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慕寧回到片場時,難得寂靜。

這寂靜很難讓他聯想到自己身在何處。片場是一個喧鬧至極的地方,尤其現在很多粗制濫造的電視劇都不怎麽現場收音,于是現場的嘈雜就更加肆無忌憚。但今天的片場很安靜,慕寧只在回來的路上看到別的劇組拍夜戲,然後在酒店門口碰到了林榮番。

林榮番與鐘亦貞飾演的角色也是一對父子,兩人寒暄了幾句,約好改天談談劇本。

慕寧依然覺得不困,他想去找顧啓明。他太好奇顧啓明與鐘亦貞之間發生過什麽了——定是非常不愉快的,不然鐘亦貞不會這樣刁難他。

慕寧猜測顧啓明已經回了酒店,但遠遠看到A棚中還有一點微弱燈光在發亮。慕寧輕步走去,只見顧啓明正坐在輪椅上,低着頭不知在擺弄什麽。

慕寧試探地輕聲叫道:“顧老師?”

顧啓明紋絲不動,只從鼻腔中發出一聲哼來示意自己聽到了。

“您怎麽還在這兒?”

“片場你開的?我就想在這兒待着。”

慕寧:“……”

顧啓明的脾氣是真的不好。

慕寧偶爾會看到他在片場訓簡星,一點都不留情面。慕寧有一次看到簡星背着顧啓明翻白眼,他就在想,簡星已經是顧啓明身邊最親近的人了,這個老人身邊沒有兒女也沒有愛人,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不會覺得孤獨嗎?

要是以往,慕寧一定不來觸這個黴頭。但是他轉念一想,又覺得這個臭脾氣的老頭子有些可憐。慕寧心軟,搬了個塑料矮凳,坐在顧啓明對面。

顧啓明的膝蓋上放着劇本,密密麻麻畫滿了删改符號。慕寧伸手去拿,被顧啓明制止:“做什麽?”

“這是你今天找武城改的戲份?”慕寧沒退讓,硬是将劇本扯了出來。

“是。”

“你在背。”慕寧十分篤定:“都這麽晚了。”

顧啓明不願意說他年紀大了,背臺詞不像從前那麽快,同樣的臺詞長度,他比別的年輕演員往往要付出更多時間。

慕寧覺得眼眶有些酸。此時這個身形佝偻,略有些憔悴的老人,他對表演的熱忱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六十歲的老人尚且能在北京的秋夜裏兢兢業業地背臺詞,可很多年輕演員寧願将這些時間用來打游戲,反而在正式拍戲時表現得心不在焉。顧啓明無心談愛,對所有身外之物毫不在意,唯獨對表演如此癡狂。這樣的執着令慕寧動容。

可是鐘亦貞偏偏要這麽對他?

“顧老師,今天鐘亦貞說可以改的戲份,他還是跟武城說了不要改。”慕寧說下去都有些于心不忍:“你不要背了。”

“所以?”顧啓明雲淡風輕地反問。

“‘所以’??”慕寧目瞪口呆:“他們在給你穿小鞋!”

顧啓明這才說:“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背?反正他們到時候也還是照原樣演。”

“我有我的方法。”

慕寧打抱不平的心被顧啓明的平靜壓制了下來。他在塑料板凳上挪了挪屁股,試圖讓自己坐得舒服點兒,因為他還要很多事兒要問。

“既然你和鐘亦貞是這種關系,那當初為什麽要演?”

“為什麽不能演?”

慕寧感覺和顧啓明溝通太困難了:“為什麽要和自己讨厭的,也讨厭自己的人一起演戲。”

“這個圈子裏大部分人,我都是讨厭的。如果因為讨厭別人就不演戲了,那我現在不會在這裏。”顧啓明睜開眼睛,面對慕寧。

“好吧。”慕寧說:“我就不行。之前和一個我很讨厭的人演戲,我每天都如芒在背。”

“那是因為你不會演戲。”顧啓明毫不留情地指出。

“什麽?!”慕寧一下兒就跳了起來:“你憑什麽說我不會演戲,我師父都不會這麽說我!”

