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酒館(2)
酒館(2)
“公主, 要小女看,那顧公子定是摸清了公主的性子而來,”蓮音未察覺有何異樣,大膽嚷嚷着, 俯身拾起飄落下的信紙, “讨得公主歡心, 再奪得公主寵幸,沒準正将公主利用着……”
擡眸之時,見青蕪眉頭緊鎖,蓮音忽覺太過失言。
身為流民,如何能對公主的面首評頭論足……
想至此處, 蓮音慌忙跪地,低埋着頭,不敢擡起半分:“小女口無遮攔,胡說八道,公主盡可降罪。”
許是怕公主真降下死罪, 青蕪擡筆書下一行字,肅拜後溫雅地塞入其手中。
“蓮音少不更事, 年幼無知, 公主莫要往心裏去。”
容淺奚望着紙上寥寥幾字, 婉笑輕嘆:“無妨, 本宮自有決斷, 多謝青蕪了。”
這也就是為何她心上長久不安,為何她總覺那道高山清雪之影不可而信……
她向來對他有所心防,未曾真正聽信他邀寵之言。
她也覺困惑, 何故自己對他這般設防,此番終是知曉了原由。
他所言所語, 他一颦一笑,皆是虛晃假象。
他善于裝模作樣,瞞天過海,将深沉薄冷的心緒埋于霧裏。
他企圖言下彌天大謊,欲入宮行刺,仗着她的一再縱容,得寸進尺地藏于府邸。
由公主府為他掩護,他方能惬意無虞。
從最初時,從他踏入府殿的那一刻,他便算計着成為她身側最為得寵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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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隐忍多時,對她皆是假意……
走回酒館之際,容淺奚仍百思未解,詫然過後,心境竟是平靜無波。
館中一角傳來一陣吵鬧,她聞聲一瞧,不由地止了步。
坐于桌案旁的女子面容清麗,卻是一副頹态,衣裳破舊褴褛,像有幾日未更,似醉非醉而坐,雙手緊攥着酒壺不放。
此女子發絲缭亂,低眸垂眼,無意擡首相望。
她訝然不已,再三确認後才篤定于心,是那已被世人忘棄的趙予霜。
在寒音樓時一牆之隔,聽其哭喊得極為慘烈,以為這害她不淺之人會命喪九泉,不料竟還會再遇。
“趙姑娘,你何時能将賒欠的銀錢給付上?若再拿不出銀兩,我們這酒館下回可要趕人了,到時可莫怪我們未曾提醒。”
館中另一堂倌姑娘無可奈何地走了去,擡指輕叩着方桌,欲将酒壺奪來,卻而未果。
趙予霜微晃着身子,又倒了些酒入杯盞:“本姑娘賒欠銀子,便是定能還賬,只是近日手頭确實不為寬裕罷了……”
“敢問這姑娘欠了多少銀錢?我替她還了。”
一聲清亮之語響徹酒館,引得二人不由自主一望。
一抹清豔于瞬息間闖入眼簾,雖已喬裝而扮,仍難掩絕豔華姿。
“宣玉公主……”眼底掠過驚詫,趙予霜驀然自嘲,唇畔擠出苦笑,“公主這是在仗義相助,還是施舍流民?”
一錠白銀被擲在案桌,那堂倌姑娘将之收入袖中,立馬離身,未再煩擾。
凜然端坐,容淺奚冷聲一哼,杏眸滋生出一縷傲氣來:“本宮見你太是可憐,瞧你漂泊無依,想羞辱一番。”
“你!”怒意湧入眸眶,眸中執着酒壺的女子切齒一滞,壓下欲迸發而出的愠氣,“公主已将小女羞辱,可否離去了?”
“本宮替你結了酒水錢,你竟未有一句感激之言,還想趕本宮走?”她怎會放過這難得的諷刺良機,勢必要将曾經所受之辱讨回,“也不睜眼看看,這是何人的地盤。”
趙予霜聞言猛然一震,明了話中之意,擡目張望此處酒館,嗤笑出聲:“小女竟不知,公主也會對酒館生意感興趣?”
如若此刻有媚藥傍身,她定會讓此人當面服下,看其心火灼燒,欲念翻湧難忍的模樣,讓其受百倍千倍她所受之苦,許是會暢快不少。
“既是京城不得容身,趙姑娘為何不回籬江,要在城外之地流離無定。”心底漾開的憎恨只增不減,容淺奚鎮定自若,諷笑而回。
回了故居,還能過上尋常安穩之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又為何在此如浮萍般漂泊……
于此,她确是好奇。
“婚旨被撤,又另與情郎有染,小女此生再無清白。”趙予霜漠然扯唇,見這位宸國金尊公主欲聽笑話,便揭了傷疤,笑得凄苦。
“公主可覺着,回了故居,小女便能擇一良夫而嫁?”
