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栖雪地
第六章 他栖雪地
老人的盛情最難卻,就連平日裏一向刻板嚴肅的許立峰神情都稍緩解了些,“這是外公的心意,收下吧。”
“謝謝外公。”許抒情露出雀躍的笑,見沒人計較蔣聿泊剛才那句話才放下心來,語氣都輕快了不少。
在她看不見的角落裏,周平桉迎上了她父親的注視。
入了冬的北京狂風肆虐,陳琰裹緊了身上的刺繡披肩,出聲打斷了一旁言交甚歡的祖孫倆,“爸,您老明天還得坐飛機,早點回去休息吧,別讓大哥他們擔心。”
“外公您要去哪?”許抒情迅速抓住重點,猛地看向須發全白老人,從外公回京任教的那天,他老人家就再也沒離開過北京一天。
她後知後覺的看向手裏的紅包,聲音不受控制的顫抖問道,“您要坐飛機去哪?新年的紅包為什麽會提前給我?”
老一輩人最講究落葉歸根,他們的身體也經不起任何折騰了,更別提四處旅游。
不到萬不得已,外公是不會出遠門的。
她心裏騰升了一種不好的預感,肩上突然一重,老人顫巍巍地将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意味深長道,“沒什麽大事,海南氣候暖,去那邊過個年就回來了,我還等着阿苑明年高考的好消息呢。外公搞了一輩子學術,不看重那些虛名浮利,只希望小阿苑順心選自己喜歡的那一條路,岑靜無妄。”
黑色的桑塔車開遠了,許抒情還捏着那個紅包站在原地。
蔣聿泊還想再說些什麽,就被許家的長輩盛情留下來吃晚飯,欲言又止的看着許抒情嘆了口氣,見這一幕,許老爺子也只是沖着其他人擺擺手發話“讓她一個人待會。”
“小周,別在外面站着了,今晚也留下來吃頓便飯。”老爺子中氣十足的站在廊前喊了一聲。
不知過了多久,許抒情才感覺自己的心慢慢落定,猛然回首,身形颀長的周平桉靜靜站在廊下等她。
她毫不避諱的迎上他的目光,慘淡一笑。
很多年後,周平桉在新聞上看到了悼文,那位久負盛名的高齡學者在京辭世,記憶如潮水襲來,他不受控制的想起這極其平常的一天,那個小姑娘落寞地站在原地久久不動,獨自一人平靜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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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上,她格外沉默,聽着身旁蔣聿泊手舞足蹈的和衆人描述學校裏的趣事,他們倆人的性子天差地別,蔣聿泊很擅長調動氣氛,頻出金句,就連不茍言笑的許立峰都被逗笑了好幾次。
陳琰胃口小,但出於禮貌還是端正的坐在一旁,偶爾用公筷給小輩們夾菜。
她不出聲的觀察着女兒,比上次見面長高了些,人也清瘦了。
“阿苑,對未來有規劃嗎?”陳琰一向沉穩,哪怕回到了家也放不下在學校裏做領導的架子。
許抒情手一滞,魚肉從她筷子上掉了下來,“沒有。”
“那有沒有感興趣的專業?我記得你學理科,傾向於學術研究嗎?”陳琰靜靜的看着她,鏡片下的眼睛微眯,審視的意味濃重。
許抒情用筷子戳着米粒,絲毫沒有猶豫的開口,“沒有,不傾向。”
母女倆的對話讓餐桌氣氛瞬間凝固,蔣聿泊也識相的低下頭扒拉碗裏的白米飯,衆人靜默,一時間屋子裏只剩下筷子和瓷碗碟的碰撞聲。
“阿苑。”陳琰将筷子撂下,雙手環抱看着她,“怎麽和媽媽說話呢?”
