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節
廟看看。”
小廟果然破敗,廟裏挂着早已燒盡的卷香,香灰不知多少年前就已被風吹散,只剩鐵絲的內芯。三個染塵的蒲團并排放在地上,蒲團前有一香壇,裏面還插着不少被腐蝕得厲害的木質香燭根。
柳息風仔細觀察小廟裏的石像,說:“這是土地廟?”
李驚濁說:“嗯。這個土地廟沒什麽可看,你要是想看還有人供香火的,就等我們回去。管我家那一片的,也有一個土地廟,離我家祖墳不遠,年節時候我祖父母還會去上香。我們那邊人多些,那廟常年香燭瓜果不斷。”
柳息風微訝:“我以為那十年之後,農村早沒有這些東西。”
李驚濁說:“還是有。我祖父講,那十年,其實大家也沒搞清楚到底在幹什麽。革命——多少私欲,不過假它之名。”
柳息風說:“毛姆講,魔鬼要作惡,必先引用聖經。”④
李驚濁沉默一下,說:“我先出去透口氣。”
柳息風在廟中看了許久,才出去,對李驚濁說:“你很讨厭寺廟?”
這話意有所指,李驚濁想到初見時柳息風的玩笑,便說:“也不是。鬼神,祭祀,一些傳統,我雖然不喜歡,不相信,但也知道要尊重。你想看,我就陪你去,沒有什麽。那天态度不好是因為我剛回來,之前在醫院,一直很壓抑,開不起玩笑。”
柳息風說:“因為你導師那件事?”
李驚濁不講話。
柳息風牽起他的手。
李驚濁的大拇指在柳息風手背上撫了撫,漸漸卸下心防,說:“醫院就是個很壓抑的地方。”
柳息風說:“病人,死者。”
李驚濁說:“其實我也跟你聊過,現在的醫療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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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息風說:“沒有細講。”
李驚濁說:“我不太講,很多話一些人可以講,一些人就不可以講。政治不正确。”
柳息風說:“政治正确的話,打開電視機就可以聽,我為什麽要聽你講?”
李驚濁說:“那我講了。”
柳息風說:“你講。”
李驚濁說:“你不要嫌我抱怨。”
柳息風說:“不嫌。”
李驚濁說:“你不會聽了以後,不想進入我的生活吧。”
柳息風笑起來,說:“你倒想得遠。婆婆媽媽。快講。”
李驚濁說:“講兩件小事。你知道,任何手術都有風險,做手術前病人都要簽手術同意書和麻醉同意書,如果是家屬簽字,還有一個本人授權書,總之,有些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要簽。”
柳息風說:“我知道。”
李驚濁說:“我本科最後一年遇到一件事。有病人家屬拿着一種表面看起來正常,但是一旦寫了字,墨跡兩個小時以後就會自動消失的筆來簽這些文件。當時手術都還沒有做完,文件上面的簽名就全消失了。”
柳息風說:“那萬一出了事,誰負責?”
李驚濁說:“還好那次手術成功,沒出事。從此以後,但凡要簽字,我們一律只用醫院的筆。”
柳息風說:“院方沒有起訴?”
李驚濁不答,而說:“先講第二件事。我碩士第一年輪科,輪到內分泌,有一位病人是糖尿病足,嚴重到需要截肢。我們跟病人講了情況,病人爽快簽字,一絲猶豫也沒有。我怕他聽不懂,又講一遍。他反倒跟我講,截了肢反正還會長出來,怕什麽。那不是玩笑,不是樂觀,他是真的這樣認為。”
柳息風聽了,一時講不出話來。
李驚濁說:“你剛才問有沒有起訴。沒有,因為沒出事。”何況這類事并不少,哪裏起訴得過來?醫院是個見衆生的地方,李驚濁知道的,遠比他講出來的多得多,也令人難受得多。疾病很可怕,人更可怕。治病難,跟人交流更難。李驚濁憋了很多年,什麽也不說,現在說了一點,便覺得夠了,不想再繼續。
柳息風說:“怪不得。”
李驚濁說:“怪不得什麽?”
柳息風說:“怪不得你不喜歡那種玩笑。”
李驚濁說:“當時神經太緊張,現在一想,其實也還好。”
兩人邊說邊走,行至小廟後方,見到清澈的山泉從岩石上落下,在最下方形成一個小潭。陽光之下,水簾中架起一彎彩虹。
柳息風用手掬一捧泉水,說:“泡茶,泉水第一,井水次之。”
李驚濁說:“山泉太遠,平時我們次之就好,偶爾第一也就夠了。”
柳息風勉為其難道:“好吧。”
李驚濁說:“你總想着玩樂。今天水壩看過了,故事聽過了,山泉水也取了,回去吃過茶天都黑了,你也該寫書了吧?”
