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七月頭上出了梅,整座城市都熱炸了,往路牙子上磕個雞蛋立等三秒就是一盤現成的單面煎,只有平安大學的催眠室裏,溫度依舊雷打不動地維持在标準的26°C上。

今天的實驗只比以往多了一個步驟,麻醉師完成這個步驟後就收起藥物,回到隔壁待命去了。

催眠椅正對着空調,黑羽剪了段紗布繞住月白手臂上的針眼:“今天晚上想吃什麽?”

月白也神色如常地靠在椅背上:“上次說弄火鍋來着,結果媽媽來了,沒吃成。”

把剪刀插回筆筒,黑羽坐到閻魔平常的位置上:“好,那等結束了咱們先去逛個超市,羊肉卷三袋起買,魚竹輪至少一打。”

午飯沒吃幾口,月白還真餓了:“想吃咖喱鮮蝦鍋,蝦要你親自剝的那種。”

拉完家常也還是緊張,但該來的總逃不過。閻魔調好鐘:“都準備好了麽?”

月白最後調整了下姿勢,松開黑羽的手:“可以開始了。”

陽光被盡數攔截在外,秒針滴答中,黑羽的聲音緩緩響起,仿佛在進行古老莊嚴的儀式。放松,誘導,深化,經過閻魔的指點,他每一個步驟都很穩當。等月白能憑借潛意識聽從指令了,在隔壁緊盯監控的判官和另外三位副教授才松了口氣,分頭做起各自的記錄。

似乎沒有什麽需要費心的,閻魔開始盤算起下一屆的研究生名額是不是可以再破格多收一個,可就在這時,耳旁響起一句計劃之外的導詞。

“月白,你剛從學校出來,你要去找哥哥。”

“黑羽!”這話的指向性太過明确了,閻魔壓低聲音制止,“你要激發他自己的記憶,而不是過度引導!”

但黑羽早就打定了主意,置若罔聞地繼續:“看到棠梨樹了嗎?樹下有一排鐵軌,往那裏走。”

“哥哥就在鐵軌對面,你跨過來,哥哥等着你。”

不出所料,過度的引導使月白又出現了第一次的排斥反應,抓住扶手嗚咽不止,然而黑羽竟然比閻魔還大膽,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看到監控裏閻魔的手勢,判官立刻按照事先約定的那樣帶人過去控場,打開門後,正聽到一聲稚嫩的“哥哥”,恍如出自小孩子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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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怔,擡手止住身後的人。

就在他們從隔壁過來的幾秒鐘裏,月白已經從躺椅上站起身,正睜着眼睛夢游似地往前蹒跚,身體裏像裝着另一個年幼的靈魂:“哥哥要走了,可是有火車,火車馬上就過來了,怎麽辦,哥哥……”

詭異的場面超出所有人意料,但黑羽已經來不及糾正了,冷汗漸漸凝結在肌膚上,他攔在月白身前,朝他張開手臂:“月白,過來,哥哥在這兒。”

室外的光線透過厚重的天鵝絨窗簾落進來,像是那夜的溶溶月色,夢裏白色的蝴蝶果然就是棠梨花瓣。他賭對了。

這次最終還是由閻魔接手了後續的喚醒環節,只不過月白昏昏睡着,沒有對響指做出任何反應。副教授從隔壁推來儀器将他團團圍住,黑羽一個恍惚,抓住一位問道:“大夫,這算手術失敗嗎?他還能醒過來嗎?”

副教授檢測着面板數據:“你別着急,催眠不是手術,他也只是精力透支睡着了而已。”

黑羽回過神來,再三确認後才如蒙大赦地挨着躺椅坐在地上。不過月白沒有醒來,他始終不能安心。

當晚判官的辦公室被再度征用,月白被放在沙發床上,等人都走後黑羽側身倚在他身邊:“怎麽又皺眉了,你在做夢嗎?”他撥開月白的劉海,低頭吻了吻眉心,“別擔心,等你醒來一切就都好了。晚安。”

黑羽一夜沒有阖眼,閻魔也帶着人馬通宵開會,唯獨對于月白來說,這個夜晚稀松平常。

和前兩次一樣,進入催眠狀态後的經歷在睜開眼睛的一剎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坐起身反複回憶,場景也只停留在晚上要吃火鍋的對話上。

“黑羽?”推了推旁邊的人,可黑羽半張臉埋在枕頭裏,似乎睡得很累,“那我自己去趟超市,回來就有好吃的了,等着我啊。”

洗漱完出門,走前還是留了個條貼在枕頭上。等他拎着兩只塑料袋回來了,沙發床上也依舊沒有動靜。

“繼續睡吧,我再去宿舍取個電磁爐。”

黑羽直到快天亮才撐不住睡過去,确實心力交瘁,不知過了多久,翻個面,摸到手邊空空蕩蕩,一下清醒了:“月白!”

