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我問,“你還會遺憾嗎?”
暮白公子說,“一件遺憾的事,往往要用另一件事來彌補。而我的另一件事就是你在屏山寺見到的和尚。初遇他時的晚秋,不過是酒桌上亂點鴛鴦的胡鬧,酒醒後連眉毛眼睛都不記得。可是他卻托了大夫來給我把脈開方子。我不爽快地說,我什麽病都沒有,怎麽就要吃藥了?他說,你趴在我胳膊上睡了一晚上,也磨了一晚上的牙,我睡不着,就想着醒來一定要給你找個大夫,以免下次再喝醉,吵不了我的夢。”
竟有如此浪漫的事,我說,“這就讓你淪陷了,你也太好誘騙了。”
暮白公子說,“不是。這不過是讓我記住了他,可是後來他再沒來找過我,也沒赴過我出席的晚宴。另有人傳言,他在別處說不喜歡男官,都是沒能進宮的太監,當然不是一流人品,還是女人更讓人歡快,好貼近心腸。”
我說,“我懂了,這一下激起了你的勝負欲,要好好和他較量一番。”
暮白公子從畫卷瓶中抽出一張畫,是一張臨摹的《秋江魚艇圖》,說,“正是這樣,為了約他赴宴,我親自送畫上府,邀他一敘,然後再要借他一本書,卻偏偏不還,還在進宮的時候扔到一位妃嫔那。這一下讓他惱了,又不好發作,就這樣一來二去,我和他不再是簡單的恩客和男官,似乎天下只有我最懂他,而他也最懂我。”
我說,“既然有過,就不用後悔。”
溥生推門進來,默默地點上一盤檀香,這一夜,暮白公子盡然枕着書就睡着了,嘴角還輕輕上揚,似乎陳年的舊夢,又來關顧他,安慰他。而我卻睡不着,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比他更如意,長久的有一份相守,或者比他更凄涼,早認薄命。
崇玉六年。
秦書堂除了新來兩位姑娘,其他風平浪靜,只是宋媽媽有些發福了,別人不敢說,只有暮白公子喜歡逗她,“宋媽媽這麽愛給布料店做生意,一年這要添上多少布,好将你緊緊圍住?”
宋媽媽佯裝生氣,“還不是你太孝順,總是往我這送各種吃食,姑娘們不能多吃,只有我多擔待點。”
暮白公子并不嘴軟,“也是,我那暮白府也吃不完,又不想浪費,所以送來的。”
新來的姑娘不懂世故,竟也在旁邊胡嗆,“咱們不比暮白府,京城來的客人,無論是貴族千金,還是風流才子,都要去暮白府坐下一敘,還不願離開,非要睡上一晚才知足。”
溥生說,“暮白府的客人不就是秦書堂的客人,這也要啰嗦?”
他們都不知道,這裏面有一道權力交換,以風月為遮掩,在暮白府布置。
對于我而言,暮白公子是恩人,他讓我拜了位湯師傅,卻從不用去戲班子打雜、幹粗活、跑龍套,這都靠銀子和關于京城權力瓜葛的庇佑。暮白公子說,“都說什麽要十多年的辛苦磨練才能出師,這都是屁話!真有天賦,再有良師的調教,基本功不落下,三五年就能熬出頭角。”
我說,“所謂師傅二字,不過是另一種權力,為人師長,想找些伺候人的徒弟,就像宮中的太監宮女一樣。”
暮白公子說,“你如今懂得多。我都不敢随便教你了。”
我往來于秦書堂和暮白府,這些年的培養,府上已經有了七位年輕的男官,年長的大約十九歲,最小的十六歲,他們不僅博學多才,而且性格溫順,名為奈朝,吳舍,普天,柴名,斑石,郎柯,蕭戈。他們像是各種精致的風筝,或是寫着不同謎題的燈籠,閃爍在暮白府上,卻成了城中一則誘人的故事。
我與他們交談不多,最願混在其中的是溥生,他有種笨拙的機靈,試圖從這些哥哥們中各自臨摹些話術和技能。這讓暮白公子愁容不已,時常教育溥生,“但凡出色的人,都有自己獨樹一幟的風格和技能,若你非要學,只能東施效颦,畫虎不類反成犬。”
溥生摸不着頭腦,也根本找不到關竅,讀書他沒有天賦,抱着一本《論語》,永遠翻不到第二頁。唱曲他沒有耐心,練不過的調子,就永遠卡在那,即便找了師傅調教,過了三日,又忘得一幹二淨。寫字作畫更是沒有辦法,提起筆就飛了起來。
連他自己都荒廢起來,“我就是天下最無用之才,可是怎麽辦呢?”
