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節
息風講的事。從論文被導師轉手給了別人,到手術失敗,往下再多李驚濁就看不見了,或許柳息風也沒有繼續寫,他不知道。
李驚濁盯着那些字,心情一下變得複雜起來。
他有點後悔偷看了柳息風的稿紙。
因為看到柳息風在寫他的事後,他胸中的謎團又全部湧了出來:關于柳息風的第一本書,關于柳息風寫完書後發生的事,關于柳息風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也許這是日記。李驚濁告訴自己。
可是,作家的日記和普通人的日記是一回事嗎?這些內容,會不會有朝一日被印在某本書上,供所有人閱覽,成為所有人的談資?
李驚濁又去看稿紙。
稿紙上不曾提及李驚濁的姓名,而說是一位朋友。
朋友。又是朋友。
柳息風有許多朋友,柳息風最愛聽別人的故事,他一定有無數張這樣的稿紙,記載無數朋友的故事,比如周郎,比如小喬,再比如他李驚濁。
想到此處,李驚濁胸腔起伏,再沒有心情待在柳息風窗外,立即繞行回家。
九拾顏料
第二天,柳息風來了個大早。
他穿一件檀色罩衫,長發束得很高,一條繡了暗金邊的绛色發帶和長發一起垂下來,松松落在腦後。
“驚濁小弟。”柳息風喊。
李驚濁一覺醒來,心緒已經平了,理智占了上風,教他不要瞎猜,不要将柳息風往壞處想。人在情緒裏,總是善于想象而不善于利用理性。李驚濁告誡自己,先不要急着做判斷,多相處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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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見喊聲,在屋裏應一聲:“就來。”
推門出去,李驚濁眼前一亮,天空萬裏無雲,階前人如朝霞。
兩人和昨天一樣走十二裏路,去太平鎮。
行至鎮中心,街上已經多的是吃早點的人,一眼望去,各種門面小館,爐子向外騰騰冒白氣。
柳息風問:“想吃什麽?”
李驚濁想了想,說:“姊妹團子。”
柳息風說:“正好。我有一家常去的。那裏的姊妹團子不僅肉多,而且夾的香菇最鮮。”
李驚濁做個手勢,說:“風兄帶路。不過,你到底吃過多少家館子?這家也常去,那家也常去。哪家是你不常去的?”
柳息風悠然道:“除了我常去的——”
“就是你不常去的。”李驚濁接口。
柳息風擊掌:“正是。”
他帶着李驚濁到一家“施姐家常菜”,李驚濁望着“施姐”二字,想到周郎,便對柳息風說:“這家老板,不會人稱西施吧?”
柳息風說:“叫西施太俗。”
李驚濁心道,總算正常了一回。只見柳息風走到店門口的一排蒸籠面前,對蒸籠後的女人說:“夷光姐姐,我帶朋友來吃早點,要吃姊妹團子,再來兩碗龍脂豬血,一碟涼拌百葉。對了,還要一壺陳皮茶,解暑。”
施姐探出頭,笑顏燦爛:“柳郎又亂講話。”
李驚濁說:“柳郎?”
郎在此地可是女婿的意思,周郎也應該并不姓周,而是周家的郎婿。怎麽只要是跟柳息風相關的,就有三分不正常?
施姐一邊端出兩籠姊妹團子,一邊對李驚濁說:“叫施姐,不要聽柳郎瞎說八道取名字,看見姓施的女子,一律都要叫夷光。”
李驚濁對柳息風說:“柳郎,你怎麽這麽花?”
柳息風正要說話,他又說:“哦,我是問,你怎麽這樣禮貌?”
柳息風倒茶,嘴上謙虛道:“義務,義務。”
施姐上好各色早點,說:“柳郎義務不小,好幾家的老板娘都一起照顧到,人人喊姐姐。”
柳息風說:“姐姐做的菜好吃,我也要做一點小工作。”
施姐說:“好,今天再送柳郎一碟鹵鴨翅膀吃。”
李驚濁心煩起來,筷子“噗嗤”戳進一個團子,送進嘴裏,大嚼特嚼,想象自己咬的是柳息風的肉。
早上人多,施姐忙,送完鴨翅膀就沒再過來。柳息風說:“晚一些來就好,施姐最喜歡講她年輕時候的故事。”
李驚濁埋頭苦吃,不講話。
柳息風見他不講話,竟然一邊吃着早點,一邊跟別的食客聊了起來。
旁邊一桌,有一位年輕小姐在問施姐:“姊妹團子為什麽叫姊妹團子?”
