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3.尋甕問神
尋甕問神
西南境內的城池與賀湑曾到過的北境,中州都不相同。
此處房屋普遍低矮,屋頂斜斜,魚鱗覆瓦,來往行人皆穿着清涼,頭上簪花,不論男女老少。
因此賀湑一襲寬大的灰色兜帽出現在街道上,十分的格格不入,不時有人轉過頭來看他。
本是為了隐蔽的着裝,現下卻起到了截然相反的效果。
賀湑轉進一條偏僻的巷子,換了形貌,摘下兜帽,又回到街上。
今日城中似乎是在辦什麽慶典,歡聲笑語堆成一簇簇盛放的鮮花,沿街不少攤販都停下原本的活計,做起簪花的生意。
賀湑挑了一家看起來生意冷落些的店鋪,店裏只坐着一兩個客人,一個店夥計空着手在門口候客。
“這位公子,可是剛到百花城”離門檻還有二三米,店夥計已經熱絡地迎了上來。
賀湑點點頭,正要開口,店夥計搶過話頭: “公子來得可是趕巧了,今日城內迎花神,頭上戴花可沾福澤,公子可一定要來試試。”
要是換在往常,賀湑說不準會對這所謂的“迎花神”感興趣,不為別的,就為熱鬧,但眼下尋找忘鶴迫在眉睫,他也便沒了心思,只想打聽甕城的去路。
于是他摸出一枚靈石塞進夥計手裏: “不必了,小兄弟,我只想問個路。”
店夥計喜笑顏開,把靈石揣進袖子裏,臉上的笑容比方才還要親切,湊近問道: “公子要去何處”
“甕城。”
只見這兩個字被店夥計聽去,像只蒼蠅鑽進了耳朵一般,霎時變了臉色,連忙又将靈石還給了賀湑。
“公子,要不你還是沾沾花神福澤吧,做什麽要去這等晦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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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湑擰眉,還欲再問,店夥計卻絕口不提了。
可這人既然說甕城”晦氣“,那他想必是知道點什麽。
最後,賀湑一連給了店夥計好幾顆靈石,才終于撬開了此人的嘴。
“我是幾年前才從中州遷來的,知道的不多,只是大家都說那是一座死城,你要是想問詳細的,喏,雲老太說不定會知道。”店夥計朝着店裏努了努嘴。
店內,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婦人正在給一對少年男女頭上簪花,簪完最後一朵,高高興興送出了門,像放飛了兩只斑斓的蝴蝶。
這店夥計還真會做生意,收了問路錢,還要掙他簪花錢。
此時店裏那老婦人幾乎要縮進皺紋裏的眼睛捉住了賀湑,笑呵呵地向他招招手: “來,來。”
雲老太穿着當地民俗服裝,一頭白發用黑紫色的布裹着,腰間挂着一圈鈴铛,還別着個大葫蘆,看上去的确要比店夥計靠譜。
“這人是蠱師,要當心。”謝之涯提醒道。
賀湑走進店裏,在雲老太面前的板凳坐下。
“小夥子,真俊嘞。”
雲老太布滿皺紋的雙手在賀湑頭頂輕輕撫過,讓他有些不習慣,微微偏了偏頭: “老人家,你是本地人”
“是呀,是呀。”雲老太笑呵呵地拿起一朵淺藍色的花,在賀湑頭上比了比, “俊嘞,小夥子,有媳婦沒有”
賀湑噎了下: “沒有。”
“不像,不像,應該有的。”雲老太咕哝了兩句,又往賀湑頭上插了兩朵花,忽然拍拍他的肩,頭從賀湑肩側探出,露出一個幹枯的笑容, “要趁早哇。”
賀湑讪笑兩聲,糊弄過去: “心儀之人豈是輕易覓得的,還得看月老幾時給我牽上姻緣線。老太,我想問問甕城怎麽走。”
雲老太手中動作一滞: “甕城那裏可不興去哩。”
“為何我聽說甕城被稱作鬼城,這其中可是有什麽典故”
