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節
說只穿香奈兒五號。柳息風說要找一件最好看的衣服,會不會找來找去,最後只穿一條發帶出來?
好在,沒有。
可惜,沒有。
柳息風穿一件素白長衫,外面披一件粉白色漸變到藕荷色的罩衫,手指上勾着一根粉白繡荷花紋的發帶,還沒來得及束在頭上。
“好不好看?”他在石階上轉一個圈,罩衫下擺飛起來,像一朵綻放的荷花正包着他。
李驚濁眼睛直了,喉頭動一下,說:“還行吧。”
柳息風一笑:“那就它了。”又想起什麽,“哎,你有沒有問過你家的竈到底怎麽用?不如今天中午就去試一試?”
這些天一直是柳息風做飯,做完總端到李家叫李驚濁一起吃,弄得李驚濁很是不好意思,這便答道:“好啊,我正好問過祖父舊竈怎麽熄火。現在一肚子理論,就等實踐檢驗。”
柳息風一邊同李驚濁往李宅走,一邊問:“哦?怎麽關火?”
李驚濁說:“其實很簡單。飯菜快熟的時候,把竈下的蓋子一蓋,隔絕空氣,火自然滅了。”
“啊!這樣。”柳息風恍然大悟,就像明白了一個重要知識點似的,喜悅不已,又問,“那裏面剩餘的柴怎麽辦?”
李驚濁說:“如果還剩很多沒燒,就拿出來留着下一次用,如果燒得差不多了,則可以做炭火。不過夏天不用烤火,炭火沒什麽用。”
柳息風點頭,各種念頭不斷往外冒:“冬天就可以把炭裝起來,做暖手壺。我應該去買兩只銅手爐,我們冬天一起用。”
才夏天,這人就想起冬天的事來了,李驚濁心想,他連這個夏天會怎麽過去都還不知道。
行至廚房,李驚濁說:“你炒菜吧,我來——”
“燒火”二字還沒說,柳息風已經拿着燒火的蒲扇坐到小板凳上,研究起怎麽添柴。他穿着那身衣裳,實在不像是個燒火的,可他的神情那麽專注,李驚濁便由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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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頭,李驚濁正準備備菜,才發現食材都在柳息風那邊。
柳息風還在拿着柴和打火機琢磨,沒有擡頭,只有嘴上答說:“我沒有鎖門,你去拿一趟吧,等你回來,說不定我就生好火了。”
李驚濁快步去陳宅的廚房拿食材,拿到了之後,正要回去,忽然瞥見柳息風開着的書房窗戶。
他想起那一晚看見的一截稿紙。
這麽多天過去,除了吃飯在一起,其他時候柳息風都閉門不出,一直在家寫作。李驚濁很想知道柳息風在寫什麽,可是柳息風不肯談及他正在寫的東西,就連他寫過的東西也不肯談。柳息風可以談歷史,談藝術,談民俗,談科技,談國內的醫療環境……什麽都談,就是不談他自己。他一開始很喜歡問李驚濁的事,可是後來發現要聽李驚濁的故事,就要拿自己的故事來換,于是也不問了。可是他同人聊天的技巧那樣高超,根本不用直接問,只要循循善誘,朝他想要的方向引導兩句,連旁敲側擊都不算,李驚濁就會無意中說出他想聽的事情來。
李驚濁是想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訴柳息風的,可他擔心,當他說完了自己短短二十三年裏的所有故事後,就會變成一個沒有故事可講的人。
柳息風那麽喜歡聽故事,他不能變成一個沒有故事可講的人。至少,他在知曉柳息風的所有故事之前,不能變成一個沒有故事可講的人。
日将正午,所有人都在家裏做飯吃飯,四下無人。
李驚濁肚子裏的鬼胎被這種四下無人催生出來,一竄而起,長成了魔鬼。他之前想用坦誠換坦誠的想法太天真,柳息風沒有這種坦誠。何況,柳息風的稿紙上寫過關于他的事,那麽,他是不是有權利,去看一看到底寫了他什麽?
只是走幾步,就幾步而已,只是走到窗戶邊去。去看一眼,就一眼而已。也許什麽都看不到,不是嗎?魔鬼撺掇他。
你就不想知道,他到底在寫你什麽嗎?現在你有一個機會,誰也不知道的機會,你不說出去,誰會知道?魔鬼誘哄他。
李驚濁擡起腿。
不行!