倘若不是周平桉也在飯桌上,按照許抒情的性子可能會轉身就走,但是她不想在他面前也這樣,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想要保持最後一絲的體面。
“我想學醫。”許抒情輕描淡寫地說。
周平桉擡眼看她,許抒情正低頭挑揀着魚肉的刺,遲遲沒有動口的意思。
“什麽時候決定的?”陳琰身體前傾,情緒有些波動,他們家裏并不缺一個醫生。
這頓飯的氣氛并不好,她們母女之間的唇齒交鋒勢必讓人吃不下飯,周平桉隐隐覺得胃痛,放下筷子捂住腹部。
“剛才決定的。”
“胡鬧!”陳琰拍桌而起,音量擡高道,“我不允許,許家也不缺醫生。”
“夠了,難得一家人團聚在一起,非得不分場合的教育孩子嗎?”許老爺子悶咳兩聲,立場明确的要護住孫女。
在一旁默不作聲的許立峰安撫性地拍了拍妻子手背,用眼神示意她坐下來好好談。警告的眼神落在對面安靜卻倔強的女兒身上,“阿苑,不許和媽媽這樣說話。”
蔣聿泊突然有些後悔自己答應留下來吃晚飯,但半途離開又顯得不禮貌,嘴巴裏的飯菜也味同嚼蠟,每一秒都感覺像是如坐針氈。
他向對面的周平桉投去打量的眼神,卻發現這人雖然早就不動筷了,但面上卻顯得格外平靜,仿佛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一樣。
“那您是希望我進部隊坐辦公室,過着那種憑名字就能升職稱的安生日子?還是希望我像外公和您一樣在高校裏當人人尊敬的教授?還是院長?再不濟,您是希望我開辟一條新的路,送我進政法體制?”許抒情并不打算改變自己的态度,笑着說出的話卻像刀子一樣剜人疼。
周平桉挑眉,他要對這小姑娘改觀了,看着文文靜靜其實主意大的很,說話做事都有自己的一套原則,旁人無法左右。
他詫異她要做醫生的職業夢想,但也驚嘆她不認命的那股勁。
“明年夏天的事情,現在計較什麽?”許立峰的話聽不出任何情緒,卻适時的中止了餐桌上的鬧劇。
兩位老人先離席,盡管心疼孫女被訓斥,但卻拎的清不會幹涉小輩教育子女。
飯桌上還有兩個外人,陳琰再氣也不失體面,起身離席前還客客氣氣地讓蔣聿泊和周平桉兩個人多留會,去客廳吃新鮮的柑橙。
這話也就一聽,他們不會真的沒眼色留下來。
周平桉先起身,不卑不亢的和許立峰告辭,“感謝您的款待,我先回了。”
許立峰點了點頭,剛要說些什麽就被一旁的蔣聿泊搶先,“謝謝許伯的招待,我吃的可飽了,趕明兒再來陪您下盤棋,時間不早了,我也得趕回家補作業了,我順路和這哥們一起走。”
順路個屁,許抒情難得在心裏爆粗口。
“好你個小子,那你可記得來找伯伯下棋。”許立峰一向看好蔣家的這棵獨苗,雙方也都有意撮合兩個小輩在一起,畢竟是知根知底,他說這話也不是假客氣。
“得嘞,等得空了,伯伯您就擺好棋盤等我吧。”蔣聿泊不複往日毒舌,小嘴像是摸了蜜一樣甜。
許立峰嗬嗬笑應着,轉頭看向一旁站軍姿的周平桉,“小周,今天也不好留你多坐會了,讓老陳送你回去吧,這地不好打車。年後的全軍比武大會上些心,這關系着你能否被派遣維和。”
聽到維和兩字,許抒情猛地擡起頭看他。
周平桉的目光并沒有為她停留,擡手敬了個标準的軍禮。
許抒情靜靜的坐在圓餐桌前,家屬院的布局簡單明了,她能一眼看到玄關處。
那個一襲黑衣的男人開了門,門外是漫天的白雪,他走進了大雪裏,她舍不得挪開視線,也不清楚他們的下一次見面會是在什麽時候。
許抒情慌亂的跑上樓,站在窗前看着他消失在那片皚皚白雪裏,留下一串的腳印。
許抒情在十七歲尾聲裏,日記本裏夾了一張黑白素描畫。
白色的紙,淺淡的陰影色塊,長路的盡頭處是小小的人影,身後一連串的腳印。
她罕見的在畫的背面寫了一句話,寥寥幾字,只言片語。
十七歲的雪,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