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坤角二

虎斑貓被霍顏摟在懷裏, 一動不動, 好像睡得很香甜,一顆貓腦袋安靜地抵在霍顏的額頭上。然而當霍顏的呼吸變得平穩, 虎斑貓卻睜開了眼睛。它盯着霍顏看了一會兒,然後從她的被窩裏鑽出來。

少女的睡顏恬淡而美好,窗外透進來的月光勾勒出她小巧秀氣的剪影。虎斑貓凝視片刻, 小心翼翼地湊過去, 在少女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然後便一個起跳躍下床鋪,無聲地落在地板上, 推開一道門縫溜出去。

那個早上來送信的大兵已經在霍家大門外等候多時,見虎斑貓出來了,當即立正,敬了個軍禮。

虎斑貓站在門口, 轉身回望霍家大院,目光中滿是留戀。

士兵小聲催促:“少帥,軍中不可無帥, 我們今晚要趕回去的火車呢,現在時間已經有點緊了。”

虎斑貓終于收回視線, 邁着貓步走向士兵。士兵蹲下身,将一個盒子打開, 虎斑貓剛剛跳進去,忽然貓耳朵一動,似乎察覺到什麽, 扭頭向如意街盡頭看去,貓眼睛裏立時迸射出兇光。

原來是一只哈士奇,正披星戴月地從夜色中颠颠跑來。

虎斑貓身體躬起,猛地從盒子裏跳出去,卻在落地之前被那士兵伸手抓住。士兵不顧被貓爪子撓傷,拼命抓住貓跨上馬背,虎斑貓貓爪揮舞,想要努力掙脫,卻被士兵不怕死地狠狠摁住。

士兵:“少帥!真的來不及了!您打完仗回來再和那幫長舌頭算賬也成啊!火車就要開了!”

虎斑貓被士兵強行綁架上馬,最後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只哈士奇登堂入室地跑進霍家大院,一雙貓眼睛恨得都快能射出激光了。

哈士奇狗鼻子好使,早就聞到了一股貓味兒,頓時提高警惕,然而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預料中的挑釁,跑到霍家大門口時,左右望了望,見四周空空,別說貓了,連個耗子的影子都沒瞧見,這才安安穩穩地邁開狗腿兒,跑進了霍家大院。

一路跑進內院,哈士奇東聞聞西聞聞,很快找到了霍家小姐的房間,卻發現房間的門沒有關嚴,留了一道縫。

哈士奇認真思考了一下,唯恐半夜會有賊潛入,便将狗腦袋沖着那道門縫趴下來,就這麽守了一整晚。

第二天早上霍顏發現貓又沒了,都已經見怪不怪了,結果一出門腳下就踩到了一團軟乎乎的東西,伴随一聲慘叫。

霍顏:“哎呦,二狗子,你怎麽趴這兒了!”

哈士奇捧着自己被踩到的狗爪子狂舔。

霍顏看得一陣心疼,忙蹲下來給狗子順毛,“下回可別趴在門口了,踩一下多疼呢!”

哈士奇委屈巴巴地嗚嗚叫。

“哦哦哦,來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疼了哈。”霍顏托起哈士奇的狗爪,俯身輕輕吹了兩下,又撸了撸它的嘴筒子,撸一撸狗腦袋。

哈士奇舒服得眯起眼睛,然後情不自禁向地上一歪,露出白白的肚皮。

正準備出門去擺攤算命的狐貍看到這一幕,腳下一滑,都要沒眼看了。

這姓沈的狗腿子,可真是給他們犬科屬丢人啊!和人形态相比就跟換了個魂兒似的。

霍顏安撫好了哈士奇,用過早飯,就帶着狗出門去稱心樓了。

稱心樓的生意還是和昨天一樣冷清,霍顏閑的沒事幹,就在那裏教哈士奇握手,手裏握着一把糖豆,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喊着,“左手”,“右手”,“好孩子”。

朱江心裏這個急,“阿顏妹子,這生意都要做不下去了,你怎麽還有心思逗狗?”

