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通電話帶來的是學校心理咨詢室的老師被找回來的消息。
寧致挂斷電話,看見手機屏幕上顯示是五點,頓時就醒了。
能夠拘留李主任的時間,只有不到四個小時了。
寧致匆匆留了便條就走,一張留在餐廳,另一張折了折,從門縫裏遞進了寧遠的卧室。
天剛蒙蒙亮,帶着清晨獨有的藍色。
寧致一路跑到支隊,進了大廳,在最邊上的審訊室外,通過單向透視鏡看了一眼裏邊,李主任坐在高腳凳上閉目養神。這種凳子沒留給人睡覺的餘地,時間久了,确實會很難受。
隔壁審訊室,燈開得亮堂。
駱時已經到了,坐在左邊的椅子上。對面是一個年輕女人,裹着件大衣,頭發有些亂。坐在那裏,整個人是大寫的手足無措。
“你不必擔心,雖然是連夜找你回來,但只是因為案情緊急所以需要了解些情況,你知道什麽,如實說就可以了。”
寧致等了半分鐘,沒有聽見開場白,這才意識到身邊坐着的不是林藏,只好率先開了口。
“我不是有意要逃走,只是太過擔心,也有點害怕。”女人把頭壓得很低,頭發都散下來,擋住她半邊的臉。
按照新刑事訴訟法第118條規定,刑偵人員在訊問嫌疑人時,應當告知對方,如果如實供述可以争取從寬處理。平日裏這些話都由駱時來負責。他在審訊時一貫一板一眼,與林藏層出不窮的騷操作有本質的區別。
只是眼下僅是問詢而已,所以他也只是按照慣例安慰了幾句,女人的情緒漸漸穩定了下來,只是擡起頭望過來的目光中,寧致還是很輕易地捕捉到了茫然。
“你當時請假離開學校,是因為知道了林朝露服藥自殺的消息,而且那藥,是經由你的醫囑開出來的,所以害怕承擔責任是不是?”駱時問,開門見山。
“是。”女人答了一個字,眼淚滴下來落在手背上。寧致遞了紙巾過去,靜下來聽她慢慢陳述。
“我聽三班的人說,她是因為服用了過量的安眠藥去世的,當時我和醫務室的陳老師的都很害怕,而且我知道一些內情,害怕連累到更多的人,不得已才離開學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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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內情?害怕連累到誰?”駱時又問。
“我……”她停了一下,用手去捂嘴,寧致知道這是逃避的信號,立刻補了一句,“這裏雖然有錄音錄像,但是我可以保證,出去之後,除了警方,沒有人知道你到底說了什麽。”
這話完了,女人還是有些猶豫,寧致索性把話挑明了,“林朝露是因為患有抑郁症,所以才去找你咨詢。那麽,在治療的過程當中,你有沒有問出導致她患病的原因?”
“我因為個人情況,也時常需要做一些類似的咨詢,也因此清楚,很多時候雖然沒有傾訴的欲望,也很不舒服,但是坐在那裏,每次都會被問出些什麽。”
寧致又說了這樣的一句。
駱時只當自己沒聽到這話,椅子上的女人卻面帶驚訝,看了寧致一眼,低頭想了一會兒,終于開口了。雖然她知道這不過是共情而導致的就範,而且林朝露的不幸,也确實與她有關。
“林朝露第一次找到我的時候,大約是六個月前,之所以能夠記清楚時間,是因為當時剛剛過了國慶假……”遲到了半個月,她終于開口,很快就陷入了回憶當中。
“一開始的時候,她只是說自己情緒不穩定,又因為學業繁重,積壓得久了,害怕會憋出問題。中學裏經常會有這種學生,但他們在敏感的年紀,主動去我那兒做咨詢的人并不多,林朝露就顯得比較特別。但因為聊得都是淺層次的問題,所以我覺得她只是因為壓力大,沒有太大的問題,很多時候我都在靜靜地聽她說些什麽,最後做個沙盤游戲收尾,她也表示情緒得到放松,覺得自己沒有什麽問題了。”
“漸漸地,她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很多時候,都是用通訊工具和我聊幾句,我建議她情緒不好的時候可以吃點甜食、慢跑或者聽歌,她也都說這些是有用的。這件事被我抛諸腦後,以為只是青春期的學生都有的情況罷了。”
“直到有一次,已經很晚了,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第二節 晚自習了。我的辦公室在連廊,和教學樓有些遠。我一個人害怕,就打算提早走幾分鐘,這樣到了教學樓前面,應該能和下了晚自習的學生碰面。可是我剛關了電腦,還沒有收拾完,她就跑進了我的辦公室。”
“那陣腳步聲很急,震得整個走廊都有回響,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後怕。她一進去就哭,很崩潰的那種。我又急又怕,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哭了很久,我也慢慢冷靜下來,這才發現她整個人都在抖。校服外套和褲子雖然很整齊,但是後背有褶皺,仔細看看,毛衣的領子是亂的,脖子和肩膀上面,我看到了一些傷痕。”
女人說到這裏,自己的情緒已經到了崩潰的邊沿,然而她回來了,坐在這裏,只能繼續說下去。
“我看到那些傷痕,都吓壞了。她一個女學生,又是大晚上的以那種樣子跑到我面前,我沒敢問,但是已經猜到了她遭遇了什麽。她倒是很快就告訴了我原委,說傷害她的人就是李主任。李主任他雖然在政教處任職,但和大家印象中的古板形象有很大的不同,他長相英俊,有風度翩翩,和學生們相處得很好。他和文老師很恩愛,兩個人還養了一個女兒。那個時候林朝露指控他,我只覺得荒唐,而且根本不敢相信。她那天像是豁出去了,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我。說她已經被性侵半年之久,還被威脅不許透露風聲,否則的話就把她早戀的事情捅給她的父母。她早戀的事,恰好是在操場和男朋友溜圈,被李主任給看到了。又哄騙她萬一被別人得知了內情,所有人都會孤立她,認為她不幹淨。我那時覺得痛心,想不通被傷害的人又做錯了什麽?”
