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08.
天還沒放亮李家妍就從冷櫃裏取出冰淇淋,連日的禁食折磨得她睡不好覺。她每次都用一些柔軟的流體食物重啓進食,通常她會提前準備好,但顯然這次她沒有。她的胃開始痛了,在她吃完三罐冰淇淋之後。她珍惜這種感覺,這是她為數不多的仍能體會到的感覺,雖然她難受到不行。
李家妍在第四罐冰淇淋中倒入谷物麥片,她剛想起來家裏還有這個,放在廚房的櫃子裏,就在曲奇餅幹旁邊。第五罐中出現被掰碎的曲奇餅幹。
不失為一種自我虐待。
李文彬不在家。他們是從哪天開始心照不宣地躲着對方的?或許是從李文彬提議将李家妍送出香港開始的。李家妍不依,兩人大吵一架,說了不少傷己又傷人的話。她做不成他按肩捶背另加噓寒問暖的貼心女兒已經很久了,假如她從不曾做,這事還顯得沒那麽悵惘。
他不懂該如何愛她、照顧她,李家妍想到有次李文彬把她的英文名喊錯;終歸沒人能懂。
雖然李家俊或石米高不會犯這種錯。
Joe,Michael,複健時李家妍用他們的名字做練習,莊重如抄寫佛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妙法蓮華經、地藏菩薩本願經,抄完厚厚一摞才醒悟,本沒有什麽救贖或解脫,反倒是她在提筆與落筆處被封印。
虛無的可憐,天也放晴了。
沒寫備忘錄,李家妍記不清醫生囑咐她在哪天回醫院取藥。昨天或明天?李家妍想,總歸不是今天,出門的日子是有李文彬在身邊的日子。她幾乎同社會脫節——不念書、不工作、不社交。
應該出去走走,盡管不知道該去哪裏。生命催促她曬太陽,她轉身鑽進巴士,艱難的尋了個座位。
車門開了,有人上來,他擠過人群站到她身邊。某種感應似的,她擡起垂低的頭;他推了推鴨舌帽的帽沿,接住她的目光後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李家妍想起,他們以前乘巴士去樂園,樂園有過山車,樂園有摩天輪,樂園有旋轉木馬,樂園有彩繪師……李家妍在煙氲的淚水中看着李家俊,雖然眼角那舊時的顏料塑造的蝴蝶翩然飛走了,但她覺得自己不是要去醫院,而是離開了樂園正要回家。只有一個座位,李家俊讓給李家妍,她累極了,倚在他的懷裏打盹。
李家妍恨不能将回憶全部複述給李家俊聽,但她不必——她看見他眼裏同樣有淚,她明白他們的回憶是同一份。李家妍用指甲在鼻梁上劃出一個小凹痕,李家俊知道她也在痛。
“不哭。”李家俊對李家妍做口型,他的眼淚卻因擠出來的安撫的笑容先掉落。
Advertisement
李家俊在暗處牽李家妍的手。他格外喜歡牽着她呀,她從來不問為什麽,仿佛這是天地頓開之後的約定俗成,自那時起他們并肩走着,手自然而然貼到一起。她想,倘若析出薄薄的汗也不要松開吧;他愛她,他果然沒松開。
從前,現在,以後,他果然沒松開。可惜他們只有從前和現在,可惜他們不剩多少以後。
巴士停靠,李家俊捏了捏李家妍的手,示意她下車。
是不是在做夢呢?李家妍遠遠地跟在李家俊身後,從喧鬧走到冷清,從大路走進僻巷。夢裏有類似的場景。李家妍接到一通面試電話,匆匆忙忙出門,就撞上不知從哪裏來的李家俊。她要誤時間了,但是舍不得他,依依地同他走着,又說了許多含混不清的話。忽然他們走散,她獨自進了面試間,屋裏盡是她的朋友與熟人,他們卻拉拽她、推搡她,只把她捆上手術臺。她低頭看見肚子隆起來,莫名知道裏面住着一個小孩,她彷徨失措起來,因為她知道祂的來或去全不受她掌控。她脫身,又孤冷的站在鏡頭前,陪着她的不過是錄音機錄制好的鼓掌和喧鬧。
“李家妍。”有人喊她的名字。
如夢初醒,李家妍失去李家俊的身影。她猶豫着向前走了兩步,就被一只大手拉進挂着休業告示的店鋪。
她下意識地抱緊他,又咬他的脖子,又咬他的肩膀。恨不是恨,愛也不是愛,委屈,委屈到了一種極深刻的地步。
我好想你,講不出口;你有沒有事,問不出聲。
不要離開我,送到耳邊也成啜泣。
“小妹。”
她眼淚落得更悲慘。
他扮做一只嬰兒籃。
“好好吃飯,聽到沒?”
“嗯。”
“不要讓我和爸擔心。”
“嗯。”
“照顧好自己。”
“我照顧不好自己,我離不開你。”李家妍拼命搖頭,“你不能……你不能随随便便丢下我,我不是阿貓阿狗……你不在,任誰都能來拆分我的象牙塔,你懂不懂?你懂不懂!”
“小妹,是我對不起你。”
“我不要你的對不起,我要你。”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着你,和以前一樣,只是你看不見。”
“你看得見我,我看不見你,好不公平。”
他答不上話,只好吻她。先吻她的嘴唇,再吻她增生的傷疤;他的心一毫米一毫米地移動。
“不要哭。”李家俊幫她擦去眼淚,“我該走了。”
李家妍環住他的腰不肯松手。
“沒有我,還會有許多人愛你。”李家俊哄着她,也哄着自己,“沒有我,你能過得更好。”
“沒有人能像你這樣包容我,而我注定要犯好些錯。”李家妍淚如雨落,“等他們膩了倦了惱了厭了,等他們發現我不值得愛,就會冷落我,就會一腳踹開我。因為我在他們那裏從不特殊,因為我于他們而言可尋替代……因為我沒有你。而你都同樣,因為你沒有我。”
亨廷頓認為,冷戰後的世界,沖突的基本根源不再是意識形态,而是文化方面的差異,主宰全球的将是文明的沖突。李家妍初看時并不同意,現實政治從來複雜,她又不懂政治。
“小妹,”李家俊嘆氣,“現實很複雜,有些地方不寫作你喜歡的童話。”
或許在命運的終結之處,在自由與平等之處,能夠産生一個穩定的社會,他們能在其中得到完全的滿足;又或許他們不可避免地要走冒險之路。
然後歷史重返混亂,血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