“也是。蘇長清教你的方法,你能有現在的表現,還算有點天分。但他的表演方式,太依賴方法。”

慕寧最聽不得有人說蘇長清不好,辯駁道:“我師父就算演戲有一點時代感,那也是百裏挑一的。演戲能将自己從角色中摘離,這個比用心更難。”

“恰巧相反。”顧啓明說完,又戲谑地反問道:“你怎麽就那麽肯定,蘇長清沒入過戲?”

慕寧百思不得其解,在他印象裏,顧啓明和師父生前幾乎沒有合作過,就算同樣是在一個學校裏教書,私下似乎也并不熟絡。

“不要說得好像你跟我師父很熟。”慕寧小聲嘟囔。

顧啓明嗤笑道:“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你敢不敢跟我打個賭啊?”

後來有一次,慕寧接受國內某刊物的獨家專訪時,記者問到他與蘇長清和顧啓明的關系。慕寧說蘇長清是他的入門老師,但是在他後期的影視表演中,他受顧啓明影響更多。

“聽說二位是在《極速風暴》的合作中認識的,當初有什麽趣事呢?”

慕寧垂眸想了想,然後笑道:“唔,大概就是我倆打了個賭,他說他演戲演得比我好,我說我演得不敢比他好,但是我的方向比他更清晰,他就問我,要不要打賭。結果你們也知道,臭老頭子,他贏了。”

……

《極速風暴》緊鑼密鼓地拍攝着,程相簡的徒弟原本是劇組裏的動作指導,結果得了流感,于是他臨危上陣,調了兩天出來做動作設計。

程相簡來的時候,慕寧正在威亞上吊着。上威亞之前,慕寧特意找了兩個小軟墊卡在自己大腿內側,天兒不熱,除了走路的時候有點兒外八之外誰也看不出來。趙艾米看得目瞪口呆,慕寧得意地挑了挑眉毛,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吊得容易”。

結果,剛一吊上天,**還是被勒得隐隐作痛。趙艾米在地面上給他打口型:“老板,吊得容易嗎?”

慕寧哭喪着臉,起起落落試了幾次。

正式開拍前,慕寧看到了程相簡,似乎埋藏在身體裏的港普細胞又一次被激活了,口音立刻變換:“哎,老岑(程)!”

程相簡一邊笑一邊罵道:“我姓cheng!”

“哎,大哥,麻煩啦,放我下去!”腳板兒剛落地,慕寧一個胳膊就挂在了程相簡的肩膀上:“老程,什麽風把你給吹來啦?”

“想你啦。”程相簡說。

慕寧一個哆嗦,程相簡四十歲壯年,五大三粗,突然來一句這個。擱吳超,吳超早報警了。

“just kidding咯。”程相簡說:“過來出差,晚上出去吃飯啊。”

“就我倆嗎?”慕寧心有餘悸:“不,不大好吧?”

“還有snow和吳超,我和武城也long time no see,大家一起去吃飯嘛。”程相簡說。snow是陳雪桦的英文名,慕寧和陳雪桦打從拍完黑玫瑰就沒怎麽聯系過,是以反應了一會兒。

慕寧點點頭:“噢,那還不錯,我和雪花兒也好久沒見了。”

吳超其實好幾天沒聯系上慕寧,電話打不通,微信沒人回,唯一能得知慕寧還活着的,就是通過趙艾米的朋友圈:

“今天老板自己發明的橫店神器‘吊得容易’,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大家,一點卵用都沒有。”

“我的老板,一邊說自己要減肥,一邊怎麽吃都不長肉。[微笑]”

“《與敵同眠》第二集 上線!老板很可憐,忙着拍戲連看自己節目的時間都沒有!”安娜在下面回複:“還是別讓他看了,他怼不贏小範。[捂嘴笑]”

《與敵同眠》還真是火了,國民度雖說趕不上一堆老牌綜藝,但話題度遠超今年的所有衛星臺綜藝。原本慕寧與範承汐只是兩個大家聽過的名字,他們總是神神秘秘的,沒什麽商業活動,更沒什麽緋聞,逐漸被群衆抛卻腦後也正常。但這個節目一出,慕寧和範承汐突然變成了兩個好像就在身邊生活的人,原來慕寧不像電視上看起來的那麽有攻擊性,原來他反射弧是很長的。原來範承汐不是情商低,他只是傲嬌而已。

