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7.幻境之靈
幻境之靈
賀湑在一片混沌中醒來,渾身熱得像烤火。
他睡得并不安穩,夢中他似乎身處極刑地獄,耳邊盡是厲鬼的尖嘯。
待意識稍稍回籠,他才分辨出,原來不是厲鬼,是此起彼伏的人在鬼叫。
這叫聲着實刺耳,他不适地哼哼兩聲,艱難地睜開眼睛。
混亂——這是甕城給賀湑的第一印象。
他費了很大的勁從大街旁泥濘的水坑中爬起來,一動就能聽見自己的骨頭縫裏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好像下一秒就要散架了。
疼痛像是一道如影随形的影子,随着日光的晃動忽隐忽現。
賀湑擡頭,熾白的太陽照得他睜不開眼睛。
太陽照徹下的大街上,到處是雨過之後尚未幹涸的水窪,團團烏褐色的巨大蠕蟲披着麻布,在街頭巷尾蜷縮又伸展,發出此起彼伏的呻吟。
正是憑借着這些耳熟的呻吟聲,賀湑才發現,地上蠕動着的不是蟲子,而是忍受着與他相同的病痛折磨的人。
顯然,他們的症狀比賀湑還要強烈不少。
借着水窪中殘餘的一星反光,賀湑看清了自己現在的模樣,是一個陌生的,衣衫破爛的小孩。
他的遍布着臉上紅一塊紫一塊的疹子,有的已經潰爛,濁黃的膿液從潰爛處泌出,腐爛出一個個比眼睛還大的凹陷。
賀湑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這副尊容實在慘不忍睹,說是已經入土半個月都十分可信。
行重照樣是不在的,面對這樣的情況,賀湑已經十分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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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湑沿着大街走了很長一段,确認了自己的情況并非個例。
——這是疫病,盡管頭頂晴空萬裏,但整座甕城都籠罩在看不見的,名為疫病的陰雲當中。
甕城早已成了冤魂的樂園,眼前的這座疫病之城,顯然不是真實的,最合理的猜測,便是來自過去某個時間節點上的虛影。
他又進入幻境了。
這幻境同他沒有什麽關系,那麽很大可能所有外來者經歷的幻境都是這同一個,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找到行重,阿黃以及忘鶴。
賀湑開始在大街上翻找起來,每路過一個活物,都要湊上前去檢查一番,連貓貓狗狗也不放過。
然而以他現在這個疫病孩童的小身板,使不了半點靈力不說,連喘氣都十分艱難,太陽從正空滑到西邊,他才堪堪跑完兩條街。
而他的體力也已經消耗殆盡了。
他所查看過的每一個活物都疫病纏身,滿身滿臉都是觸目驚心的潰爛,根本辨不出原本的樣子。
而在飽受病痛折磨之下,他們也已不存絲毫神智,對賀湑的詢問一點反應也沒有,見到有人近前來,還以為是黑白無常終于前來索命。
但賀湑這一路上也并非收獲全無。
他找了個背光的位置靠坐下去,攤開雙手,露出懷中抱着的一尊小神像,正是不日前在百花城中人們所迎的花神。
或許百花谷轄地以內都信仰花神,可賀湑的直覺告訴他,手裏的這尊雕像就是來自現世的百花城,而非這不知何年何月的幻境。
這是他從一個渾身潰爛得不成樣子的瀕死之人身上找到的,那人已日薄西山,氣息奄奄,手裏卻還死死抓着這尊神像。
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可憐的信徒還在無望地祈求神明的福澤,而他頭上簪着的花朵早已幹枯,落在混合着膿水的泥沼當中。
百花城離甕城其實并不遠,可這人也斷然沒有出現在此處的理由,甚至連參加迎神活動的裝束都未來得及卸下。
賀湑想到了“送貨”的大胡須一行人。
然而他已經沒有足夠的力氣為此憤懑,因為他自己也正走在和那信徒相同的死亡之路上。
賀湑在街上查探時,灼熱的火舌便已經舔舐過他的每一寸肌膚,當他此時在背陰處坐下,才确認了,這股灼熱并非來自頭頂的烈陽,而是由內而外的。
他感到自己體內仿佛燃着比人還高的火焰,從疫病的膿瘡往外冒,滾燙的蒸汽将腦袋悶熟,暈暈沉沉地壓住了眼皮。
賀湑緊咬住牙關,努力不使自己像街上那些病痛難忍的“蠕蟲”們一樣呻吟出聲。
對他這樣一個身患疫病的小孩來說,甕城實在太大了,他已經沒有力氣,也沒有時間去城中遍尋行重他們,唯一可行的方案是請求黑白無常馱着他奔走一遭。
日頭逐漸西沉,灰蒙蒙的黃昏中,只有五髒六腑的灼熱無比清晰,好像已經被熔煉成一灘血水。
賀湑的眼皮越來越沉。