“小夥子,你是外鄉來的,聽老身一句勸,莫要去找甕城。”雲老太的聲音低沉下來,也不同賀湑打趣了,緩慢而細致地專注起了手上的工作。
“是因為甕城曾經發生過魔禍”賀湑感受着頭上的重量一點點變沉。
到達百花谷地界前,他也沿路向當地人打聽甕城,雖然得到的信息寥寥無幾,但卻都沒有像店夥計和雲老太這般諱莫如深。
越是遮遮掩掩,賀湑越确定,那就是他要找的目的地。
“老人家,實不相瞞,我打聽甕城,是因為家中小輩被擄去了那裏,這一趟非走不可,勞您給我指個路。”
“入甕者,不複出,造孽哦。”雲老太嘆聲,語調起伏似吟詠一般。
見賀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雲老太終于不再遮掩,将甕城的事情告訴了賀湑。
年邁的聲音好似老樹幹枯的枝桠,顫巍巍地朝着歷史的空洞蔓延。
西南修士多擅蠱術,而甕城中就有這樣一支以蠱入道的家族。
這本來不是什麽稀奇事,然而十幾年前,這個家族中出現了一名頗有天資的蠱師,任何一只毒蟲到了他手上,都能被煉成致命的蠱物。
漸漸的,毒蟲之流已經不能滿足這位蠱師,他開始嘗試煉制新蠱,卻沒想到蠱術歷經千年傳承,祖先摸索出來的規則并不是那麽好更改的,蠱師的新蠱未煉成,卻在城中引起了一場疫病。
那是天盛十六年,疫病在甕城中肆虐,幾乎無人逃脫,屍橫遍野,怨氣沖天。
疫病之苦持續了整整半月,才有路過的仙人壓制住怨氣,将沾染疫病之物全部清掃,終于讓甕城得以殘喘。
那之後,甕城空了一大半,在百花谷的安排之下,又陸續有人遷入了甕城。甕城修養十餘年,方才恢複生機。
然而好景不長,當年被仙人壓制的怨氣并沒有消散,而是蟄伏起來,越聚越多,由怨生魔,終于沖破了壓制,再次将甕城洗劫,也就是賀湑在留影珠當中所看到的魔禍。
賀湑沉默地聽完甕城舊事,一座城接連兩度遭到滅頂之災,也難怪店夥計會直呼晦氣。
“那魔禍之後,甕城如何了”
雲老太搖搖頭,唏噓道: “哪裏還有什麽甕城,只有甕,沒有城咯。”
“此話怎講”
“魔禍爆發之後,甕城為冤魂所占據,十幾年前的舊鬼和新鬼加在一起,數量龐大,就是仙門派了專人來也沒辦法,只好先用法術将甕城和外界隔開。除了一些亡命之徒,哪裏還有人敢去甕城”
甕城甕城,成了一個真正有去無回的甕。
雲老太說到這裏,又開始勸賀湑放棄前往甕城,那等有命進沒命出的地方,若是有人闖入,幾乎與死無異,沒必要為了尋人反而多搭進去一條性命。
然而賀湑态度十分堅決: “老人家,請您告訴我怎麽才能去甕城。”
雖然仙門設下了禁制,但依雲老太所言,甕城與人間的隔絕并不完全,尚有亡命之徒能夠進入甕城躲避追殺,那定然有進去的法子。
雲老太一連嘆了三口氣,側身打開了腰間的葫蘆。
葫蘆嘴打開的一瞬間,賀湑聞到一股難以形容的幽香,一瞬間有些恍神。
雲老太卻似乎毫無所覺,從葫蘆裏取出一朵淡粉色的花插到了賀湑頭上。
終于簪完了全部的花,雲老太繞着賀湑打量了一圈,眼神裏全然是不加掩飾的惜色,好像在看什麽即将損壞的工藝品: “這麽俊的小夥子,真是可惜哩。去罷,去罷,願花神指引你。”
從店裏走出來,迎面撲來許多辨不出的花香,那朵粉花的幽香混入其中,不再引人注意。
賀湑有些不習慣,擡手扶了扶頭頂的花環,修長的指尖在一枚白色花瓣上劃過。
真想揪一朵下來,給行重也戴上。
可惜行重現在又回到了沒有實體的狀态。
“好看嗎”賀湑問。
“呀,你真好看。”不等行重回答,賀湑身旁傳來一道嬌俏的女聲,清脆甘甜如蜜桃。
要不是确定剛才沒有張口,賀湑都要懷疑是不是自己問出了聲。
他偏頭看去,那聲音的主人卻是粗布短打,長褲束腳,一副男子打扮。