第一集 《與敵同眠》吳超是守在電視機前看的。看完還拍了認證照。

吳超很閑,下一個戲還沒開機,他每天和女朋友逛逛街,打打游戲,再就是刷微博。

《與敵同眠》話題的發酵程度超乎他想象,而且令他最驚訝的是,當他搜索“慕寧”兩個字的時候,他看到的再不是從前那些零零碎碎的推廣與消息,而是有頁頭、精選話題、粉絲後援會賬號關聯以及一衆營銷號加勢的繁榮景象。

慕寧的粉絲原本也是混吃等死型的,當初《黑玫瑰》車禍給他虐了一撥死忠,楊柳又手把手教導粉絲後援會高層以及部分有影響力的個人粉絲應該怎麽引導粉絲群體,并控制風向。這一切都在節目播出後的一個星期集中發酵,慕寧不火吳超才覺得奇怪。

只是這才是個開始。吳超一邊開車前往應酬地點一邊想,一瞬間的紅不過是泡沫,而慕寧真正要做的,是水。

“老吳!”

吳超一聽見這嗓門兒,就知道是哪位在嚎了。

“老吳老吳,這兒!”慕寧興奮得直揮手,吳超還沒過來,他就說:“怎麽感覺好久沒見你了!”

吳超笑道:“那是,您現在可是紅人了。”

“啊?”慕寧丈二摸不着頭腦:“我又怎麽了?”

“嚯,敢情正主兒還不知道呢啊?”陳雪桦走進來,正好聽見慕寧不明所以的問話:“慕寧,你可火啦!”

慕寧轉頭問安娜:“他們說啥呢?”

安娜坐在一旁,翹着腿,雲淡風輕地點了支煙:“哦,沒什麽,就是讓你接的那個綜藝,這不火了麽。”

慕寧說:“啊?那你們怎麽沒人告訴我啊?”

趙艾米舉手:“我以為安娜姐告訴你了。”

安娜說:“你不看微博的麽?”

吳超也連忙說:“我想告訴你的,可你電話打不通啊。”

慕寧:“不是,我手機摔馬桶裏了還是我的錯了?”

一屋子人全笑了起來,陳雪桦也笑着拍拍他肩膀:“挺好,到時候宣傳周期效果一定比預期的更棒。”

慕寧還站在人群當中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說什麽話,趙艾米那邊招呼道:“來吃飯吧!”

慕寧稀裏糊塗地就入座了。安娜開了瓶白酒,和程相簡倆人直接喝上了。“幹了,老程!”安娜起身和程相簡碰杯,一口悶完,氣兒都不帶喘的。

“哦對了,慕寧,”安娜夾了一筷子菜在慕寧的碗裏,仿佛在談論今天的天氣一樣普通:“後天聚恒跟銳拓合作辦的慈善晚會,你也去吧。”

“聚恒?”慕寧一聽見這倆字兒,就覺得沒好事,連忙退避三舍:“我不去。”

“這場面很大,去了有話題。”安娜說。

慕寧小心翼翼地小聲問:“莊先生去嗎?”

安娜失笑:“他的公司他當然去啊。”

“那我真不去。”慕寧說:“老顧這段時間教我演戲呢。”

安娜也沒做多的勸解,不知道是喝高了還是怎麽的:“行,那我就給莊先生回複了。”

“你倆有聯系啊?”慕寧問。

“沒聯系,怎麽給你拉資源。他是個痛快人,你知道的。”安娜低頭發微信,沒再多說。

慕寧心不在焉地扒了幾口飯,吳超見他興致不高,喊他起來玩游戲。慕寧笑了笑正要起身,趙艾米做賊似的遞來一只手機:“老板,電,電話……”

“一個電話,至于這麽神神秘秘的麽?”慕寧費解,接過來說:“喂,哪位?”

“慕寧,”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響起:“是我,莊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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