一向聰明的暮白公子此刻也犯難,打量他日漸出挑的身形說,“或許你的才華在真正的男人之上,騎馬射箭,帶兵打仗,施展男人的文韬武略。但只怨你不是完整的男人,要真走了這條陽剛之路,千難萬苦不說,那你男官的身份就成了你能力之下最可怕的秘密。”
溥生說,“或許我的命,就是個錯誤吧。”
這根本不是一個十二歲孩子該說的話。只是暮白公子,像一個老父親一樣,替這個從小伺候自己的孩子籌謀,他說,“即便他對其他人或許虛情假意,但對我确實十足的真心,那日在屏山寺,若我跳下去,他一定會随着我跳下去赴死。”
我不敢說出我也會跟随跳下的話,我讨厭誓言。
春仲時節,院中的花都開了,暮白府上來了位婦人,還帶着一位十一二歲的女孩,名叫黛扇。乖巧可愛,喜歡擺弄院中的花瓣,做成小動物的形狀,兔子、牛、鴿子等等,最怕一陣風将辛苦拼成的圖案吹散。她不愛讀書,更不願聽府上的男官們念書,她說,“書最誤人,好端端的一件事、一句話,非要折騰出一千總思緒出來。落花就落花,非要哀悼傷感,夕陽遍布金黃,便要遺憾黑夜将至。哪有那麽多不如意,都知道幾時死的。”
那位婦人倒是不說話,只做些簡單的家事,打掃衛生或者整理書櫃,暮白公子從不派她出門。我懷疑地看着這對意外出現的母女,想起了幾年前,涳蒙親王來此地找王夫人打探的消息。于是在夜裏秉燭讀書的時候,問他,“這對母女究竟是什麽來頭?”
暮白公子沒擡頭,翻着手中的書說,“不過是讨生活的窮人罷了。”
“看着不像。”我說,“你貼身伺候的人,多是讓宋媽媽替你張羅,而她們确是一輛馬車送來的你還親自去接,怎能不讓人懷疑?”
他擡起眼睛說,“誰說出去的,沒想到我府上還有嚼舌根的人。”
我說,“是你忘了,那日她們來的時候,我正在院子裏吃甜瓜,你從後院去迎人,少穿了一只鞋,我去給你送去,正好看到。”
暮白公子說,“你心細,什麽都瞞不過。不過我也沒想隐藏。”
我說,“是涳蒙親王送來的人?”
他眼睛一亮,然後輕輕笑道,“你果然聰明,她們原本被藏在南方的羌國,可是近來那裏動亂,且和葮川有些紛争,所以有不懷好意的人,偷偷毒殺來自葮川的百姓,所以涳蒙親王趕緊派人接了回來,藏在我府上。”
我問,“可是暮白府人多,賓客來往頻繁,不像是一個安全的栖息之地。”
暮白公子說,“你果然長大了,說的話也更有道理。不過再沒有比我身邊更安全的地方。所有人都看不起青樓妓院,同樣也不會看得起我暮白府,就像宮中藏人最好的地方是糞車,我這裏便也安全。”
可是城中還是陸續有京城的官差到訪,通緝令的圖案早已不是我曾經那張青澀難辨的臉,而是其他新的男男女女。我時常對着院中的銀杏樹發呆,這世上是不是真的存在過一個名叫千乘親王的孩子,他被先皇誇獎過聰明,被抱上朝堂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他站在城門之上,甚至可以騎在皇帝的脖子上,為國奮戰的英雄和将領送行。
而現在,只有一個被喚作千鶴的男官,裹在松綠、雪青色、霁色的粗質布料下,在世事的捶打後,有着敏感的神經和善于洞察人情的眼神。他将曾經腹中的詩文化作嘴上靈巧的智慧,去讨每一個人的歡心。
府上唯一的女孩得到了男官們的寵愛,這是為人的天性,斑石每次從酒宴回來,都會順道給黛扇帶些難得的菜肴。後來被發現了,其他男官們都守在門口,等他回來,搶過來先吃了,斑石總是罵着說,“你們這些餓死鬼投胎,養肥了送去宮中做太監才好!”
柴名笑着說,“那也算是不錯的歸宿,都說現在宮中顏公公領銜的一幫太監争權奪勢,這幾日讓數十名官員聯名上書,竟然将老丞相給彈劾下來了。”
普天說,“誰叫太監們心思缜密,早就猜到了當今皇上的心思,認為丞相功高震主,傳聞他做太子的時候,丞相就看不上他平庸的資質。”
斑石這會兒正生氣,看到黛扇正好來了,他說,“這些嘴饞的太監把你的東坡肉給瓜分了!”
黛扇說,“那就罰他們替你寫些文章,去讨好那些進京赴考的學子們。”
斑石說,“賭他們的仕途太費勁了,十人中有一個出頭已屬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