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物歸(2)
物歸(2)
他仍在将她哄騙欺瞞, 他仍未與她道過真實來意,她被蒙入霧霭沉沉的虛妄裏,直到今日才瞧得真切。
他原是已然應了要道明有關他的一切,卻遲遲未談謀劃弑君一事。他避之不言, 她便想着待登上金階, 待望着滿朝大臣向她俯首稱臣時, 再與他閑談上一二。
如今對于這居心叵測之人,她是該做個了斷。
同雲淡淡,微月昏昏,紅日漸漸西墜,湖水浮光躍金, 餘晖落于庭園,令其浮動起了一層柔暈。
容淺奚回府之刻,瞧見亭臺四周亮起了明黃燈盞,石桌上擺滿了道道佳肴。
一皓白清逸之姿謙卑地立于旁側,十分肅然般朝她作揖而拜。
随後眉宇間染上一貫的淺笑之意, 顧沄止立身如青松,似已知曉了大殿上的情形。
“在下為公主做了一桌點心,t 慶賀公主得以坐擁天下。”
她順勢而坐, 瞧着滿桌菜肴色香誘人, 忙動起了筷:“如此豐盛, 沄止是煞費了苦心。”
本不覺得有何饑餓, 可剛一動筷,她頓感自己是真的餓壞了。既是在府邸內,且身旁唯有一個顧沄止, 她便不再顧及儀态,埋頭大口地用起膳來。
“公主這是餓着了。”見她如是品菜還是頭一次, 他斂眸輕笑一聲。
“嗯……”容淺奚微擡了首,邊夾着佳肴邊與之得意道,“你是不知那朝堂之上有多莊嚴肅穆,本宮可是裝模作樣了好些時辰才讓滿朝文武臣服。”
“本宮好是威嚴,他們都懼怕極了,此後這江山都由本宮說了算。”
言道此處,她轉眸一望,杏眸澄亮,似要溢出秋水:“你有何未達成的心願可說與本宮聽聽,本宮可為你實現。”
“在下心願皆已達成,已然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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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僅是望他言笑晏晏,言出的話語頗為平靜。
是嗎……
謀劃如願以償達成,他已不再有憾,而她從始至終被悶在鼓裏,渾然不知他以此作為栖身之地,以掩人耳目,為的是能更輕易接近父皇……
她曾懷疑多次,終是願意再信他一回,到頭來皆是她自作多情,她一直被其算計在棋局之中罷了。
将碗筷輕擱而下,她悵然扯着唇角,冷然問着:“包括弑君複仇嗎?”
她眼睜睜見着顧沄止聞聲一滞,本是溢滿淺淺笑意的眼眸頓時褪了柔光,宛若萬千流光失了色,蒙上再不可隐藏的一縷陰鸷。
“本宮無意拾回一枚玉墜,瞧這玉墜與當初贈你的那枚極為相似,”她故作莞爾,婉笑着于袖中輕盈地遞出那玉石,“想問問你可還将它帶在身上?”
可他像是怔然一霎,無言半刻,随之柔緩輕語:“興許是丢了……在下找了許多時日,實在想不起是丢在了何處。”
他素來沉心靜氣的,猶如暗中牽引着一切,事事得心應手,可此時似是慌了心。
容淺奚心下了然,唇畔笑意轉冷,将此物移至他面前:“這玉墜是本宮所贈,主子贈予之物,還是用心保管的好。”
“玉墜還你,物歸原主。”
思來想去,他計謀得逞,适時應是該離開了……她揚眉苦笑,啓唇言說得不緊不慢:“你所遇的下一個主,或許未有本宮這般縱容……”
“淺奚,我是想與你道的,”雙手遲疑地握上其嬌柔玉肩,顧沄止微蹙起清眉,清冽而道,“只是臨近切要關頭,我無法與你細談。”
眸中嬌色冰寒而望,眼底沒了奕奕神采,令他不由輕顫。
“我是想着,待朝局穩固後……或是今日,晚膳過後……”
“沄止,你是把本宮當成了傻子,”她聽着眼前之人滿口言謊,只感可笑,“起初之時,你就布下了棋局,目的便是要潛入我宸國,刺殺父皇。”
他阖目鎮定思索,再度輕緩開口:“血海深仇不可忘懷,在下是定要親手奪下這條命的。”
“那我呢?我于你而言又是何物?”
心寒到了極點,容淺奚迷惘高擡語調,一股寒意涼徹骨髓:“從始至終是你為接近父皇所利用的一步棋,是嗎?”