他趿拉着鞋就往外沖,走廊裏聚集着來做心理咨詢的學生,喧喧鬧鬧,被他紛紛撥開,投去好奇的目光。

正趕上月白抱着電磁爐拐彎回來,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心裏一驚,趕緊把人推回門裏。

“我就去取個東西你幹嘛呢?留的條你沒看見嗎?”

那麽大人都不見了誰還有心思看條啊!黑羽抱住他的腰:“你他媽……吓唬我你真是一套一套的……”

摟摟抱抱地把人安撫好,月白架起鍋燒高湯。食材一樣樣拆封上桌,魚竹輪還真買了一打,等高湯咕嘟了,鮮香的味兒也出來了,勾得人饞蟲大作。

黑羽往裏剝着蝦問:“吃火鍋倒是沒忘,那昨天還發生什麽了你記得麽?”

月白逛超市的時候逼迫自己一上午了,仍舊腦中空空,搖搖頭:“是不是不太順利?否則咱們不會在這裏過夜。”

“你醒來就是最大的順利了。”不論是手術還是催眠,黑羽都只抱着最低限度的期待,就是月白能夠醒來。雖然催眠無效是有點失落,可他不想讓影響月白的情緒,就先敷衍過去,“不過現在想起來,昨天你睡得像個睡美人似的,那麽好看,還真後悔沒親你一口。”

“下咒的是你,解咒的也是你,你戲可真多。”月白聽他開玩笑就也先揭過了這一頁,夾起一只蝦檢查作業成果,“又沒拔蝦線!你這人怎麽回事,每次都不記得要拔蝦線!”

開着冷空調吃熱火鍋,滿碟子辣醬讓每個毛孔都舒爽地張開,格外過瘾。吃完後把電磁爐放回宿舍,熙熙攘攘的校園裏一夜間變得空曠。再去學生工作處交掉暑期留宿的申請表,大學四年裏的最後一個暑假就這樣正式開始了。

催眠了三次都相當于原地踏步,月白自己想不起來不要緊,可他擔心拖項目後腿,于是連着一個星期都心懷愧疚地去判官那兒找活幹。

放假後研究所的日常事務暫停了一多半,判官正嫌日子悠閑,樂得有個人陪他一起溫杯滌茶。等月白整理完資料,他調出上一次的催眠錄像給他看,月白握着鼠标,目瞪口呆:“這是夢游嗎?”

“這個聲音,是我在說話?”

“火車……黑羽以前也提到過火車。”

最後合上電腦嘆氣:“我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是不是代表實驗失敗了?”

“你覺得失敗了?”判官放下木夾,提壺施了手百丈飛瀑的功夫,手腕輕巧一掂,“雀舌茶,來,先聞個味兒。”

月白接過茶杯,眉頭不展:“就算沒失敗,但肯定也算不上成功吧?”

“你這個月至少還要再接受三次催眠,成功與否,現在下結論還太早。”

這位大博士閱讀量巨豐,尤其擅長以事實說話,一壺茶的功夫又給月白擺了幾個催眠史上的著名案例。“山前有路,橋頭船直,冥冥自有定數,一切皆有安排,你不必心急。”說着捧去第三碗茶,“來,嘗一嘗和第一泡比怎麽樣?”

黃綠的葉片舒展在白瓷碗底,月白抿一口,絲絲花香浸入味蕾:“甜的。”

“甜吧?第一泡可沖不出甜味兒,茶的功夫都在時間裏。這裏也是。”他用木夾點點月白的太陽穴,“花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開的,你得給它點時間。”

俱樂部頭牌也很想有人給他點時間,放假以來連白天都用于接客了,他只有午飯的空檔才能撒嬌耍賴說情話。

一路品味着判官的暗示,月白的腳程就慢了點,黑羽端坐在小飯桌前等得海枯石爛:“花都謝了,飯都馊了,你來晚了,我都涼了。”

“你涼了嗎?”才晚來三分鐘就耷拉臉,真是戀愛使人智障,然而月白見到智障就像花兒見到太陽,捧起黑羽的臉逗他,“我剛才進來時怎麽聽說,有的人又新收了三個小徒弟,天天都和他們打得火熱呢?”

