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溥生對前往京城的路途是新奇、期待和熱烈,而我截然相反,沉重、悲痛和敏感。我不敢和每座驿站或是客棧的人交談,還好偏愛安靜的暮白公子僻靜,推辭無用的交談,他總是摩挲着一塊青玉雞心佩,這是他唯一自己收拾的寶物,像是一汪湖水揣于掌心。有次溥生主動提出要替他收着,他瞪回去說,“別管閑事!”
像是他的隐秘,我想這一定有關愛情。
我第一次見到暮白公子失态,是在停宿的歸山鎮。他徹夜未歸,讓溥生在客棧門口好焦急,提着燈籠想挨家挨戶找尋,卻沒有方向和地址,他看我傻坐在路邊的表情,像極了母親嫌棄我的不中用。直到寅時三刻,才看到暮白公子一身狼狽,衣裳不整,彌漫着濃厚的酒味,他倒在客棧門口,拉着我的手說,“我也不想死,可是活着沒意思,一個個說着辜負我的話,将欠下的誓言都交給下輩子。”
然後他放蕩大笑說,“哼!下輩子,下輩子我才不要認識你們,玷污我的清白呢!”
我問溥生,“他說的是誰呀?是客人嗎?”
溥生搖頭。
我再問,“他以前也這麽醉過嗎?”
溥生再搖頭,補一句,“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日日都在暮白府上的。”
可是第二日暮白公子清醒後,權當昨晚的事沒有發生,而我和溥生便不會提起。
一行繼續趕路。
京城是潮濕的,甚至還有些寒冷,溥生後悔沒多待幾件衣裳,暮白公子卻說,“無妨,不會一直陰冷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像司天監的天象師。
馬車落在一間大宅的後院,從一道側門進去,院中的小厮将我們安置在一間四合的小院中。打量屋舍的排布及小厮們的服飾,這戶人家應該在五品以上,只可惜我此前并未在權力中探查,不然估計能猜到這屬于哪一派的勢力,但即便這位大臣認出我,也有可能馬上把我五花大綁,連夜送進皇宮,給夢中的楚臨用小刀淩遲處死。
我一路都低着頭,甚至連說話也壓低聲音。
來到京城讓溥生格外開心,他總是纏在暮白公子左右,讓他帶着自己去看各色熱鬧的市集,然後帶着冰糖葫蘆回來。暮白公子遞給我半根說,“本來你是一串的,後來逛到戲臺子前溥生非要吃,只剩下這一半。”
我并不在意溥生對我若有若無的排擠,我只是算着母親問斬的日子,那是我血液中的一道坎。這讓我夜不能寐,睜着眼睛直到白茫茫的天亮。
直到第三日,暮白公子只帶我一人前去赴午宴,這日陰霾密布,溥生滿意于前幾日的偏寵,輕松答應留家。
我和暮白公子乘着馬車路過擁擠的街道,半柱香時間停車,我跟着他下來,走進一間茶樓,這會兒時間尚早,客人還不多,他領着我穿過廳堂和後院,走到一扇門面前說,“你走吧。”
我問,“我去哪裏?”
暮白公子說,“今天是屏山公主問斬的日子,你應該記得,既然無可挽回,就好好送別吧。”
我忍住眼淚,聲音控制不住的顫抖,“你就不怕我跑了,再也不回來嗎?”
他輕輕一笑,像是在告別,我再次打量他這張佛光普照的臉,棱角分明卻流有一種溫柔,“那就別回來吧。省得你十年後風光無二,遭來我的陷害。”催促道,“快走吧,我不喜歡看人砍頭,就不送你了。”
我下意識地踱步往前走,我想暮白公子肯定猜到了我是誰,雖然不知道他做這一切的原因如何,但我認作是善良。
京城的街道我并不熟悉,但跟着人頭竄動的熱鬧,我不難找到母親的問斬之地。
我看到在西城的城牆下,立起了高大體面的斬首臺,而我的母親,正一襲白衣,雙手反鎖捆着,頭發卻一絲不茍,臉上還有往日風光的妝容,成全了一國公主的體面。
我掐住喉嚨,生怕自己喊出來。人群中讓出了一條馬道,我以為血脈之情的舅舅會出現,或者那位老得快要蔫掉的丞相,可是我看到顏公公騎着高馬出現,他一身華麗刺繡落在浮光錦上,展現了他在宮中赫然的地位,曾經在母親面前從來擡不起頭的他,此刻卻互相換了位置。我看到他身後走着的顏禾卿依舊腼腆,握着手并不情願地挪着步子。
他對母親說,“今兒我來送公主一程,也不枉我曾經獲得先皇的照拂。”
母親說,“這麽久沒見顏公公了,還是一股臭氣。我真要早點死,免得被熏壞了。”
“好!”顏公公鼓掌說,“不愧是皇宮中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的人,今兒我要等等看,這顆漂亮的腦袋滾到泥潭中,在這炎熱的夏日,會聚來多少蒼蠅?”
