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錦莺說,“二姨太,王夫人在城中是什麽名聲,你不是不知道!半個多月以前,你不是還曾經收到過張大夫所在福安堂的書信,前去牧月客棧一回。那難道不是私會?真以為我們不知道嗎?”
蘇老爺直接給二姨太一個耳光,她趕緊跪下解釋,“我和那張大夫真的沒有一絲男女之情,望老爺明察!”
這會兒夫人走到屋檐下,開口問,“老爺喊我來,所謂何事?”
蘇老爺氣喘籲籲,“你在家獨享清閑,任由這個賤人将男人帶進府中,你就閑在一邊吃齋念佛,與世無争。我幹脆将這府邸一分為二,一邊是佛堂,一邊是妓院,那我還用不用回來?”
夫人嘆了口氣說,“我身體不好,照顧不周。妹妹畢竟年輕,任性開朗,和我觀念有些不符,舊道理難服新人,特別是男女之事。我都是循規蹈矩的老派想法,比不上妹妹的活潑。”
蘇老爺聽到這些更生氣,對着老仆說,“我不管用什麽辦法,只要将這個腹中的孽子打掉、打死。”
二姨太大哭道,“老爺求您了,等查個水落石出再做定奪也不遲啊!”
夫人趕緊嘟囔,“我雖不出院門,卻也聽過些流言蜚語,這事總要盡快平息,合府上下上百號人,傳出去名聲不好。”
這話果然拱火,蘇老爺氣得眉毛立起,對着等待轉折的老仆說,“還等什麽?等到全城的人都來看我的笑話嗎?”
司馬大人馬上獻策,“我有一劑良藥,只需半個時辰,就能将這腹中的孩子送走。”
蘇老爺看着眼那賤人,“怎麽能這麽放過了她?一定要她吃吃教訓,也讓你們看看,背叛我的下場是什麽?”
老仆問了句,“還請老爺明示,既然不用藥,那用什麽?”
“用木棍!府上犯事的奴才,不都用木棍嘛。”老爺冷漠地說,“反正她爹娘早就不在,只有那個半個死人樣的哥哥,還欠我五十兩銀子呢,我有什麽後顧之憂,給我打!”
老仆伸手一搖,像宮中的首領太監,跑進五個小厮,每人抓住一個手腳,拖到院中,那大雨打得二姨太嬌嫩的臉,像一片死去的豬皮。她哭得梨花帶雨,一切都覆水難收。
我有一點後悔,這一條暮白公子的詭計,像是要取了她的卿卿性命,我冷眼旁觀,依舊不舍。
走到一位強壯的夥夫,拖着一條木棍,看了眼老爺,确認許可後,重重地向二姨太的腹部打去,沉悶地嘭的聲響,立馬聽見“啊!”的大喊和接連的求饒聲。
不見滴血,又是狠狠的抽打。我聽見二姨太的呼喊,像是葮香府那一夜被官兵們抄家的晚上,我蜷縮在角落中,害怕那一夜的噩夢重新來一遍。
二姨太在雨中大喊,“老爺,我是冤枉的!求求您了,老爺,我和那位張大夫,真的什麽關系都沒有!”
屋裏的人都緊繃起神經,我無意中察覺到夫人和錦莺眼神的互動,像是早有預謀的達成。我再看向夫人臉上看似慈祥實則有些欣慰的表情,讓我不理解,誰才是這個事件的幕後黑手?
二姨太被木棍打得流了一地的血,別說腹中的孩子,就是她的魂,只怕也飛走了一半。無情的蘇老爺下令,從此她只能被困在屋子裏,哪裏都不能去。甚至連虛虧的病症,也只能由小厮出府尋醫問藥,再不能讓男人靠近她一步。
蘇老爺先送夫人回房,又趕緊去了三姨太的院中,夜裏雨停了,只聽見三姨太院中傳來的唱戲之聲,情意綿綿流轉,好似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從那日後,府中少了個熱鬧的女人聲音,偶爾碰到錦莺扶着她,像押解犯人一樣。
原本暴戾的大少爺商參依舊養在她身邊,卻開始喜歡對他娘親發火,“現在合府衆人都偷偷罵我是野孩子,都怪你在外面沾花惹草!”然後将各種玩具往他娘親身上扔。可是孩子再路過我們門前的時候,卻怯若老鼠。
我陷入了深深的迷茫,關于這場陰謀的走向,再後來,錦莺被送回鄉下,芹翠聽說她買了幾畝地,又蓋了大房子,顯然從府中拿走一大筆錢。
我總是懷疑地看着夫人,雖然她依舊像一尊菩薩,轉着發亮的佛祖,念着繁冗的經文。她甚至會讓我給二姨太送去昂貴的燕窩和草藥,雖然都被扔到角落,但她依舊偷偷派人照料她的病,念叨,“都是可憐人,更要互相幫襯。”
夫人看出了我的困惑和我對那件陰謀的洞察,問我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陰險?”