“這不放暑假了嘛,幫着家長帶孩子呗。”黑羽側臉在他手心親一下,把他拉到大腿上,“三個高中生,都是如花似玉的小男孩,比你那時候還鬧騰。怎麽樣,是不是很有危機感?”

“危機感沒有,饑餓感十足。”逗黑羽比跟判官聊天輕松,月白把筷子塞他手裏坐到對面,“咱們得定個規矩,工作時間不許調戲未成年,非工作時間更不允許,現在,吃飯。”

“你還要求起我來了,也不知道未成年的時候總調戲我的那個人是誰哦。”筷子一敲,黑羽就很坦蕩地吃飯,“好在未成年的我逼格十足,基本不為所動。”想起月白穿校服在他身上起伏的模樣,又遺憾地咂咂嘴,“最終導致初戀年齡延遲五年,沒能趕上早戀的潮流。”

月白腦海裏的畫面就清純多了,噗嗤笑出聲:“你不為所動?那還吃大天狗的醋。”

就在這番再普通不過的言談之間,記憶之門已悄然松動,可一個沒意識到,另一個被經理不恰時機地叫出去談話了,沒聽見。

而且談話場面還挺嚴肅。

月白停下來等他,談完了黑羽回來問:“這個月二十號研究所那邊有安排嗎?”

他翻翻手機:“十九號閻魔開會回來,二十號下午安排了一次實驗,你得來。怎麽,俱樂部有事?”

項目上時間寬裕,不急在一時,黑羽坐下,表情看起來蠢蠢欲動:“往後調一天吧,有個比賽,決賽時間也定在二十號,我得提前準備準備,會會一位老熟人。”

提起實驗,月白想起來了:“我在判官那兒看過錄像了,催眠時你說了鐵軌還有棠梨樹,之前在天臺打球的那一次你也提起過,這是什麽地方?很重要嗎?”

黑羽已經完全沉浸在對比賽的規劃中,心不在焉地答道:“爸媽離婚當天晚上你來追我,那截鐵軌應該還在,等我把該收拾的人收拾完了帶你去看看。”

從這天起黑羽的所有私教課時統統延後,判官的短信也都按下未回,他又進入封閉的備戰狀态,就連月白都只是監督他吃個飯就走了。

心理研究所的項目也因為閻魔的出差而暫時擱置,月白在判官那兒翻來覆去地看錄像,順道聽了不少“世界真奇妙”一類的小故事,每晚當個樂子發給黑羽解悶,時間久了,還被熏陶出點茶藝知識。

兩個人各自熬到二十號,早上一起去比賽場館,黑羽上場前又被抓住重新打了遍領帶。

走道裏,月白小聲問他:“你先提前告訴我,晚上想吃什麽呀?”

“都行,我不緊張。”黑羽心中有數,晃他下巴,“你就準備着看吧。”

賭球比賽和專業賽事完全是黑白兩條路子,在前一類比賽裏落下的污點并不限制球員參與專業賽事,因此時隔半年,黑羽和老熟人再次狹路相逢,當真生出些山窮水盡又見你的惡心感。

賽前握手,兩個人都恨不得把對方的骨頭捏碎。櫻花全程陪同,坐在場邊給月白講去年年底的藥煙風波,月白聽完,更是全神貫注得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印象中他還是第一次看黑羽打球,只覺得普普通通一根木棍在他手裏就像自帶量角器,每一杆擊出的角度都克制又精準,一點多餘的動作都沒有,而偏偏球的走位還總是刁鑽古怪,不是被擠在臺角,就是藏在別的球後,讓對方解無可解。

黑羽從未有過地專注,甚至忘了月白就坐在場邊,到了決勝局,每一杆都贏得滿堂彩,而對手的節奏卻已亂得一敗塗地。

櫻花激動萬分:“你看到了嗎,這簡直就是複仇,是我見過的最冷靜最漂亮的複仇!”

月白可以理解她的心情,但對于他來說,這場比賽卻更像一個輪回。

最終,黑羽以一個藏在底袋的犀利走位拿下了比賽。全場的觀衆同時歡呼,他立時撇下球杆向觀衆席跑來,堅冰般的臉上終于融化出生動的表情。

月白在第一排跪下想給他一個擁抱,可黑羽胳膊一撐躍了上去,照着他的臉蛋吧唧就是一口。

人群安靜了一秒鐘,月白也怔住,随即寬慰道:“沒事兒,反正高興,親一下也行。”

要不是人太多,黑羽親的就不是臉蛋了:“豈止想親一下,恨不得跟你求婚求個八百回的!”