母親說,“這樣說衆生還是平等的,有人割了一刀,像條野狗一樣活在世上,而我割了一刀,就不再眷戀這個人間!”
聽到這話,我感到傷口麻麻的一陣痛感,果然在母親臨死之前,我依然沒能讓她争氣。我甚至低下頭,生怕她在人群中,看到她那無用的孩子。
天上飄起了細雨,但雨落在臉上卻有些刺痛,漸漸有人擡起頭,看着漫天落下如星辰的細雪。有人喊出來,“呀!天上下雪了!”
更多人擡起頭,他們驚嘆于這奇異的天象,竊竊私語關于母親的冤屈。母親在獄卒的押解下奮力掙紮,直到她被四手按在地上,仍然挺起她驕傲的頭顱,大喊,“ 雲岑十八年,黃陵江大旱三年,屏山公主出生在合川宮,沐恩大雨送去了太平,平息了暴亂的難民!先皇大赦天下,減去三年稅賦!”
“雲岑二十五年,漁家國派使者前來葮川國進貢,呈上的點心盒子正巧被屏山公主一下撞倒,盒子中的匕首落出,一下揭露漁家國的陰謀,但公主卻被漁家國使者挾持,作為人質往東五十裏路!餓了三日幾乎不曾死去!公主假寐作死,才從囚中脫困!”
母親宣告的氣勢,比當年舅舅登基大典上的宣誓,更有力量,像一道澎湃的巨浪。
“雲岑三十三年,京城傳有時疫,全身蔓延桃花疱疹,先皇卧于病榻,半月不曾睜眼,不曾張嘴說一個字,屏山公主不懼冬日嚴寒,前往屏山寺為國祈福,修行半年!承蒙老天庇佑,保全了葮川國的國泰民安!”
“雲岑三十六年,暝國派兵來犯,屏山公主不眠不休,聯合朝臣殚精竭慮,為先皇獻策,聯合羌國一舉讨伐!”
沒等母親說完,顏公公聽得不耐煩,看着民衆們越來越鼎沸的議論,他輕了輕嗓子,責令劊子手趕緊堵住她的嘴。
母親瞪着血紅的眼睛看向他,“你敢!顏公公好手段,先皇身邊的臣子官宦,也就你能存活下來。”
顏公公只能等着時辰,終于劊子手舉起刀,母親喊道,“承天庇佑,我鎮國公主未做過一件錯事,卻蒙冤受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連給先皇出殡時多走了半步,也要遭到覆盆之冤,我堂堂一國公主,竟落得如此下場!”
我的眼淚根本止不住,可是腦中有一股可怕的想法,就是劊子手的刀立馬落下來,好止住她那張不休不饒的嘴,也好止住我此刻痛苦的心。
當那大刀落下來的時刻,圍觀的百姓都不忍地閉上眼。我那顆糾成一團的心,霎那間瓦解崩壞,仿佛那一日被淨身的疼痛,在此刻爆發,我沖出人群,大喊,“母親!母親!你帶我一起走!你帶我一起走!”
可是那顆被血浸滿的人頭,那雙美麗的眼睛,已經再也不能給我任何回答,或者利落的責備。
我大喊,“求求你,帶我一起走!”
大雪紛飛,在夏日向百姓們述說着母親的冤屈,獄卒們聽到了我的叫喊,卻聽不見一個孩子的悲恸和憤怒,他們以為是尋釁滋事的不良百姓,派人要将我攔下,我掉頭往外跑,腳步越來越快,像是對我一落千丈的命運反抗。
我的嗓子一路喊得沙啞,感覺有許多眼睛在盯着我,有坐在高馬上的顏公公,還有跑過酒樓樂坊上的看客,他們也許不知道,或許有些猜測,這個文弱孩子癫狂的奔跑,到底出自何意。
直到一個人攔住我的去路,一條黑色麻袋向我撲來,接着一雙手摟過我的腰,擡起來疾走兩三步,塞進了一個盒子裏。
盒子被擡起,而我的前面卻有一雙腿,溫軟的氣息彌漫,我應該是被塞在一座華麗的轎子中。我聞到一副高貴的味道,淡淡的龍腦香味道,褲腿的觸感應該是月華錦的料子。這是闊別了許久的宮廷回憶。在逃離的路上,我竟然能安穩的睡着,在這座轎子的腳下,母親已經死了,一個孤兒還沒什麽好擔憂的。
直到有人攔住了去路,我聽見顏公公的聲音,“禀告涳蒙親王,有個通緝犯好像躲進了您的儀仗。”
這轎子緩緩落下,我吓得全身發抖,有人把轎簾拉開,我聽見頭頂的聲音,“顏公公現在了不得了,連我的轎子也敢攔下來。”
顏公公說,“我是為了親王的安全。否則後患無窮。”
“我就一個人坐在這裏,你看到了通緝犯?難道要我起身上前給您請安?”
“還請親王稍站一站,我不知這可怕的歹徒是否會躲到轎底。”
“放肆!還輪不到你要指點我做事!”然後讓人放下轎簾,吩咐道,“誰再攔住轎子,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