她不置可否,思緒中卻浮現了從籬江尋至京城的那位落魄男子:“那許安是真心待你。”
“他毀我錦繡前程,毀我大好美夢,我如何能原諒?”提及許安,趙予霜憤意更甚,隐于心裏的仇恨緩慢溢出,飲下一盞酒,忽地讪笑,“我倒是忘了,這些還全是公主的功勞……”
談及塵往,如雲煙而過的竹煙波月被絲縷扯出,趙予霜倏然回憶往昔,倒像是想起了何事。
柳眉再度揚起,趙予霜藏回憤恨,取而代之的,是觀戲般的神色:“不瞞公主言說,周大人的心上人一直都是公主殿下。當初,他與我約法三章,說要護公主一世安好,才願以娶我為妻。”
“他知我是為榮華而來,他對我厭惡在心,卻甘願按長公主的意思行事。”
“公主可知,大人用情至深……”
世間如此癡情之人很是罕見,周玦彼時不讓道出一字,那便令宣玉公主知曉一切,令其感到悔不當初。
趙予霜悠閑而道,時不時地将她打量。
可無論作何瞧看,這不可一世的公主玉眸舒展,未起潋滟,輕聲平靜地回道:“本宮未擇周大人。”
“這又是何故?”趙予霜迷茫一瞬,脫口便問。
然而轉瞬明澈非常,趙予霜徒然大笑不止,像是見了這天下最是荒唐之事。
“顧公子……”
此女子別有深意地言出那一人,心覺眼前這高高在上的公主放着懷瑾握瑜的周大人不要,竟真會心悅上那毫無身份可言的男侍,譏笑得合不攏嘴。
“宣玉公主喜歡的,竟是那無權無勢的低賤之人……”
趙予霜似憶起與那人的密談之景,笑意仍是遏止不住:“當初公子與小女言道時,小女還不信,堂堂公主能将心思放在一面首身上。”
是了,顧沄止曾是喚過趙予霜入府一敘,那時她被沖霄怒火蒙蔽,只覺此面首太為不安分,壞了規矩,卻未細想他們究竟說了何話。
隐約升起忐忑之緒,她遲疑而問:“他與你如何說的?”
“公主想聽?”趙予霜拎起酒壺一倒,發覺已飲了空,“想聽何不親自去問,待道出口了,公主又要說小女信口雌黃。”
“罷了,看在公主為小女付清酒錢的份上,小女便告知公主一聲。”玉壺被擱置在旁,趙予霜随性而坐,較昔時多了分無拘。
“當初某日,顧公子可是成竹于胸,說公主定能上勾,對他深信不疑……”
“他讓小女與他合謀,小女能攀權附貴,做周大人的正室,而他也能攬住公主這一金枝……兩全其美,各取其利。”
分明是一路人,卻要故作清高一籌,趙予霜本對那卑劣僞君子不作看好,未想他還真是有些本事:“小女本覺得顧公子是在說無稽之談,未想他手段高明,僅憑一随侍的身份,便能讓公主移情。”
如期見她失魂般呆愣,高傲跋扈之性褪得一幹二淨,趙予霜淡漠起身,甩手向館外行去。
“酒飲完了,小女該告辭了,謝過公主的款待。”
容淺奚瞧着眸中女子艱難地扶牆踽踽獨行,一瘸一拐,行走得十分不易,才覺其左腿卻是拖行在地。
“你這腿是……”問出口時,她念起夜闖寒音樓之日,興許這左腿便是在那陰暗的刑房失了去。
可趙予霜如何會承認自己将她跟蹤,她不予同情,聽此女子淡然而言:“被一幫山匪打的,受盡了折磨,廢了一條腿。慶幸的是,他們還留小女一條性命。”
酒館寂靜,方才匆匆而歇的行人已繼續趕路。容淺奚驀地回望,館內除了堂倌,唯剩她一人。
輕盈地再次戴上帷帽,白紗掩面,她素然理上衣袂裙擺,與來時一般默默無聲,從容地欲回t于府中。
翠色綿延,澗水粼粼,行道兩旁蔥蔚洇潤,枝葉扶疏。
适才離走的身影仍未行遠,趙予霜掩身于林間,觀望那寵柳嬌花般的盈盈玉色只身而離,心起萬般歹念。
離了酒館,離了城門,這位趾高氣揚的宣玉公主怕是孤立無援,在此地将之除去,神不知鬼不覺,無人知曉誰人所為……
前路被毀盡,後路被斬斷,她晝夜流離,還廢了一條腿,皆因這公主而起……
倘若此道明麗即刻殒命,亦或是向她卑微求饒,興許才能解上心頭之恨。
林中簌簌作響,跫音迫近,林中現出幾名面狀可怖的匪賊,領頭之人提一大刀,上前抱起拳。
這匪賊刀疤布臉,身材魁梧,卻湊近低聲問道:“老大有何吩咐?”
“看見那從酒館出來的端雅女子嗎?”趙予霜直指海棠醉日似的嬌影,陰冷命令着。
“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