投無路之人自投羅網。
——神狐廟裏,湧動着一股極為明顯的魔氣,昭然宣示着魔物正藏身于此處。
賀湑回頭确認了一眼,那些鄉人的确沒有追上來。
他又低頭看向“忘鶴”,對方也正在看他,似乎是在等他做出決斷,進還是不進。
賀湑半蹲下來,認真觀察了“忘鶴”片刻,對方澄澈的瞳孔中倒映出了淡青色的人影。
不知為何,在這樣的對視下,賀湑察覺到“忘鶴”有些緊張。
賀湑忽然笑了,纖長的食指輕輕點了點“忘鶴”的臉蛋,問道:“我要進去查探一番,你在外面等我,還是和我一起?”
“忘鶴”抿了抿唇,感受着臉頰上的一點溫熱,眼底劃過一絲晦暗:“跟你一起。”
如果是真正的忘鶴站在這裏,賀湑一定會讓他在外面等着。
連賀湑都沒有信心一定能打過那魔物,忘鶴的修為不過築基,進去便是送菜。
但現在殼子裏面裝的是另一個人。
“好。”賀湑起身,十分自然地把自己的衣袖遞到“忘鶴”面前,“跟緊我。”
“忘鶴”先是一怔,而後面色複雜地抓住了那截淡青色的衣袖。
他盯着自己的瘦瘦小小的手看了看,眼底劃過一絲醋意。
接着,一大一小并肩走進了廟宇內。
還未跨過門檻,賀湑便發現,前日他親手損壞的神狐像,此時竟端立于神龛之上。
不只是賀湑碰壞的那半邊複原了,剩下半邊也恢複了原狀,看起來就像是新修葺的一般。
完整的神像是一只毛發赤色的狐貍,纖長優美的身軀端然站立,九條尾巴在其身後綻放,神狐眉心點綴着一顆花瓣狀的神印,讓這精怪之物也似擁有了神性。
只是這神性,此時卻被缭繞其上的一縷魔氣玷污了。
半魔半神的狐貍微眯着眼睛,深邃的視線便從那狹長的眼中射出,凝視着神座下的兩個凡人。
賀湑往前走了一步,衣袖處傳來的力道拉住了他。
“這是幻術。”沉靜的聲音從身側傳來。
“我知道。”
顯而易見的,這是魔物施的障眼法,擋住洞口的完整神像,實在太過欲蓋彌彰。
可眼下,他們必須先破除這層幻術。
“萬靈宗的術法裏,可有與幻境相關的?”賀湑問道。
“忘鶴”立即應道:“有。”
賀湑安靜地側耳等待着,可預想中的解說卻遲遲沒有到來,他偏過頭去,看見“忘鶴”的表情有幾分遲疑,似乎在掙紮要不要告訴他。
見他這副為難的樣子,賀湑莞爾,替他找了個借口:“寒劍山的典籍中,沒有關于萬靈宗的內容?”
果然,“忘鶴”的眉目立即舒展了些許:“萬靈宗有一秘術,名曰夢浮生。根據典籍記載,此術可在一定範圍內制造一場浮生大夢,與現世無異。”
與現世無異?
賀湑點點頭:“看來這魔物的術法修煉還沒到家,留下不小的破綻。那典籍中可有記載破解之法?”
“此為萬靈宗秘術,寒劍山的典籍中也不過只言片語,并無細節。”“忘鶴”略微停頓了下,擡眼看向神龛上的九尾狐像,“不過既有破綻,想必便是破解的缺口。”
一般情況下,幻術都只能迷惑深陷其中的人,若是看穿了幻境,将其打破,便能破解術法。
想來這萬靈宗的夢浮生雖為秘術,說到底也是幻術的一種,逃不開這共通之處。
“好,那便打破它。”
賀湑将“忘鶴”往自己身後拉了拉,擡手揮出一道靈力,擊中九尾狐的眉心,一道黑光閃過,九尾狐仍然端然立在神龛之上,狹長上挑的眼尾看起來有些許詭異。
這座完整的神像不似夢境外那般脆弱,好像真正擁有了力量,竟給人一種活過來了的錯覺。
可神像終究是死物,賀湑看得清楚,是魔氣将那道靈力糾纏腐蝕了。
“站遠一點。”賀湑對“忘鶴”說,對方依言往後退了退。
他眯眼看向神狐像,并指作訣,嘴角挑起一絲弧度:“準備好了。”
靈力在他指尖彙集,光芒愈發旺盛,而後隔空一點,那道渾厚的靈力唰地直直沒入靈狐像中,蛛網般的細小光芒在灰色的石像表面浮起。
一縷縷黑色的魔氣跳躍掙紮,最終還是在冰藍的光芒下潰散。
“轟——”碎裂成塊的神像轟然倒塌,神廟随之震顫。
劇烈的轟鳴聲中,賀湑仿佛看見海浪在眼前漫過,神魂深處響起曠古的鯨鳴。
不過一瞬,一切都消散了。
縷縷天光從破敗的屋頂漏進來,照亮了神龛下那個黑黝黝的洞口,絲絲魔氣翻湧,卻難掩頹勢,再不如方才的嚣張。
眼前的場景與現世重合,賀湑本應松一口氣,可他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夢境結束了?
