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楚囚相對不成聲(下)
楚囚相對不成聲(下)
無厭那裏沒有什麽進展。
陸夫人垂着頭,支撐身體的雙手因用力而骨節泛白,似乎能把木桌剜出一個洞。她身體不住顫抖,無厭只能聽見她啜泣的聲音。
旁邊官差煩躁地道:“別哭了!快點交待!”
她擡起淚眼,好像想忍住哭泣,可眼淚還是不停奪眶而出。這樣的情況已經很久了,一直不說話,只是哭,怎麽都撬不開她的口。
“是不是要動刑你才肯說!”官差實在是不想繼續僵持下去。
此時門外忽然進來一名捕快,對無厭小聲道:“大人,陸知知已經回到陸宅,要不要帶她過來?”
無厭輕聲道:“請她過來,不要讓她知道陸夫人在牢裏,什麽也別透露。”
說完他的目光回到陸夫人身上:“你跟王掌櫃商量得如何?你覺得能瞞得過官府,做到毫無破綻?”
陸夫人喃喃道:“是……是我讓他殺了人。我實在受不了了……”
她顫抖着掀起衣袖,露出自己手臂,那上面是一道又一道深深的傷痕,傷口處還有藥膏幹後的痕跡。她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臂,眼淚不住流淌。
“當你嫁給他是我爹娘的意思。他是從戰場上回來的人,雖然身體殘疾,卻依舊吃着朝廷俸祿。爹娘想着,我跟了他至少衣食無憂……可誰能想到……”她哀哀哭泣着,手臂上的傷都仿佛要随着她的哭聲裂開一般,“他不過是需要人照顧而已,我就像個奴隸一樣……”
她聲淚俱下,着實令人動容。無厭身旁的官差都目露不忍,只覺這女子過得太苦,那陸博年對自己妻子下手,實在不是個東西。
無厭卻冷笑:“既然他這樣對你,那你為何在他死後還如此悲傷,你不該竊喜自己脫離苦海,可以改嫁了嗎?”
陸夫人怔住:“我……”
“陸夫人是不是忘了,今日我進入陸宅時,夫人是怎麽對我說的?”無厭平靜道,“夫人滿臉悲痛,還求我找出真兇,讓你丈夫瞑目。夫人這樣做戲,是要掩飾自己常年被丈夫打罵……還是要掩飾,你與人偷情?”
Advertisement
“我只是怕……我不敢說……”陸夫人忽地詭異一笑,“我名義上就是他的妻子,我若是不悲痛,旁人如何想!”
“他待你不好?時常對你發脾氣,毆打你?”無厭的聲音很沉,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可這一切都是你自己說的,陸博年他已經開不了口,無法為自己申辯。你說的是真是假,我自會查證。你傷口上還敷了藥,我會去詢問全城藥鋪,看你是不是十多年來一直在買傷藥……”
陸夫人身體瞬間僵住,臉上只剩下深深惶恐,她驚慌失措地看着無厭冷靜的面孔,戰栗從心底而出。
無厭忽然嘆口氣,看着陸夫人淡淡道:“帶她回去吧。”
言畢他起身走出房門,要回去再看卷宗。
這案子兇手是誰,已經清晰明了,不急一時。他并不在意那兩人認不認罪,只要日後找出物證,他們不認也得認。
現在他擔心的是另一件事,那就是他們能脫罪。
照陸夫人所說,陸博年待她不好,常常打罵。要是嚴重些,這就能抵了她與人私通的過錯。而陸知知尚且年幼,得有爹娘照顧,看着這個小女兒的面子上,陸夫人很可能受不了多大懲罰。
如果所謂的打罵都是假的,是陸夫人早就準備好的說辭,最後還瞞過衆人讓她脫罪,那大國律法威嚴何在?
卓絕正巧拿着王掌櫃的供詞回來,兩人碰上,他就把手裏的東西朝無厭揮了揮,道:“無厭大人,王掌櫃可把什麽都說了。”
無厭接過供詞,迅速看完:“他們都已經承認,是他們合謀殺人。”
卓絕坐下,略帶得意地道:“再找出物證,就能定罪,這邊的官差應該很快就能辦好。你也可以放心走了。還真是破案神速啊。”
無厭搖頭:“不行,還得查。現在已經可以認定他們二人就是兇手,但你別忘了……陸夫人身上的傷。”
藥鋪的事,也就是吓吓她。畢竟小傷小病也不一定得去買藥,就算查到她根本不怎麽去買傷藥,這也算不上什麽有力證據,她還是可以憑這這事減輕刑罰。
卓絕了然:“你懷疑她編故事脫罪?”