施姐沒工夫回她,柳息風便向她介紹起那一對姜姓姊妹賣團子的故事。
兩人立即聊開了,沒有幾句話,年輕小姐就已經對柳息風信任有加,不僅講了她在上海上哪一所大學,還講了她因為失戀在一個人旅行,從長江下游逆流而上,已經看了太湖和鄱陽湖,現在來到了東洞庭,正在想是南下繼續看南洞庭,還是往上去金沙江,或是先去川江看三峽,又或是直奔江源當曲?
柳息風為她出主意:“夏天就該直上長江源,去看兩岸風吹綠草,牛羊遍地,大山如雲,山頂積雪,天空觸手可及。然後等秋天重回洞庭湖,先上君山島,再登岳陽樓,憑欄而立,吟詩作賦,還能畫舫夜游,聽幾曲琵琶,吃湖中肥蟹,喝二兩黃酒。”
年輕小姐聽了,一片向往神色。
柳息風又說:“美哉。屆時再多愁腸,也都是雲煙了。”
小姐點頭,話匣子越開越大,說起現而今還未能變成雲煙的一腔愁腸來。
李驚濁将筷子一放,說:“我吃好了。”
柳息風說:“驚濁小弟,你等一等,我還沒有吃好。”
你光跟人講話,不吃東西,怎麽會吃好?李驚濁氣悶。
他擦擦嘴,說:“柳郎好生吃着,我先去買畫具。”
柳息風說:“還早,賣紙墨的店還沒有開門。你先多喝一點陳皮茶,免得路上口幹舌燥。”
李驚濁一想,柳息風沒說錯,只好坐下,陳皮茶喝到底,泡爛的陳皮在嘴裏嚼得沒滋沒味。
年輕小姐吃完自己的早點,看見柳息風的龍脂豬血,說沒有吃過,問能不能嘗嘗。
柳息風将碗拿起來,要放到小姐桌上,轉頭時卻瞥見李驚濁的神色,于是又把豬血端回去,跟小姐說:“我記得你剛才點了豆漿,豬血和黃豆忌同食,不好意思。”
李驚濁卻說:“一碗豬血而已,有什麽舍不得?現代醫學裏本沒有忌口的概念,傳統醫學裏才講究這些。”
他這一說,反弄得像柳息風小氣,故意找名頭不肯給人家吃龍脂豬血一般。
小姐讪讪,說:“那還是不吃吧。傳統也有它的道理。”說罷便拎包去結賬。
柳息風嘆一口氣,說:“你無緣無故,又跟我過不去。”
李驚濁說:“我沒有。”也不知是在說沒有跟柳息風過不去,還是在說,同柳息風過不去并非無緣無故。說完,也起身去結賬。
待他結賬回來,看見桌上放了一張佛像書簽,問:“這是什麽?”
柳息風說:“剛才那位小姐送的,說是游靈山大佛時買的。”
李驚濁心中郁郁,嘴上輕巧:“柳郎有沒有同人家相約秋天一起夜游洞庭湖?”
柳息風将書簽收起來,說:“那多輕浮。”
你也知道什麽叫輕浮!李驚濁說:“我以為,輕浮也是柳郎的義務。”說罷,又覺得這話很難聽,他去看柳息風,柳息風對他的話不作評論,只說:“去買畫具吧。”
路上,柳息風不講話,李驚濁忽然想起一事,顧不上想方才有沒有惹柳息風生氣,嚴肅道:“柳息風,你就這樣跟我來太平鎮不要緊?”
柳息風說:“你不在,我也常來。”
李驚濁說:“不是,我是說,你不怕遇到曹森岩?他關不了幾天就要出來,就算不敢再去宗姨那裏鬧事,鎮上還是可以随便走。我應該想到這一點,不該叫你來的。”
柳息風說:“遇到就遇到吧,早晚要遇到。”
李驚濁前後思索一遍,一種可能性像一顆驚雷,轟然在腦子裏炸開:“你今年開春來到這邊,是不是就是為了遇到曹森岩?”可是他又覺得說不通,“那你昨天怎麽還跟我走?你到底是想見他,還是不想見他?”
柳息風說:“不是特意為了遇見他。”
“不是特意?那就是順便?”李驚濁抓住字眼,“就像你說的,你只要在太平鎮附近,只要在洞庭一帶,遲早都會再遇到他。這裏不大,住久了,人人都是熟面孔,何況他還帶着人,執意要找你。”
柳息風腳步一停,說了句“紙墨店到了”就擡步往裏走。
看來,柳息風很不想講曹森岩的事,李驚濁無法,總不能嚴刑逼供,只能牢記以後要小心,不要輕易帶柳息風來鎮上轉。
柳息風已經走進店中,李驚濁還在門外。他擡起頭來,一塊匾額懸在門上,與太平鎮所有其他門面的招牌都不一樣。橫匾金色鑲邊,脫了些漆的暗藍底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