他還以為會有一場苦戰,可眼下如此輕易便結束了?
“師尊。”身後傳來忘鶴的聲音。
賀湑還未回頭,便感到一只冰涼的小手拉住了自己的手。
“師尊,要下去嗎?”
晨風漸起,吹亂了發絲,賀湑望着神龛下的洞口,那團幽深的黑色裏似乎藏着一個漩渦,讓他一瞬間有些恍惚。
魔物就在這個洞中了。
他們追蹤魔物來到此處,只要進入洞中,一切便算了結。
了結……
“師尊……下去……”
忘鶴的聲音變得飄忽不定,倏爾從身後飄到了耳畔,原本怯怯糯糯的嗓音變得低沉陰森,透着蝕骨的惡意。
“師父,你為什麽要推我下去,為什麽要害我?”
“你才是害人的魔物……”
“你……魔物……不得好死……”
忘鶴的聲音愈發凄厲,那個小小的身影越抽越長,最後變成了一道瘦長鬼影,散發着腥臭的可怖面容緊緊貼着賀湑的臉。
陰冷粘膩的觸感劃過皮膚,手腕被死死攥住,幾乎要被掐出洞來,失神的一瞬,賀湑仿佛落入了命數終點的黑暗地宮,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從額角劃過臉龐,最後從喉間的破洞流入氣管。
無盡的暈眩。
“你去死吧!”鬼影“忘鶴”爆發出最後一聲怪叫,似乎是憤怒,卻又夾雜着桀桀怪笑,詭異至極。
賀湑只感到掐着自己手腕的力道一揚,原本縛在身上的壓力頓時卸除,而後他便落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他微微閉上眼,竟感到一瞬的松快。
只是這松快也沒能持續多久,下一秒,他重重砸在了地上。
沒有一絲光亮的黑暗裏,有水滴落的聲音。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冰涼的地面喚回了些許神智,賀湑摸索了下,才發現那不是水滴,而是血從他身上滴落,砸在地上的聲音。
這地面竟是光滑的。
就好像這裏不是破廟裏的粗糙洞穴,而是一間漆黑陰冷的地宮。
念頭劃過的瞬間,賀湑感到周圍的空氣凝固了一瞬。
不遠處響起腳步聲,不急不緩地向他靠近。
脖頸被牽動,賀湑斂眸,瞧見一條鎖鏈,從他的胸前一直向前延伸,直到被一只黑靴踩住。
這場景似曾相識,他曾窺探過,也一直等待着的,終點。
恍惚間,賀湑放棄了掙紮。
他最後終于成功地走到這一步了麽?
賀湑腦海中的記憶開始漫無目的地回放,他好像看見忘鶴小小的身影在雪地中揮劍,而自己坐在木屋窗邊,有只手輕輕觸在他臉上,溫涼的觸感将他的神魂微微牽動。
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呢?
黑靴越來越近,最後在他的臉邊停下。
賀湑試圖去描摹這雙靴子的主人,可他卻忽然想不起長大後的忘鶴該是什麽樣子了。
似乎感應到了賀湑的想法,黑靴的主人蹲了下來,蒼白纖長的手指捏住了賀湑的下巴,不輕不重地一擡——
賀湑撞入了一雙饒有興味的眸子。
來人一身紅衣,姿容映麗,赤紅色的發帶伴着發絲垂落下來,眼眉微挑地看着賀湑,黑色的眼瞳深處隐隐透出一絲猩紅,散發出危險的氣息。
“謝之涯,你怎麽在這裏?”紅衣人歪了歪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