無厭道:“若真是陸博年常年打罵她,加上她女兒尚未成年,必會輕判。”
卓絕聽他意思是還不準備抽身,打算繼續花時間查下去,便唉聲道:“你那麽嫉惡如仇啊?再在這裏耽誤幾日,青州那邊怎麽辦?你就是幫個忙,幫到這份上,已經夠可以了。剩下的他們還查不出來,那就真是他們沒用。”
“我只是想要個真相。”無厭淡淡道,“陸博年無論為人如何,至少于國有功,不該這樣死得不明不白,還遭人污蔑。”
卓絕搖頭道:“那你都已經斷定了陸博年是被污蔑,還查?”
無厭垂眸道:“推測能有萬千種可能,我只是更相信其中一種,唯有能證實的才是真相。”
卓絕道:“那要是證實不了呢?”
無厭輕嘆一聲:“也只能由着她輕判了。”
卓絕緩緩彎了嘴角,露出一個有些怪異的笑,略帶嘲弄地道:“大人,你那麽講究,什麽都要證據,那要是死活找不到呢?明明事實就擺在眼前,最後因為證據不夠,就放過她了?我可是聽說,遇上這種已經能肯定事實,卻找不到定罪物證的情況,沒有證據,造一個證據也無可厚非。”
無厭頓時面色一變,喝道:“住口!”
“我什麽也沒說。”卓絕笑笑,好像自己剛才并沒有說出什麽驚天動地的話語,“不過你非要找他們行兇證據做什麽,對你有用的難道不是他們背後的人?照現在看來,她極有可能也是受人教唆,才與王掌櫃合謀對陸博年下手。作案手法是什麽至今未有頭緒,她一個深居陸宅的婦人,卻能讓陸博年死得看不出死因,是誰教她怎麽殺人的?還教她留下黑蛇吞月的圖案……他們本想把此事往黑蛇神索命上引,可惜還沒開始就被發現端倪。若不是碰巧你在,碰巧你知道了王掌櫃分不清紅綠,這邊官府恐怕真查不出什麽,最後成一樁懸案,遂了他們的意。”
原本引他們過來看這個小案的,就是黑蛇吞月。比起這個連續出現的圖案,陸夫人和王掌櫃怎麽害了人已經不重要了。
無厭面色緩和了些,道:“陸夫人心知自己能逃過重罪,又怎會交待清楚,還是要先把他們的罪定下。”
卓絕道:“可你要怎麽查?他們兩口子的事,外人怎麽知道?何況陸宅那位置還那麽偏……”
“陸知知。”無厭念出這個名字,“陸夫人怕女兒的病症被陸博年發現,所以很小就送她去了外地念書,她在家的時間不多,與陸夫人相處的時間也就少了,包庇她母親的可能不會太大。”
一捕快打斷他們二人談話:“禀大人,陸知知已經帶到。”
無厭點頭:“好,先讓她坐會兒,我這就去。”
“是!”
看那捕快退下,卓絕忍不住多看了無厭兩眼:“你動作可夠快啊?”
無厭低頭看着卷宗,随口回道:“家裏出那麽大事,官府去問過她後,她就決定回家來了。”
将卷宗又看一遍,他才起身去見陸知知。
先前他吩咐過,不能給陸知知透露實情,所以陸知知現在也不知道陸夫人和王掌櫃那檔子事。
不過一個十多歲的孩子,突然知道自己都不是父親親生的,打擊得多大。這事現在能瞞就瞞,甚至連殺人兇手是她娘親都得瞞。
無厭忍不住嘆息,他都沒有什麽把握面對這個孩子。
捕快讓陸知知在前堂休息,還備了點茶水和點心,陸知知卻沒有心思喝茶吃東西。無厭和卓絕進門時,她在扶着椅子幹嘔。
廣平城到這裏快馬加鞭也要兩三個時辰,這小姑娘一路車馬颠簸,晃得肯定非常難受。加上得知父親死訊,定是悲痛無比,徹夜未眠,此刻臉色非常難看。
她連雙眼都還紅腫着,不知道是哭了多久。
撿到有人來,她本想直起身子打個招呼,無厭卻先開口:“你好好坐着吧。”
“大人……”陸知知看着他們兩人,輕輕叫了一聲。
無厭坐過去,盡量語氣軟和:“帶你過來,是有些事想問你。”
陸知知點點頭,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的一定會說的,我也想找到殺害我爹爹的兇手。”
無厭嘆口氣,安撫她幾句,才問道:“你能說說你爹爹平日裏是什麽樣麽?他平日行事如何,喜歡做什麽,都可以告訴我。”
她想了想,道:“我爹……他是個很好的人……小時候我撿了只貓回來,我娘嫌髒讓我丢出去。他倒是沒反對,還幫我養着。讓我在外好好念書,回家就能跟小貓玩了。後來有一次回家,家裏的貓多了兩只。他一直在養貓,我知道他不是喜歡貓,是因為我喜歡才養了那麽多,就等着我回來。”
也許是因為身體不适,她聲音有些微弱。
“他還喜歡養花種草,畢竟他腿不好……不太愛出門。他就喜歡在院子曬太陽修修花,到書房看書寫字。每天早上他都要早起練字的,晚上臨睡前也要。有時候很晚了才會從書房回去。對了,他偶爾還是會那種刀劍比劃比劃,只是他站不起來……也只是比劃比劃了。”
卓絕忽地問道:“你娘呢?跟你爹爹感情如何?”