霍顏在哈士奇做出正确的動作後,喂給它一顆糖豆作為獎勵,不緊不慢道:“我也着急啊,這不正想轍呢麽!說不定一會兒就想出來了。”

朱江負氣道:“這有什麽可想的,要不咱也找女前聲演黃段子,要不就想個什麽法子去對面搗亂,讓他們做不下去生意!”

還沒等霍顏說話,朱河先開口反對:“算了吧,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手段,也就徐家的人能想出來,大哥你可別給自己身上惹一身腥。”

衆人正在說話,外面夥計忽然跑進來,說吳師傅已經到了稱心樓門外,想要求見霍小姐。

朱河看了霍顏一眼,“阿顏姐,你還真是神了!咱不理他,他果然自己找上門來了!”

霍顏把最後一點糖豆全部喂給哈士奇,拍拍手站起來,笑道:“吳師傅不愧是原來那個吳師傅,之前咱們生意紅火,他不來,現在門可羅雀生意慘淡了,他倒是來了,還真沉得住氣。”

夥計拿不定主意地看着霍顏:“小姐,那咱還讓他進來不?”

霍顏:“進啊!怎麽不讓進。來的都是客!”

吳師傅那日被徐金刀從如意樓裏攆出去,好像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今日重新現身,雖然不及過去在霍家班時容光煥發,卻也打理得齊齊整整,神色間又恢複了些傲氣。

霍顏笑臉相迎,“吳師傅,這是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您是要來看皮影戲的吧?想看什麽盡管點,今天這稱心樓裏就招待您一位客人!”

吳師傅冷淡地打量了一下稱心樓的裝潢,“小姐不必費心,今天吳某來這裏,不是為了聽戲的。”

霍顏:“哦?不是為了聽戲,那是為了什麽?”

吳師傅譏諷地笑了笑:“稱心樓近日來的生意不太景氣吧?”

霍顏嘆口氣,摸了摸哈士奇的腦袋:“是不太景氣,客人都讓對面如意樓搶了。”

吳師傅譏諷的笑容中又增添了一些不可一世的得意,“所以,我這次就是來幫小姐的。”

霍顏:“哦?不知道吳師傅有什麽好見解?”

吳師傅清了清嗓子,下巴微揚,“我可以重新回到霍家班,為稱心樓的皮影唱前聲。”

霍顏點點頭,“哦,原來吳師傅是想重新回到霍家班。”

吳師傅露出勢在必得的笑容。

霍顏:“可是,我不太想讓吳師傅回來呢。”

吳師傅:“……”

吃飽了糖豆,趴在霍顏腳邊的哈士奇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抖了抖毛。

霍顏起身,下了逐客令,“吳師傅,既然您不想在這裏看戲,那就不送了哈。”

吳師傅不可置信,“你,你居然不讓我回來?你是想要讓這稱心樓關門大吉嗎?”

霍顏向來不喜歡和不識時務的人打交道,已經不耐煩再和吳師傅磨嘴皮子了,“吳師傅,我不覺得将您請回來,就能從如意樓那裏搶回客流。您到現在還沒弄明白為什麽如意樓的生意會火嗎?”

吳師傅不屑地冷哼:“淫詞穢曲,嚣張不了多久,人們喜歡的終究是經典。”

霍顏:“這話說得不錯,可是如今大家都趕上了日新月異的時代,若是固守沉珂,只怕早晚會被淘汰。您前聲唱得雖然好,但是對如今的北平人來說,實在是太沒有新鮮感了。”

吳師傅見霍顏果真不想讓他回霍家班,膨脹的自信如氣球一樣被無情戳破,臉上便有些挂不住了。他本以為現在趁着稱心樓式微,他主動要求回歸,能有個讨價還價的餘地,卻不曾想人家根本就沒拿他這豆包當幹糧。

然而為生計所迫,他又怎能不低頭。

吳師傅垂下眼,語氣比剛進門時軟和了不少,甚至帶上幾分滄桑凄楚,“小姐如此絕情,難道就不顧念我和霍家班多年的情分嗎?”