也許是生命的小溪即将幹涸,一股陳舊的暗流反而鑽了出來。
他想起了一段記憶,來自他死前,或者說上輩子,成為游魂之前的那些年歲。
那的确已經是十分久遠的事情了,以至于臨死前的回光反照都無法将其細節之處照亮。
——也是在血色般的黃昏中,空氣中漂浮着疫病的氣息,他似乎是蜷縮着,渾渾噩噩,好不容易将眼皮掀開一條縫,那點狹窄的視野前卻蒙着一層薄紗,看不真切。
就像現在這樣。
在他幾乎已經嗅到了黑白無常手中鎖鏈的鐵鏽味之時,一雙黑靴突然出現在賀湑眼前。
記憶與幻境重合,連黑靴上的仙鶴乘雲紋樣都分毫不差。
賀湑想起來了,當年甕城疫病爆發之時,他就在城中。
他并不是附上了幻境中的孩童之身……他就是這個孩童。
賀湑心頭咯噔一下,沒來得及作何感想,便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他要死嗎
兩度以同樣的方式死去,怕是閻王都要被他笑掉大牙,用濃黑的墨筆給他在生死簿上批個“蠢貨”。
好在,賀湑擔心的場景并沒有發生,他被來人抱了起來。
溫涼的纖長手指從他腹部的絨毛間穿過,讓賀湑終于忍不住舒服地嘤咛出聲,柔軟的肚皮往那散發涼意的地方蹭了蹭。
那只手可疑地一頓,似乎是僵住了,任由那團毛茸茸一通亂拱,最後整個貼在他的掌心,發出熨帖的咕嚕聲。
狐貍竟然也會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謝之涯垂眸,眼底劃過一絲戲谑的笑意,掌心中捧着的那團土棕色小狐貍毫無防備地向他展示着自己最柔軟的地方,滾燙的熱度從指尖蔓延到心髒。
他從未見過賀湑這般模樣,一時竟有些不忍将其叫醒。
“阿湑,阿湑……”
漫無邊際的黑暗中,賀湑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耳朵動了動。
阿湑……誰會這樣親昵地稱呼他
那雙仙鶴紋樣的黑靴在賀湑意識深處浮動,似乎靴子的主人下一刻就要從記憶中走出來,揉揉他的腦袋。
伴随着一道突如其來的光亮,黑暗如潮水一般退去,連帶着那雙黑靴一起被吸入漩渦深處。
賀湑一陣控制不住的戰栗,睜開了眼睛。
一截白皙的脖頸出現他眼前,雪一般的肌膚之上浮着一層淡淡的粉紅,像是頸側那朵桃花褪了色。
可他定睛看去,桃花分明紅得灼眼。
賀湑徹底清醒過來: “謝……行重”
“嗯。”謝之涯應了聲,分明是一如既往的平淡音線,賀湑卻從中聽出一點難以察覺的起伏。
他發現自己正趴在對方胸前,兩只前爪死死抱住對方的脖子,那枚喉結就在自己眼前滾了滾。
大概是他壓到行重的喉嚨了,賀湑想。
身體裏的灼熱散去,他從疫病孩童變成了小狐貍——大抵是這些造幻境的人都對狐貍情有獨鐘。
而行重則占用了謝之涯的身體。
賀湑用爪子推了推行重的胸膛,好讓自己直起身子。
謝之涯微微抿了抿唇,有些意猶未盡,但還是順從了賀湑的動作。
“你沒受到幻境的影響吧”想到自己方才差點死于疫病,賀湑頗不放心地将行重端詳了一遍。
除了耳朵紅得有點不正常,沒有什麽別的問題。
謝之涯敏銳地從這話中察覺出點什麽,眉頭輕蹙: “你方才怎麽了”
他找到賀湑時,小狐貍便蜷在牆角,毛茸茸的尾巴裏還裹着一尊西南花神像。
“沒什麽,被這幻境針對一下了。”狹長的狐眼幾番明滅,欲言又止。
但他最後還是沒有告訴行重,他想起了自己前世是如何死去的。
“你一個人碰見阿黃和忘鶴嗎”不等行重多問,賀湑轉移了話題。
謝之涯抿唇: “我進來後見你不在,便四處尋你,其間碰見了阿黃,我二人試圖合力破除幻境,但如何也找不到陣眼所在。”
賀湑點點頭: “如此,我們先跟阿黃彙合,免得她……”
話說到一半,賀湑回想起阿黃那快如鬼魅的身法,把“遭到不測”四個字咽了回去。
謝之涯于是抱着賀湑,沿來時的方向返回,沒多久便趕上了往甕城另一頭搜尋的阿黃。
“你找到你家小孩了”阿黃見謝之涯這麽快便回來,挑了挑眉。
“尚未。”
“哦,我還以為你抱着的這只小狐貍就是你要找的小孩呢。”阿黃的目光落到了賀湑身上,随口問道: “這小東西是哪裏撿來的,幻境裏的靈物你也敢撿”
“他是幻境之靈。”謝之涯言簡意赅地回答道。
被點名的賀湑抖了抖耳朵,裝作自然地舔了舔小爪子,看上去與真的狐貍無異。
阿黃來了興趣,俯下身去點了點賀湑的腦袋: “既然如此,你能帶我去找我哥哥嗎,小狐貍”
賀湑從謝之涯懷裏跳下去,裝模作樣地在地上繞了兩圈,畫出一只形似鳥的動物,鳥屁股上還拖着幾條誇張的尾羽。
“嗚嗚——”賀湑學着寒劍山秘境中的妖狐,毫無意義地叫了兩聲。
他看一眼阿黃,随後便朝着鳥首指着的方向跑去。
“跟上。”謝之涯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