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06.

托馬斯·阿奎那指出,萬物皆處于一整套原因和結果的系列中,因而必有一位無原因的第一原因,即上帝。若按這般邏輯思考問題,是不是他們的故事都要從上帝開始講起?

李家妍不念哲學,更不信基督。但假如他們能解釋清楚如今的狀況,她是寧願昄依的。

在李文彬趕到醫院之前,李家妍就闖進病房,結結實實地扇了李家俊一個耳光。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李家俊被這一巴掌扇得歪過頭去。他回正,既等着李家妍打第二下出氣,又擔心她手會疼。

她不打他了,她捧住他的臉,低聲問他痛不痛。她的聲音裏有淚,于是淚與聲音一同模糊。太陽贈予月亮的融化邊緣。

“我沒事。”李家俊先抱她。

“從一開始就有事。”李家妍将整個人埋進他懷裏,“從一開始就出錯。”

他們是在錯誤的時間裏分別從母體出走的連體嬰,他篤定她要來,于是寄托一部分在她身上,等她降生再帶至人間。而她,她哭的時候像個失聲的嬰兒,永遠有種悲涼的底色。

“你知不知道,你的眉毛破了,我的眉毛也會痛。”

李家俊曾經把李家妍攬入懷中,讓她将耳朵貼在自己的胸口。“你從這裏聽我講話,有很大的不同。”李家俊說着,念她的名字。“我在這裏講話,你聽了會有什麽不同嗎?”李家妍問。

她多次貼在他的胸口向他提問,他答不上來。

他又沉默——他吃定了她還要他,所以他又沉默。

她果真繼續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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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彬進門後李家妍才松開手。

“處理好傷口再去落筆錄。”

李家妍被李文彬攬着走出病房。李文彬正要喊人送她回家,她卻說:“爸爸,Michael同我求婚了。”

“等忙完這陣子,爸爸陪你去選婚紗。”李文彬沒做反對,“你成人禮的時候就嚷着要皇冠,這次爸爸給你買一個。”

“爸爸,”李家妍拉李文彬的衣角,“你怎麽待我這麽好。”

“爸爸永遠待你好。”李文彬摸了摸李家妍的頭發,“乖,不哭鼻子了。”

李文彬被廉政公署帶走的早晨李家妍扭損了手腕。她穿着睡衣跑下樓,手按住扶梯的時候猝不及防地傷着。偏偏是右手,右手有好些傷,因腱鞘炎打過兩回針,點蠟燭時被火苗燎了拇指,扣去小血痂而留下白疤……此刻她又遭患難,刷牙、寫字、呼電話……右手常用。

“爸爸,”李家妍捧住手腕,“他們是哪個?”

“阿妍,有沒有事?”李文彬脫不開身,“叫哥哥領你去醫院。”

“爸爸,你去哪裏?”

她喊他李sir、李文彬,他才覺得她慢慢長大;她又喊他爸爸,仿佛她還是那個一睜眼就尋他抱的小孩子。他當真是護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裏怕化了。外面盡是虎豹豺狼,他處處保護她。

“爸爸。”

他的心是被她打翻的茶杯,落在沒鋪地毯的瓷磚上——已是碎了。

“阿俊,”李文彬叮囑李家俊,“顧好妹妹。”

若不是外套和背包在李家俊手裏,李家妍幹脆走到醫院。她不情不願地乘他的車,也坐在後排,縮在主駕駛後面,不給他看見。

“小妹,坐到前邊來,你在後排怎麽系安全帶?”

“小妹,手腕有沒有腫?”

“小妹,要聽哪首歌?”

“小妹,肚子餓不餓?看好醫生後要吃什麽?”

“小妹,我們等下去買項鏈好不好?你上周說有喜歡的。”

“小妹,我……”

她一聲沒應,她動也不動。樹是靜止的,在長久的沉默中漸漸後退去了。

有一次李家妍的迷宮格尺壞了。飓風席卷的夏天她沒吵嚷着出門買新的。李家俊察覺她的悶悶不樂,清空透明的圓規盒,把他正在吃的一種魚油顏色的小藥丸放在裏面。“玩這個吧。”李家俊說。李家妍忘了那時李家俊為什麽要吃藥,她看着圓規盒裏左右搖擺的藥丸,李家俊看着她;藥丸看着整個世界,還有水缸中的金魚。

窗外是藍慘慘的天,李家妍想起那條埋葬已久的金魚——鼓着短命的眼,眼裏是太倉一粟的世界。

她何嘗不是透明塑料袋裏的金魚呢?香港買下她,拎着她走街串巷,她也只能見到香港讓她見的世界了。

見了又要忘。多可憐。李家妍不見石米高。

怪不得她最近倍感疲累,她同他們兩個搞冷戰——在李文彬面前倒仍是好模好樣。還是小時候簡單,小時候搞冷戰,他用被子蒙住,陪她玩一出山頂洞人的戲碼也就了結。她說:“我們真的去原始森林吧,只有我只有你。”他說:“好呀,我會打獵,我會爬樹……我也會縫衣服。”

長大了太麻煩,長大了就去不成森林;長大了就要做長大了該做的事,就要說長大了該說的話。

車停下了。

“我愛你。”

“嗯。”李家妍應的哽咽。

“就這樣?”

“你是我哥哥,我不可能不愛你。”

李家妍說了,就要開門下車。

“小妹,”李家俊反鎖車門,“你恨哥哥嗎?”

他做家長不夠典型,她是孩子差些規範,只是感情交錯龐雜,她沒想到他會用恨去形容——她怨他,她怪他,她對他有恚嗔,她寒心加失落……但他偏偏提到恨。她也不必有多思索,既然他提供答案,她用便是了。

“你想聽什麽?”李家妍反問,“我恨你?我不恨你?我怎麽可能恨你?我如何好恨你?”

“我錯了,”李家俊說,“對不起。”

李家俊幫李家妍開車門,他們這就算和好。

排隊時他們又依在一起。其中一個預感将會離掉另一個,于是依地更緊了——遠遠看過去多像情侶。

“你的頭發長了,”李家妍說,“回家我給你剃。”

“好。”

“你幾時複工?”

“再過幾天。”

“爸爸說要陪我去選婚紗,你也一起。”

“好。”李家俊又說,“沒想到是你先嫁人。”

李家妍問:“我結婚,你不開心嗎?”

“不開心。”

“你不攔我?”

“你嫁給石米高總好過嫁給其他人。”

李家俊被留在放射科診室外。

“右桡骨遠端骨折,”醫生看了片子,“可以推回去做保守治療,但效果無法預測;也可以安排手術。”

鋼板加鋼釘。

全麻,手術過程根本不知道;手術後只有李文彬來醫院陪她。

“阿妍。”除了喊她的名字,李文彬講不出別的話。

醫生問李家妍還需不需要止痛針。

“要的。”李家妍說着,淚流了許多,“我傷口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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