“我相信了她的話,但是這件事太大了,萬一處理不好,對她,對學校,都會有不可挽回的影響。她又求我不要告訴她的父母,我只好找了文老師,希望她作為班主任,可以幫助處理好這件事情。結果文老師和我說,根本沒有這回事。李主任是她的丈夫,她知道對方是什麽樣的人。”
“後來有一次林朝露在課間操的時候暈倒了,自那一次以後,學校裏各種風言風語就多了起來。她開始失眠,找我傾訴。我感覺不妙,卻也希望先能治好她的失眠,畢竟一直得不到休息,身體會有嚴重的負荷。而且情緒積壓久了,會對身體也造成不好的影響。我冒然建議她服用一些助眠的藥物,她聽了我的話,後來隔了一段時間,跟我說已經好很多了。”
“我想着,她被傷害的事可以從長計議,可哪裏想到,那些藥物,居然是給她的催命符。”
女人終于開始大哭,駱時幹脆把紙巾盒都遞過去。
寧致放下了做筆錄的筆,拿過去給她确認簽字。
寧遠起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八點半。
他對自己這麽晚起已經見怪不怪。
洗漱完了,八點四十。
接過李姨遞過來的小包,又去寧致卧室翻出充好的充電寶出門,八點四十五。
到了支隊樓下,正好踩點上班。
大廳裏又是烏泱泱的一片人,寧遠有心湊過去看看,看見他哥在旁邊,還是選擇遠遠走開,只是揚了一下手裏的東西示意,很快就上樓去了。
林藏進了李主任待的那間審訊室,從外面,可以把裏面的情況看得很清楚。他雖然還好好坐着,但是被迫熬了一夜的頹廢,還是顯示地淋漓盡致。
心理咨詢室的老師已經被寧致帶出來,眼下也在大廳裏。
三個未成年、林母等所有人都知道她被找回,一定帶回了全新的消息。至于林藏拿到了新的供述之後會問出什麽,誰也不敢保證。
尤其是鄭夢澤,整張臉都是慘白的。
寧致自然注意到了,把人帶到另一間審訊室,不出五分鐘,就得到了新的答案。
他說,在事發之前,确實和林朝露吵過架。并且,不是之前所說的,無傷大雅的那種。
“你們為何吵架?和她被傷害的事有關?”寧致問。
“在朝露出事前,有人告訴我她被那人傷害的事。我氣自己居然被瞞了這麽久,又覺得她連這麽嚴重的事都不給我說,一時情急,才和她吵架的,哪知道第二天,居然就發生了那種事。”
少年的心總是很敏感,更何況是面對這麽可怕的事。他說着話,一滴無聲的淚滴在手背上,用袖子一蹭,暈開了。
寧致懶得問他之前為什麽不說,自然是因為害怕承擔責任,直接又問,“告訴你的人是田彤彤?”
鄭夢澤擡起頭來看他,隔了幾秒,點了點頭。
幾分鐘之後,大廳裏一片混亂。
他們都是家屬或者證人,沒有被隔離問話的必要。
寧致把鄭夢澤單獨叫過去問話本就是出于保護,卻也猜到了他一定會忍不住說出來。
“你明知道女兒家最愛自己的臉面,和一個男生去說還不是要把她逼上絕路。”林母本和田彤彤很親近地靠着,這下子,轉手就把她推開了。
“我就是想多找一個人想辦法,沒別的意思。在學校,除了我,朝露她最相信的,當然是她男朋友了。”田彤彤被推得一個踉跄,大聲反駁,聲音裏帶着恐懼和尖銳。
至于陳熙,她站在旁邊,顯得有幾分無措。
很快有民警過來勸架,他們的聲音才低了一些,最後悻悻散了。
寧致回了三樓辦公室,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就有人在外面敲門。
門開了,未見其人,先見飯盒。寧遠把飯盒遞進來,轉身關門。
“別和我說早飯也有胡蘿蔔?”寧致一邊吐槽一邊去揭蓋子,打開一看,整張臉都有點綠。
“卷餅加胡蘿蔔口感還是很好的。要不然的話,讓李姨下次試試打汁給你喝。”寧遠不為所動,又遞了藥盒過去,“你昨天晚上趁亂沒吃藥,別被我抓到第二次。”
林藏厚着臉皮進來蹭早飯吃,聽到哥倆因為喝藥的事拌嘴,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