她在腦海裏搜索關于父母的記憶,皺起眉來:“我爹和我娘……就是,普通的夫妻而已。”
會承認自己父母關系不好的孩子,實在是少數,她這樣說,難免引起旁人懷疑。無厭便道:“普通夫妻?意思是他們感情比較淡嗎?”
陸知知猶豫半晌道:“就是普通夫妻而已,他們關系不差,但也不像故事裏說的那種……很熱烈的感情。”
卓絕道:“簡單來說,就是湊合着過日子,談不上愛了?”
無厭頓時眉頭一皺,冷冷瞪了他一眼,讓他閉嘴。
卓絕知道他什麽意思,因而很是無奈,對着他小聲道:“你瞪我幹什麽?要真是這樣,傷她的是她爹娘,又不是我。不是的話,這話也傷不到她啊?”
無厭懶得理他。
陸知知咬着牙,倒也不見多大反應:“是……大多數人家也都是這樣,成家就是成家,不用多深的感情。”
無厭試探着問道:“那……他們是不是經常吵架?你爹爹,會對你娘親動手嗎?”
陸知知搖頭:“沒有,他們之前真的很平淡。看不出感情多深,但也不會到劍拔弩張相看兩厭的地步……而且我爹娘都不是很暴烈的性子,很少有什麽沖突的。我娘也大多聽我爹的……就像那次我撿了只貓,我娘雖是不同意,但爹爹一開口,她就不會說什麽了。”
卓絕聽得直搖頭,既然陸夫人無論有什麽異議,只要丈夫一開口就聽丈夫的。那就該是早有不滿,卻一直隐忍,到如今積怨已深了。
這陸夫人的性子,還真是值得琢磨。
陸知知頓了頓:“不過我在家中的時日不多,我看到的也只有這些了。”
卓絕道:“那你娘,有沒有帶你去過金鋪?”
“金鋪?”陸知知搖搖頭,“沒有去過這種地方。”
無厭皺眉:“那她有獨自帶你去見過哪個男人嗎?”
陸知知仍是搖頭:“沒有。”
卓絕道:“什麽王叔叔王大伯都沒有?”
陸知知肯定地道:“沒有。”
卓絕和無厭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
陸夫人都沒有帶孩子去給王掌櫃看過……實在有些不合理。她難道先前都不想讓王掌櫃知道孩子是他的?是怕他知道了容易在陸博年面前暴露,還是她根本就不想讓他知道孩子的事,省得他糾纏?
若他們二人兩情相悅,總不該這樣吧。
陸知知忽然神情一變,看向二人的眼中露出悲傷情緒:“大人,有件事……我告訴你們,你們能為我保密嗎?”
無厭溫聲道:“沒事,你說吧。”
陸知知眼神閃爍不定,片刻後才下定決心:“娘她似乎不喜歡我……她很疼我,可有時……卻又好像很讨厭我。她一直想再要個兒子。爹爹不在了,我很怕她……不要我……”
這倒不難想通,她是怕陸博年把家産都留給大兒子。
在小老百姓眼裏,把家産分給女兒是很吃虧的事,女兒嫁了人,家産就被女兒帶去別人家了,誰樂意呢。她該是斷定有個兒子,陸博年會更樂意把家産分給自己孩子吧。
“爹爹對我很好……”陸知知說完,眼中的淚不斷滴落,“我不想爹爹死……我爹爹那麽好,為什麽會有人殺他……”
“我會找出兇手,讓令尊瞑目的。”無厭拿出絲帕給她輕輕擦着眼淚,柔聲道,“你先回家去休息吧,等我們好消息。”
陸知知顫聲道:“我怕……我娘呢?我怎麽不見她在家裏?”
卓絕拍拍她肩膀道:“還有些事要問你娘,她這兩天可能不好回去。你哥哥很快就回來了,不用怕。”
兩人叫了捕快送小姑娘回去,卓絕見人一走,便與無厭道:“怎麽辦?繼續去審?”
無厭輕輕嘆息道:“不必了。”
……
入夜,房中燈火明亮。
錦衣男子獨坐窗前,看着門外搖曳的樹枝發呆。
“主人,大概瞞不住了。”忽地有人悄無聲息從濃濃夜影中走出,宛如鬼魅。
“瞞不住,那便瞞不住了吧。本也沒指望兩個蠢貨能有什麽用。”男子漫不經心地道,“做幹淨點,這種小地方的牢房……你要是能留下什麽痕跡,便不用來見我了。”
“是!”
那人低聲應道,身形立即沒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