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轎子重新被擡起,路過街巷和人群,我雖好奇,但不敢發出聲響。我不知道剛剛的庇護出于何種目的,只有等,無望的等。
轎子落在一片安靜的地方,轎上的人并不說話,徑直離開轎子,周圍的轎夫小厮也跟着離開。我依舊不敢發出動靜,害怕突然一把利劍,從頭頂插下,将我一下捅得血肉橫飛。
有些許風動樹枝響,估計在戶外。直到有人再次掀起轎簾,小聲喊了句,“你出來吧。”
我哆哆嗦嗦從麻布袋子鑽出來,竟然看到顏禾卿的臉,精致地像曾經的我,常日不受陽光,滋養得粉白撲面。
我問,“是你救了我?”
他蹲在我面前說,“我看到你跑出刑場,大喊大叫,覺得不妙,于是委托涳蒙親王藏起了你。”
我問,“他為什麽會聽你的話?”
他說,“這是我和他的交易,連我的義父都不知道。但是你一定要離開京城,再也不要出現,皇上和我義父想要你的命,你不能待在京城,這裏所有人眼睛裏只有權力和金銀,你一定要躲起來,換一個名字,逃命去吧!”
說着他就拉着我離開,原來這轎子停在郊外的黃樹林中,他說,“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他塞給我一個銀袋和一小枚玉質印章,“我只有這些銀兩,你都拿去!”
我問,“你為什麽要幫我?”
“我不知道。或許你是我在宮中唯一的朋友。”他推了推我,“你快走!快走!”
我在他催促的手勢漸漸離開,卻不知這條逃亡的路該往何處。我在一片萱草花的樹林中漫步行走,踩碎一路花瓣的屍體。或許我該找我的父親,可他曾經看待軟弱的我尚且是那樣的鄙夷,如今我連男人都不是,他估計會一刀取了我的性命。
我走在夏日漸漸停息的飄雪中,感受着天象的戲弄和玩笑,若是老天真的看到我母親的冤屈,又為何沒有一道閃電,打去劊子手的利落刀法,救她一命。母親高貴的公主身份尚且委屈,我這條波折的爛命,在老天面前就更不算什麽了。
無方向地走了兩日,沿路但凡可以塞進嘴裏的東西,我都吃了,無論多渾濁的水,我也都喝了。我走到不知何處的村莊,看到一個木頭樁臺,上面一排七八歲的男孩被捆着,兇狠的官差拿着畫像比對那些孩子們的臉,從左至右,指着第一個孩子說,“罪犯賀千乘左邊耳朵旁有顆痣,這個孩子沒有。”
我摸了摸我右邊耳朵,原來他們将畫像的左右認反了。然後走到第二個孩子面前說,“這個孩子的眉眼都正好,連痣的位置都對!收押準備送京城。”
人群中一位頭發油膩的婦人沖出來喊道,“大人冤枉啊!他是我的孩子,怎麽會是公主的孩子呢?”
孩子也大喊,“娘救我,娘救我!”
糊塗的官差不肯講理,“我想是公主預料到府上的變故,因而将孩子寄養在你家中,我看這眉毛鼻子完全不像你啊,你皮膚那麽黑,眼睛那麽小,怎麽生出這麽個嬌柔的孩子?”
另一個官差也附和,指着婦人說,“就是!我看連你也有問題,最好抓起來審一審,看看是不是和叛黨有勾結!”
婦人喊道,“這孩子随爹的長相啊!”
兩位官差不理婦人的申辯,走到下一個孩子面前,我看着秀氣稚嫩的模樣,和我倒又幾分想象,但是其中一個官差和群衆中一位男人打了個銀子的手勢,然後對另一位官差說,“這個孩子個頭比罪犯矮太多了,肯定不是。”
官差端詳了畫像,又裝作看了看孩子,搖頭說,“就是,而且這孩子明顯臉更大些。”
剛剛不依不饒的婦人質疑起官差的公正,被其他官兵抓了下去。不知誰給我的勇氣,或者看到母親死後,對生死早已沒了糾結,我挪着步子往前走,一名官兵攔住我,對着我的畫像打量對比,“眉眼有幾分相似,可是太瘦了,應該不是。”
他放了我,我卻并沒有躲開,而是繼續往前走,臺上的官差看着懷疑,将我喊上去,原本叽叽咋咋的人群突然安靜下來,等着我這個戲子上臺表演。
那糊塗官差一下抓過我的肩膀,拎到舞臺中間,他對着畫像說,“确實,人像是小了一號,不過若是這些日子都在躲藏,那一定吃了不少苦頭。”
他看着我,像是想聽我的解釋。可我不想理會這些混日子的蝼蟻之人。臺下剛剛蠻纏的婦人,托另一位官兵往上送了一小包銀子,糊塗官差笨拙地收起,然後拿起繩子,要将我捆起來。
我突然改了主意,他們将我送到京城,押解到舅舅面前,一定能獲得一大筆賞錢,我不想這些爛人的財富或仕途來得這麽容易,還要踩在我的頭上,我即便不是男人,也看不起他們這般無賴。
在他們要将我捆起來之前,我立馬将褲子脫了,這個動作吓壞了在場所有的人。他們一個個眯起眼,像是在看上元燈節那些花燈裏的謎底。看清我的秘密疤痕後,人群中的議論之聲像暴風天的海浪,官兵們根本壓不住他們的聲勢。
糊塗官差認真問我,“你是太監?那就肯定不是罪犯。但太監都留在宮中,你怎麽可以出宮?”