後續的儀式和采訪環節都應付完,大家揣着金牌一起去吃飯。俱樂部一早就訂好了慶功的飯店,點完菜先開瓶,經理舉杯,脖子梗了半天喊出一句:“高興!喝!”

“太沒勁了吧!”席面上一陣喝倒彩,接着櫻花撺掇黑羽,“大仇得報你不說兩句麽?”

黑羽若有所思看月白一眼,持杯站起:“是有幾句想說的,那大家聽我随便唠幾句。”

低頭沉默片刻,聲音沉沉地開了腔:“今天贏了比賽很高興,但原因和你們想的不太一樣。”黑羽垂手攬住月白的肩,“你們也都知道,這是我弟弟,上一場比賽他也來了,連夜來的,還發着燒,我的狀态也不好,那可能是我們經歷過的最糟糕的一天。”

“現在半年過去了,這兩百多個日子裏我們之間發生了很多事,高興的難過的,都有,不過最慶幸的是走到今天這場比賽,他依舊陪在我身邊。”

沒想到自己會成為“随便唠幾句”的主角,月白緊張地站起來。黑羽轉向他:“月白,從小到大除了學習你好像沒什麽特別喜歡的,過去二十年裏,我也沒送過你什麽像樣的禮物,所以就以今天這場比賽為界限,我想把以後的每一天都送給你,未來六十年,你的記憶裏都會有我。”

黑羽說完把酒喝了,起哄的更鬧騰:“讓你說獲獎感言,你他媽拉着你弟出櫃呢啊!”

他們坐下後輪到下一位發言,月白悄悄問他:“這些話你醞釀多久了?”

“就打球的時候胡思亂想的吧,其實還藏了兩句只能說給你聽的,不過這兒太亂了,以後再說。”

月白立刻起身:“我去上個廁所。”

黑羽跟着他走到二樓的露天陽臺上,月白轉身倚着挂滿盆栽的欄杆:“這兒安靜,說吧。”

風聲過耳,黑羽拉起他的手:“剛才我說的六十年,都是認真的。”

月白點點頭,他繼續道:“還有之前說的給你一個家,也是認真的。”

月白笑起來:“我知道,我們一起努力。”

“等我說完你再做決定。”黑羽看看他們相握的手,視線又落回月白臉上,“你也知道,像我這種性格,可能到老了都還天天纏着你,以後你要是煩了可以罵我,打我也行,但要記得我愛你。”

月白還以為他要說什麽可怕的,溫柔地回應一個“好”。

黑羽貼近他半步:“還有,雖然只比你大三分鐘,但還是希望你能依賴我。下雨天不可以再一氣之下跑出去,晴天也不行。以及,別再給自己出選擇題,如果選項是愛我和更愛我那可以。做為你的家養貓,我會把爪子和長牙都亮給別人,肉墊和肚皮都留給你,所以別只顧着給包子順毛,适當也親親我。”

月白抿着嘴唇,黑羽又問:“這樣的六十年,可能每一天都是這樣了,這個禮物你還喜歡麽?”

陽臺上花香四溢,可鼻子裏還是酸酸的,月白抽出手揉了揉:“我想說,剛才你有一句話說錯了,其實我不是沒什麽特別喜歡的。”

他擡起頭,目不轉睛地看着黑羽:“我特別喜歡你。”

從陽臺回去後他們就被拽住補剛才的酒喝,慶功慶了三個多小時,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人和酒瓶都東倒西歪。月白已經跟他們混熟了,喝高了一起罵下作的缺德鬼,一起為了翻盤大快人心,還約定日後一起出櫃。

出門後天色還早,決定分組打車,再去KTV續攤。

路邊梧桐樹下,月白賴在黑羽肩頭醉醺醺地笑:“這半年像做夢一樣,真怕哪天一醒來發現我還躺在休息室的沙發上,被你弄得渾身生疼。”

黑羽還算清醒,摟着他往路一端張望:“那你怕得太膚淺了,我還怕我一醒來,咱倆還在鐵路牙子上對峙呢。”

說完後突然一片空白,扭頭問道:“你剛才說什麽?再說一遍。”

月白以為他想抵賴:“你掐得我全身青腫,手勁兒那麽大,說不定我都不是病昏過去的,就是被你掐昏的,你不承認麽?”