阖眸再作思,他頓了頓,沉聲回應:“聰慧如公主,瞧不出嗎……”
她不解其意,滿心憤恨地将這僞君子的拙劣行徑一一而道:“你處心積慮地進了公主府,為我出謀,為我獻策,将朝堂之勢攪得一團亂,讓本宮誤以為你是在為本宮着想,助本宮争權奪勢,在宮中得以立足。”
“可你居心叵測,欲将本宮掌控,聽你之言步步而行,最終是為将宸國覆滅……”念及于此,她忽地心慌意亂,殊不知自己給宸國釀出了多少禍事。
“公主多慮了,在下未有此意,”他道得極輕,深眸的霧色裏透出了一絲卑微無措,“這江山是公主自行謀求而來,與在下毫無幹系……”
容淺奚聞語譏笑仰首,凜聲反問着:“你敢說,你未曾有過算計之心?”
垂落的眼睫顫動了一瞬,他擡袖于杯盞中沏了茶,輕然飲下:“公主息怒,在下可與公主緩緩道來。”
“本宮沒這等閑心,你有話直言便是。”她怒然将茶盞推遠,生怕他又耍上心計,與之相視再道。
明了執拗她不過,顧沄止輕放杯盞,如同将心頭深埋良久的話語言出口:“是,在下是有過算計之念。公主可有想過,入這公主府之人,又有幾人會心懷好意?”
“宣玉公主得盛寵多年,心高氣傲,卻易被欺瞞,這府邸不知被多少人盯了住。”
他溫和而道,卻字字入心,說着世間最為殘忍之語。
至少于她而言,确為如此。
府外多少男子對她虎視眈眈,瞧中的僅是她所得的聖恩榮華,本就無人會待她真心……
“你也不外乎如是……”她了然颔首,才覺眸前這道風雅仙姿與那些心懷不軌的狂妄之徒別無二致,“你與他們一樣,看中的,是本宮身後的榮華恩寵。”
似憶起入公主府前的所遇之景,顧沄止不覺淺嘆:“在下曾言是真,當初寒音樓遭人圍剿,勢單力薄,在下為求一栖身之地,為仰仗公主之威,才來公主身側謀求安寧。”
清冷眸色裏掠過一陣冷嘲,目光漣漪不斷,他嘲笑之人卻是自己。
“本想着待上些許時日便離去,不再打攪公主,可……”
他本不願将此姝色牽連,可她總能于不經意間令他無策。
那便再待久一些,再待久一些……
直到謀略已成,直到昭國來信,直到她徹底發覺,他再離開也不遲……
而他從不知曉,這一刻卻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可本宮死纏着不放,費盡心神将你留住,”容淺奚會了意,眼中莫名湧起了清淚,“此時想來,真是個太為荒唐的笑話……”
聞言默然好一陣,他忽而凝望,眸中氤氲似被層層撥開,輕聲道着:“在下心歸公主,此非虛言。”
她不明回望,又聽得他鄭重而言,輕握肩處的修長皙指不由地再度顫起。
“你若擇我,待我事成,我定許你一個長相厮守。”
她驀然一愣,半晌才明白面前這宛若高山清雪的身影正與她承諾着遙不可及的誓言……
這世上當真是無奇不有,她曾想困他在左右,曾想攥他在手,讓他歸她所有,而今已是得償所願,卻不曾想是這般光景。
長相厮守,白首與共……
她如何能與欺騙了她諸多之時的面首長路攜手,共赴白頭……
況且此人還是弑君者,是奪取父皇性命之人……
“好一個長相厮守……”她勾唇諷笑,将心底所聚的萬般恨意傾倒而出,“你想說你心上有我?你我本是主仆一場,你如何能……”
“在下早已逾矩。”似已接受此般事實,他說得慎之又慎,言語清越低轉,幾近溫柔。
“所念的,一直是公主。”
渾身陡然僵住,她回想起他曾中蝕情之毒,茫然啓唇:“那蝕情……”
“是,在下深知動了妄念,不可回頭,”她聽着他如是而答,眼前如寒玉山雪般的清絕公子與她緩聲相道,等待她一聲回應,“可始終不知,公主是怎般作想。”
如此看來,她此前的諸般猜測皆是徒然,原來他并非心上有他人,原來他自始至終所念的,唯她一人罷。
只是他妄念動得太早,她不曾察覺,便覺他懷有異心,覺他心中所想的是別家的姑娘。
他原是對她心悅至深的……
容淺奚啞然失笑,忽又冷言回道:“你想讓本宮與一面首兩情缱绻,不離白首,如何可能呢……”
“身為昭國之人,還殺了本宮的父皇……”她淡漠般直直相望,忽覺此事太過嘲諷,“你是為何能平靜地說出這番話來?”
他欺她瞞她,将她作為棋盤中的一子,藏于她身側多時,只為向父皇尋仇,如今卻說……要與她長相厮守。
曾經讓他領罰受刑之景仍歷歷在目,滿身殷紅霎時湧入心尖,涼意蔓延,她作勢冷嘲不減。
“想與我情投意合?莫要說笑了,我曾罰你受過太多傷,你定是恨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