群衆中有人猜測,“聽說有錢的人會圈養男官,以作閑暇時的歡好之用。”
另一位官差說,“太監不能私自出宮,趕緊将他收押!”
我氣定神閑地說,“我是顏公公身邊的人。我叫顏禾卿。”
糊塗官差說,“顏公公可是皇宮第一號人物,可我怎麽知道你說的真的假的?”
我本想拿出那枚印章作證,但這些鄉野鄙人,一定認不出皇宮的高貴之物,于是故作刁鑽的聲音,“顏公公祖上在碧東鎮,我此行要去送一封家書,難道還要給你閱覽這封信的內容?”
另一個官差悄悄說,“據我所知,這位顏禾卿是顏公公的義子,因為屏山公主斬首之事,所以出宮來了。”
片段的信息得以吻合,糊塗官差馬上堆上笑,谄媚地幫我穿上褲子,又說,“也該稱你一聲顏公公,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你若是累了,就在這兒歇歇腳,或是我替您叫輛馬車,繼續趕路。”
我系好腰間的繩子,心中一頓不痛快,指着臺上的孩子說,“把這些嫌犯,統統押解去京城!”
我不知為何冒出這壞主意,這并不是曾經溫柔善良的我會說的話。只是我對人好,人會對我友善嗎?若是善良能換取平安或權勢,我早就實現母親的夙願,成為葮川國的太子。
不如将自己敗壞,或許能改變我痛苦的一生。
我一個人繼續前行,沿着馬道走走停停,像是一匹老朽的馬,時而靠在樹邊睡上一覺,醒來身上已結滿露水,時而聽到官兵的動靜,又跑了幾步,冒出一生的汗。天氣雖然不似母親問斬那日寒冷,但時而陰雲密布,下起小雨。
我在雨中路過一片采石場,天氣逐漸炎熱,腳下騰起如沸騰溫泉般的熱氣,叫人好不煩躁,我看到那些腳下拴着腳鐐的犯人,約莫有五六十個,正用鋤頭往堅硬的岩石敲着,裂開一塊就搬進竹筐中,然後駝上滿是堅硬傷痕的脊背。
像是一群正在受刑的罪犯。
我本不作停留,不過匆匆看過,卻在人群中看到涼生,他只穿着粗布褲子,身上早曬黑大半,汗流浃背,我大喊,“涼生!涼生!”
他聽到我的呼喚,先是一驚,然後轉頭向我跑來,他撲通跪在我面前,我趕緊扶起他,“你再行禮,我就要遭殺生之禍了。”
他問,“看到你安然無恙就好了,其實我看到各處張貼的通緝令還沒被摘去,就知道你還安全,所以每次路過布告欄,就要擠進去看一看才安心。”
我問,“你怎麽淪落到這番地步?”
“那日夜裏我被官差押入大牢,關了半個月,就送來這裏挖石頭。”他扶着我的肩膀問,“你這兩個月過得如何?我看你瘦得都脫相了,一定躲在什麽地方吧?”
無需解釋,我脫下褲子,給他看我的疤痕,涼生先是尖叫一聲,撲通跪下來,眼淚簌簌流下,他伸出雙手,慢慢幫我提起褲子,想說什麽卻都噎在嘴裏,什麽都說不出來。下一句剛湧上來,卻又止住。
我似乎不傷心,淡淡地說,“別哭了,哭也沒用了,我已經哭累了,哭乏了,哭到看到眼淚都惡心了。”
他突然發了瘋似的将頭往地上磕,越磕越用力,直到磕破了皮,鮮血直流,像一個虛僞的佛教徒,在犯了滔天大罪後才想起祈求佛祖的原諒。我攔住他說,“你這又是何苦呢?”
“我對不起公主,對不起先皇,更對不起你!”這是涼生在我面前最失态的一次,“我該死!我不該茍且活着!”
看着如此悲痛,我卻異常冷靜,扶着他的肩膀跪下來說,“活着可能有活着的事要做吧,只是現在我不知道該去何方了。”
他問我這兩個月到哪裏去了,我将發生的事和暮白公子的放逐一五一十告訴他。
他收住眼淚,問我一個曾經問過顏禾卿的問題,“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