這話沒什麽錯,可黑羽卻猛然把他推到樹幹上,落下的碎光在兩人腳邊一晃一晃:“你說我弄得你渾身疼,你昏過去了?然後呢?”

“然後就去醫院了啊。”月白說着也覺出不對,眼中醉意退去,不可置信地看着黑羽。

“再然後,我睡了好久……醒來後你喂我喝粥,還跟我接吻……”

他試探性地一句句往下捋,每說一句黑羽就點一下頭,唇角控制不住地顫動。

“你說那是你的初吻,我還給你排了個編號,我特別急,讓你把我偷回家。”

月白說着也彎起唇角,拭去黑羽眼底的水光。記憶像開閘的流水,越來越順暢:“回宿舍後我們做了,後來我發現手術的錢不夠,你也發現我吃的止疼藥,為了湊錢我給別人發短信,可沒想到你把我鎖在宿舍裏,自己去了……”

“可以了,月白,可以了。”也不管馬路上人來人往,黑羽激動得抱起他轉了個圈。他已經做好了放棄過去,再不回頭的準備,可老天卻偏偏要給他驚喜。

他放下月白,靠在樹幹上仰起頭,掌根按住雙眼,看不出是在哭還是笑。月白拉下他的手腕:“黑羽,你還想知道什麽?你再問問我,快問問我啊!”

等情緒穩定下來,黑羽喉嚨幹啞地問他:“月白,願意跟我走嗎?”

攔到出租車,他們沒去續攤的地方,也都沒有再多說一句,可心情都是一樣的難以平靜。

不論好壞,他們終究都要一起去奔赴這一場結局。

近年城市擴張,鐵軌早就廢棄了,打車加步行,跳下路基時正值夕陽斜照。花草掩映之中,綿長無盡的兩道銀光從林立的高樓深處蔓延向荒草叢生的遠方。

黑羽跨到對面,和十年前一樣揣着兜轉向月白:“記得這裏嗎?”

月白站上鐵軌中央。怎麽會不記得呢?就是在這裏,他險些弄丢了他的哥哥,所以在未來的十年裏才會一次又一次地祈求黑羽不要走,不要丢下他一個人。

深深吸一口氣,月白大聲喊他:“哥哥,你要去哪兒!”

黑羽笑起來不說話,晚風拂動衣擺,他又說:“哥哥,我帶了午餐牛奶給你。”

還嫌不夠,月白卯足了勁兒:“哥哥,跟我回家好不好?”

“好啊。”茶香沁出來了,花也該漸次開放,黑羽向他伸出手,“不過這次換哥哥帶你回家。”

真正算起來,十年時光也不過轉眼雲煙,棠梨花落盡,也不會再有火車開來,當年的兩個孩子已悄然長大。

黑羽說:“繼續往下捋啊,我想聽,你把我追回來以後呢?”

月白捏捏他的手:“只我一個人說多不公平,接下來輪到你了。”

“那我猜一猜。”黑羽眼中裝着他的影子,在夕陽裏微笑着往前走,“你追我回來,然後弄了個牛皮本,在第一頁上寫想和我永遠做好朋友。那年你才十一歲。”

月白走在鐵軌另一側:“十二歲那一年呢,你偷吃了我的生日蛋糕,後來又拖班長補給我,我都知道。”

“十五歲第一次打架打破頭,因為他們說你是沒人要的小孩,可我覺得你明明還有我。”

“十六歲開始追你,十七歲第一次親你,在天臺上問你,哥哥,你也喜歡我好不好。”

“我說,但我不喜歡你,可是怕你掉眼淚又抱着你,因為我心裏也只有一個你。”

“單挑籃球氣你,找男朋友氣你,二十歲這年幹脆忘了你。”

“可是我卻在這一年裏,終于承認喜歡你。”

歲月漫漫,鐵軌長長,他們并行在紫紅色的雲霞下。時間裹挾走泥沙,往事卻像偷不走的鵝卵石,被清水滌過,晶亮透明,他們攥在手裏,一樁樁,一件件地數着,一句又一句地接下去。

擡起眼,黃昏忽然變得明亮,因為此時正有細雨落下。黑羽停下腳步,問他:“那等到了八十歲那一年呢?”

月白低下頭,看到一雙拉長的影子,手牽着手,複而擡起:“我們依然在一起,不分不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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