他汗毛一豎,冷汗也被激了出來。
這種誰也不知道的事,他不是沒做過。他想起了他休學的“正當理由”是怎麽來的。只是一瞬間,那本要邁出去的一步就變成了果斷的一步後退。
只要這一步踏出去,他就全錯了。
上一次在窗外看了柳息風的稿紙,還勉強可以算是無心之過,這一次,可是真真正正越過了紅線的歹念。
他想知道柳息風的所有事,百爪撓心一般地想,但是這種事,一旦開了頭,他和柳息風的關系從此就建立在了一個錯誤的地基上,不知道哪一天會崩塌。如果有一天,他要花費他與柳息風之間所有的信任與情誼為今天踏錯的一步買單,那他就算知道了柳息風所有的故事,又有什麽用?
李驚濁不敢在原地停留,提着食材往自己家飛奔而去。
原來不只是夏天和冬天的事,他想得更遠,超越了春夏秋冬,已經想到未來可能的所有信任與情誼。
跑到廚房門口時,他已經出了一手的汗。他望見坐在小板凳上什麽都不知道的柳息風,心中一片慚愧。
柳息風正在搖扇子,木炭屑不斷從竈下飄出來,火光将他的面容映得別樣動人。
“阿嚏——”他忽然打了一個噴嚏,木炭屑滿天飛,沾到他鼻尖上。他覺得更癢,揉了揉鼻子,一道炭痕就這麽留在了他鼻頭上。
李驚濁笑起來,卻沒有出言提醒。
柳息風這才看到他,邀功說:“快來看,如我所料,火已經燒起來了。”
李驚濁說:“這麽厲害?”
柳息風擡起下巴,得意道:“那是自然。”
兩人做好飯,吃過,便在堂屋裏飲茶,躲一躲午後最烈的日頭。
柳息風在茶杯倒影裏看見自己鼻尖上的炭痕,說:“你居然不告訴我。”
李驚濁笑了:“我想留着,等一下,就照原樣畫下來。”
“不許照原樣畫。”柳息風去打水洗淨臉,回來又補充,“也不許默寫。”
李驚濁笑而不語。
柳息風說:“你答不答應?”
李驚濁說:“筆在我手裏。”
柳息風說:“我手裏也有筆。”
李驚濁不笑了,看着柳息風,問:“你的筆,要寫我什麽?”
柳息風沒想到他有此一問,不講話了。
李驚濁還是那樣看着他,也不講話。
柳息風忽然嘆息一聲,笑着說:“驚濁小弟,你想畫什麽,畫就是了。我沒資格妨礙。”
李驚濁笑不出來,也無話可說,低頭去吹杯中的茶葉。沒錯,他也畫了柳息風,而且是偷偷摸摸畫的、不能讓柳息風本人見到的柳息風。
等日頭明顯到了西南邊,被李宅的一排西屋擋住了,兩人才去畫畫。
柳息風幫李驚濁一起搬書桌到屋外,拿畫具,打水,鋪氈子,鋪紙……準備好一切後便像一只藕荷色的蝴蝶般繞着桌子飛來飛去,邊飛邊問:“我坐在哪裏?用什麽姿勢?要怎麽看你?”
李驚濁低頭,說:“都好。”
柳息風四處瞧了個遍,自作主張地側身坐到門前的柳樹下,半回過頭,對李驚濁抛出一個媚眼:“這樣如何?”
李驚濁看了一眼,喉頭一緊,說:“還行。”
李驚濁動筆了,柳息風突然說:“哎,太遠了,我坐這裏看不見你畫畫。”
筆一頓,李驚濁說:“那你坐過來吧。”
柳息風滿面可惜地離開了垂柳,将椅子搬到桌子旁邊,緊挨着李驚濁。
李驚濁說:“坐到左邊去,坐右邊我不方便擡手。”
柳息風又聽話地坐到左手邊,還是緊挨着。
天熱,氣味容易被蒸騰出來,李驚濁聞到了一絲幽香,味道和柳息風給他的那個小荷包一模一樣。
李驚濁對自己說:把筆拿穩,心如止水。想象自己拿的是手術刀,想象對方是一個待解剖的屍體,想象聞到的是福爾馬林的氣味。
已經挨得夠緊了,柳息風還要湊過來一點,問:“你怎麽不看我?”
李驚濁的想象瞬間潰敗。
他擡起眼,柳息風的臉這麽近,近得他能仔細端詳柳息風虹膜的顏色。那不是常見的深棕色,也不是稍微罕見一些的琥珀色,而是純黑的,黑得能把所有東西都吸進去,又黑得能發出光來。
既是一切,又什麽都沒有。
是未知。
未知是一個值,介于什麽都沒有和一切之間。
李驚濁可以畫得眼睛裏面什麽都沒有,也可以在這雙眼睛裏畫一個宇宙。
他久久不下筆,一滴墨落下來,髒了紙,只好再換一張。
又等許久,柳息風問:“是不是沒有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