霍顏冷笑,心說這吳師傅倒真是難纏,硬的不行就來軟的,還跟她打起了感情牌。

霍顏不緊不慢道:“說起情分,吳師傅,我父親出事那會兒,霍家班那麽難,您可沒顧念情分,真是說走就走啊!還帶走了我們半個班的人,就給我們留下了個空殼子!我們霍家當初說什麽了嗎?我是不是依然恭恭敬敬地把各位前輩送走,還一人給了二十兩銀子?這件事可有街坊鄰裏們的見證,要不要咱現在就出去找人問一問?”

吳師傅赧顏,無言以對。

這件事霍顏做的确實地道,理虧的是他們。

也是到這一刻,吳師傅才終于恍然,當初霍顏給他們錢的用意。他擡起頭,看着面前這不及桃李之年的少女,竟是第一次打心裏生出拜服之感,毫無還手之力。

霍顏:“所以啊,吳師傅,您跟我講情分?您講得起嗎?”

吳師傅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終是無顏在這裏繼續待下去,正要告辭離開,卻又聽霍顏話鋒一轉。

霍顏:“不過麽,吳師傅在霍家班唱了一輩子前聲,如今我們的版權官司打贏了,您恐怕也很難去別的地方再找到活幹,我若是不讓您來霍家班唱戲,只怕是把您往絕路上逼了,是不是?”

吳師傅腳步一頓,又轉過身來,目光中燃起些許希望。

霍顏:“若是您不嫌棄,我倒是可以讓您回來。只是有兩個前提,您還要掂量掂量,看看能不能接受。”

吳師傅嘴唇微動,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一些,“什麽前提,霍小姐請講。”

霍顏:“一來,您再回霍家班,可不能像以前那樣拿着‘第一嗓’的待遇,而是和普通班衆一樣,按月拿工錢,每月兩塊大洋。”

吳師傅臉色微變,每月兩塊大洋?擱在之前也就是一兩多的銀子,這,這也太少了吧?

霍顏繼續:“二來,因為您叛離班子一次,若是讓我不計前嫌接受您,說句實在話,我還做不到。所以這次您回班,不會再讓您接觸班子裏的核心事務,您的演出排場也不會是特別好的時段,而是補場。”

這就相當于明明白白告訴吳師傅,以後他在霍家班就是個幹活出力氣的,連晉升空間都小之又小,至于還想擺元老的譜,那更是不可能的了。

這個條件對吳師傅來說,可謂是十分苛刻了,然而他又能如何呢?

吳師傅沉吟良久,最終苦笑:“都已經淪落到這步田地,還有什麽可挑剔的?就按照小姐說的來吧!”

于是簽字畫押,訂立契約。當吳師傅從稱心樓裏走出來時,不禁有種恍惚感。所以他折騰了這一大圈,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而此時在稱心樓裏目睹這一幕的衆人全都目瞪口呆。

每個月兩塊大洋就把吳師傅給搞定了?這簡直趕上買大白菜了!

殺威棒打得精彩啊!

一直默默趴在地上的哈士奇看向霍顏的目光很是意味深長。

霍顏發現哈士奇一直盯着自己看,在狗下巴上撓了兩下,納悶道:“二狗子是不是餓了?早上不是剛吃了六個包子?”

哈士奇:“……”

思考的眼神和想吃東西的眼神能一樣嘛?!這麽明顯的區別都能看錯?!

晚上霍顏回家,忽然問霍劉氏;“對了娘,您那天和爺爺說的那個女武生叫什麽來着?”

霍劉氏:“啊?你說玉清風嗎?”

霍顏:“對,就是這人!她是滿春園的,對吧?”

霍劉氏:“對呀?你問她幹什麽?”

“沒事沒事。”霍顏撓了撓鼻子,心不在焉地溜達回房間,躺在床上開始琢磨,琢磨着琢磨着,她就打了個盹兒,睡了過去。

她沒有注意,哈士奇一路尾随着她進了房間。

大約過了半個鐘頭,霍顏忽然被春巧的一聲高呼驚醒,一個打滾坐起來,眼睛還沒睜開呢就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春巧捂着嘴,指着屋裏一角的大毛團子,說不出話來。

霍顏這才後知後覺地打量起已經變得面目全非的房間,最後目光落在歪着腦袋沖自己伸舌頭的二狗子身上。

霍顏:“……”

那句話是怎麽說的來着?

一哈頂三虎,三哈沉航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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