柳息風說:“不寫。”
李驚濁看了看柳息風,又看了看小潭,說:“你還想做什麽?難道你還要我背《小石潭記》給你聽?”
柳息風喊:“李驚濁。”
李驚濁應一聲,說:“你直說。”
柳息風說:“李驚濁,你陪我找感覺。”
李驚濁下意識就答應下來,陪柳息風,不管做什麽,只是陪這一點就不容他拒絕。答應完,李驚濁才問:“怎麽找?”
十七拾拳館
東南來的朝陽斜落進卧室中。李驚濁睜開眼,看到桌子上并排放着的兩個竹杯,嘴角翹起來。杯壁上的人像太小,看不清面目,只能以頭發與身形判斷,一個竹杯上刻着瀑布前吹笛的柳息風,另一個竹杯上刻着泡茶的李驚濁。
這時候是早上六點,李驚濁正準備去晨跑。他已經寫好詳盡的計劃:鍛煉,上泰拳課,采買必需品,帶柳息風喜歡撸的那只貓去體檢、洗澡、打疫苗,看書,畫畫,将西邊的幾畝田用起來,種點柳息風喜歡吃的東西,當然還有,陪柳息風找寫作的感覺。
以前快節奏的生活過慣了,連李驚濁自己也沒想到,現在散漫日子沒有幾天,生活便又忙碌起來。
可是即便已經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仍舊有些心虛,于是等他晨跑完去鎮上時,便找了個打印店,想打些文獻出來回家看。
下載文獻要進校圖書館的電子庫,所以要登錄他的學校賬戶,他又順手登了一下校內的郵箱。他從來沒有這麽久沒查過郵箱,未讀郵件積攢了三頁,一翻,多是學校和學院群發的新聞和項目介紹,根本不用點開。繼續往後翻,他看見了一封導師的郵件,問他病情。導師的郵件一向要求發送已讀回執,果不其然,請求他發送已讀回執的界面跳了出來。
他想的是不發送回執,可是手已經提前替他做了決定,點擊了發送鍵。這個動作幾乎是反射性的,就跟吃飯要拿起筷子一樣自然。
既然已經發送了已讀回執,他便只能回複了。他找了把椅子坐下來,盯着屏幕,像寫病情彙報一樣寫了一封郵件。落款的時候,他盯着屏幕上的“重度抑郁障礙”六個字,忽然想到,重度抑郁患者會有力氣認真回導師的郵件嗎?不會,他應該沒有心情,也沒有任何精神去面對現實中的一切事務。想到這裏,他便删掉了剛才打的全部內容,斟酌着詞句,簡單說明自己正在遵醫囑用藥,還未複查。
回完郵件,他繼續往下翻未讀郵件。突然,發件人那一列出現了一個久未聯系的本科同學的名字:時立之。
李驚濁點開郵件,時立之說他整理舊電腦時發現了本科畢業舞會上拍的照片,想起當時忘記發給李驚濁,所以現在發過來。李驚濁點開照片,笑了出來。當時的服裝已經過時,大家都顯得有點土氣。李驚濁一張一張照片翻過去,裏面有他做主持的、舉杯的、跳舞的……
正回憶着當時的情景,鼠标一擊,下一張照片竟然不是舞會,而是時立之的一張照片。照片中的人站在海邊的懸崖上,遠方的海岸線上不知是朝陽還是夕陽。
再點鼠标,圖片不動了,這就是最後一張照片。
李驚濁把照片全部重新看一遍,心情很好地回複郵件:“謝謝。照片很棒。”
才十幾秒鐘,時立之就回複過來:“拖了快一個月才回,你真棒。”
李驚濁回:“休假中。”
時立之幹脆把郵箱當做短信用了起來:“我聽說了。你沒事吧?”
李驚濁回:“小事。”
時立之發過來幾個網頁鏈接:“我這邊有幾個交流項目,你看一眼,想換個環境也不用休假回家。我知道你的水平。”
李驚濁回:“謝謝。我看看。”
時立之回:“我這裏淩晨兩點多,先睡了。你好好考慮。”
李驚濁看一眼電腦屏幕下角的時間,沒有再回。他也沒有點開那幾個鏈接,因為但凡出國交流,肯定要導師和學院批準,以及無數手續。目前他還沒有做好準備返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