我說,“我只是看不明白。”
“人心從來都是複雜的。而且我做的事,不過是補上了你做的事的一角,不然你的壞主意被拆穿,不用三日,他就知道你是幕後主使,那你早要被她取了性命。”
夫人說得确實有道理,如果那日請大夫誣陷的事情敗露,二姨太肯定饒不了我。她手中錦莺這步棋,既是幫她,又是幫我。
夫人給我遞上匹料子說,“我給你找了個師傅學唱戲,你拿着料子去做件體面的衣裳。”
我接過料子,卻愣在原地。夫人繼續說,“善良永遠治理不了邪惡,只有更深的邪惡才能收拾她們,而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善良。那日大雨,從頭到尾,有人冤枉了她嗎?你和我,都只是在用欺騙的方式,讓老爺看到殘酷的真相。”
“我明白了。”
我拿着料子,去城中改了件好衣裳,好迎接我的新生活。
曲藝師傅魏老板來的第一日,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打量了我半柱香的時間。我看不出他的實際年齡,常年的濃妝粉抹使得他的臉有一種假白,眼角淡淡的皺紋讓我認為他應該比暮白公子更大些。他的嘴唇紅潤,身體結實,不像是旦角。
魏老板看着我說,“是個好苗子,而且男官唱戲本就有天生的優勢,但務必要勤學苦練,這可不是容易的功夫。”
然後他撿起一根木枝,讓我伸開雙臂,抽打了我的四肢,問我說,“你為什麽要唱戲?”
這個問題就像我為什麽要做男官,都是随波逐流,任人擺布罷了,哪有什麽理由。
夫人在廊下說,“他這樣的命運,卻有這樣的天賦,是他的幸事。”
魏老板說道,“确實。若是成了角,這輩子恐怕就好活了,一定是比秦書堂的男官們更寬的路。”
我枯燥的生活漸漸有了新的軌跡,我晨起練腿,然後在夫人的指導下練字,她比暮白公子對我的期望更嚴苛。她聊起魏先生,臉上才會流淌出年輕的光澤,她說,“年少的時候最愛聽魏老板的戲,一颦一笑,一擡手一頓足,都是悠久的韻味。特別是他去京城,入皇宮登臺,回來後更是風光,一票難求,也就是那個時候,蘇老爺打聽到我愛聽戲,于是邀請他來老爺府邸唱了三天,我也坐在臺下看了三天,他有這份心思,我怎麽能不心動呢,當然就嫁了進來。”
原來養在合川宮中,在母親的督促下,我就深知勤奮的重要,每日天還沒亮,就要讀詩書百卷,還要跟着士大夫聽史學講義,将那之前幾千年的風雲詭谲講得入木三分。
母親曾說,“你只有贏了那些皇子們,才有可能被封為太子。”
雖然現在這話聽上去無比荒誕,但是當時在母親和百官的慫恿下,外祖父不是沒有動搖過,他把我抱在懷裏說,“其實我知道你最有天分,即便你母親不争,我也最寵愛你。只是這個位置太高了,高到稍不留神就要粉身碎骨,我不忍你這樣,只願你一生太平富庶。”
現在想想,如今我沒能靠近權力,卻依然摔得一片狼藉。
我每日練腿,抄寫着唱詞,這和我曾經度過的唐朝百詩是不一樣的韻腳和氣度,唱詞的情感更直白,慘烈地如同二姨太大雨滂沱的命運。
我問魏老板,“為何這些經典的唱詞,都是悲劇?”
“快樂總是不留痕跡,而悲傷卻刻骨銘心。”
這和我的答案一樣,從小因為這些詩詞,滋養出一腔敏感的情懷。
魏老板有時候和夫人聊起他曾經入宮登臺的時光,除了外祖父,記憶最深刻的就是屏山公主,他描繪了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扯着風筝在宮中飄蕩,她擅長花鳥畫,她從不知身上物件的價值幾何,便随意賞人。
魏老板說,“我們戲團裏那時有個男孩子,十二歲的年紀,在宮中走丢了路,可是沒人告訴他該往哪走,結果被當時的皇子,也就是現在的皇上攔住了去路,問他是不是宮中的小太監,他搖頭說不是,這任性的皇子非要将他治罪,要他跪在地上學狗叫,不然就要送去骟了。那孩子就吓得哭得稀裏嘩啦,但皇子卻哈哈大笑,讓侍衛們抓住他。這一幕正好被屏山公主撞見了,一拳把那皇子的鼻子打破了,拉着孩子就跑。”
夫人問道,“這個男孩子不會就是你吧。”
“不是。”魏老板說,“我那時候剛成角,十八歲年紀,不過他是我的弟弟。”
夫人再問,“你弟弟後來沒成角嗎?”
魏老板搖頭說,“沒。他後來失蹤了,我再也找不到他。有時候我走南闖北,試圖想找到他的下落,可是音訊全無。”
跟着魏老板學藝,不光是我,也給了夫人新的樂趣,她總是坐在靠窗的屋內,看着我練功的模樣,甚至興致來的時候,她也會即興唱上兩句,然後意識到身份不對,又立馬止住了。
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她應該是我母親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