“你的花是在哪裏簪的,怎麽比我的好看,我也想要粉色的花。”男子全部的心神都随着手指向賀湑頭上那朵小粉花,在賀湑的注視之下發出了同剛才一樣的女聲。
賀湑眉梢微微一挑。
這年頭,女扮男裝都這麽草率的嗎
這位……姑且稱為兄臺,頭上簪着暗紫色為主的花,其間還點綴着小鈴铛,可以說是在扮成男性的同時,盡可能地加上了一些漂亮的小巧思。
賀湑往雲老太的店鋪指了指: “那邊。”
“兄臺”眼珠一轉,擡起手指在自己臉頰上點了點,然: “哦原來是雲老太簪的,那就難怪了。”
“怎麽,她的手藝很出名”賀湑起了好奇心。
可雲老太的店裏的生意分明比周圍的店鋪都要冷清。
“當然。” “兄臺”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 “喂,你是外地人吧,今日迎花神,要不要我帶你游玩一番”
聞言,賀湑特別留意了一下,這位“兄臺”身上沒有靈力流轉的氣息,腰間也沒有綁葫蘆,應當不是蠱師。
行重也沒有出言提醒,眼前這人大概只是個普通人。
雖然沒有什麽威脅,但賀湑并沒有心思去迎什麽花神,只想趕緊去甕城探尋真相,于是婉拒了這位“兄臺”的好意。
“花都簪了,卻不上前迎接,可是會被花神懲罰的哦。” “兄臺”不依不饒,突然湊到賀湑近前,壓低了聲音, “在西南,身負花神福澤之人,能至想去之地,見其想見之人。”
賀湑原已邁出半步的腳被這“兄臺”的謎語拽了回來,他微眯起眼,将這人打量了一番。
眼前這個女扮男裝的“兄臺”笑盈盈地看着他,手上轉着一朵同頭上一模一樣的紫花,微微偏頭,鈴铛輕響。
“既然如此,不知閣下怎麽稱呼”
“阿黃,你叫我阿黃就好。”
按理來說,會打謎語的一般都是手握線索的關鍵人物,然而賀湑跟着阿黃轉了半天,除了感受當地民俗,沒有任何收獲可言,這讓他有些懊惱。
或許阿黃真的只是一個熱情的普通人。
“迎花神”名頭好聽,其實也就是普通的民間祭典,轉着轉着,賀湑走起了神。
先前他向雲老太打聽甕城,雲老太雖松了口,卻仍然沒有直接告訴他該如何前往,只說花神會指引他,這也正是賀湑會被阿黃的謎語絆住的原因。
花神的指引……賀湑望向街道當中,十八個花頭大漢擡着的神龛,其中端坐着一尊玉面神像,手執花枝,笑盈盈地将露水撒向人間。
本是十分溫和的一尊神像,卻讓賀湑有種怪異的感覺,細看去,那花枝之上不止銜了露水,更有一些猙獰的毒蟲探出頭來,其中最靠近花神手的那朵花中鑽出一只碧紅的蠍子,幾乎要爬到花神的手上。
“喂,發什麽呆呢花神要回去啦。”阿黃脆生生地在賀湑耳邊喚魂。
相處了這麽大半天,賀湑同阿黃也熟悉了幾分,此刻恍然回神,沒怎麽思考便道: “你是不是也該回去了,阿黃姑娘”
阿黃霎時露出驚訝的表情,不問賀湑為什麽知道她是姑娘,卻問: “你怎知我是偷跑出來的”
這很難知道嗎若是光明正大地出來,何必要遮遮掩掩扮成男子。
“猜的。”浪費了半天時間,賀湑一臉麻木。
阿黃好似松了一口氣,不甘示弱道: “好吧,沒想到這你都能猜到。那讓我也來猜猜——你可是要去甕城”
“甕城”二字重新激活了賀湑的神經,反問道: “你知道怎麽去甕城”
“知道啊,雲老太沒告訴你麽,花神會給予你指引。”阿黃聲音輕快。
“可我并沒有接收到指引。”
阿黃停下腳步,轉身對賀湑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很快了。正好我也要去甕城,不如你我結伴,明日一早便出發。”
“甕城兇險,你去做什麽”賀湑微訝。
“這就不能告訴你了,”阿黃做了個“噓”的手勢,轉頭蹦蹦跳跳地跑走了,嘴裏哼着似有若無的旋律。
“入甕者,不複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