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節

柳息風看到李驚濁手上的畫本,說:“你畫了新畫?”

李驚濁點頭,晃一下畫本,說:“想看?”

柳息風說:“怎麽?你的等價交換定律又來了,要用我的原稿來換?”

李驚濁把畫本一遞,不敢再逗柳息風:“我沒這麽講。本來就是畫給你看的。”

柳息風這才接過畫本,翻到小童打橘子時還饒有興趣地問:“這是幾月?雨滴芭蕉赤,霜催橘子黃。①是深秋了吧。”

可是待他翻到下一頁便不講話了,不過也沒有如李驚濁所想般駭一跳。

“這是什麽?”柳息風看李驚濁一眼。

李驚濁本來是惱他才作此一畫,但是現在知道柳息風沒來找他既不是去跟什麽朋友聊閑天,也不是去哪家姐姐那裏吃好飯,這便全然原諒了,不僅原諒,還為自己誤解了柳息風感到了一絲不好意思。他本想狡辯說學習解剖圖也算他的少年時光,但自知辯不過柳息風,便不講了。

柳息風說:“你專欺負我。”

李驚濁心裏叫苦:誰敢欺負你?從來只有你柳息風欺負人。

“餓不餓?我去給你做辣椒炒肉,多放辣椒。你喜歡吃。”李驚濁另起話頭。

柳息風說:“我跟你一起。”

李驚濁說:“你剛走了那麽遠路,歇着吧。現在我一個人做飯也熟練了。”

柳息風說:“不是想替你燒火,是要監督你。免得你辣椒炒肉之後便端出豬心豬肝豬大腸來氣我。”

李驚濁鳴冤:“你都是這麽想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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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息風說:“就因為我下午沒來找你,你就在我的畫本上畫內髒。”

李驚濁讪讪:“你看出來了。”

柳息風說:“你最記仇。”

李驚濁說:“我是記住要片刻不離。”

柳息風說:“你只記住片刻不離。旁的都忘了。”

李驚濁說:“沒忘。我再不畫了。”

柳息風說:“畫都畫了,可憐我的故人具雞黍,我的太白峰頭月,我的寒泉水底燈……”②

他還要再數,李驚濁已經受不了,說:“你不高興,我立即将那一頁撕了。”

柳息風說:“留着。國畫自古少這種主題,留着吧,撕了可惜。”

李驚濁弄不懂柳息風,正也是他在講,反也是他在講,總之就是他最有道理。不,他就是道理本身。

二人吃過夜飯,李驚濁把飯桌上來不及講完的故事繼續講完,柳息風便回家了。李驚濁收好碗筷,想起該打電話,就打開關機多日的手機,打個電話回家報平安,也問問家中情況。

電話是祖父接的,一接便說:“驚濁來電話了,正好,這個電話不來我也要打過去。我先問,你們都等一下。一天天只曉得騙我,我要自己問清楚。”

祖母的聲音依稀傳來:“你寧願信王四爹,也不願意信自家的伢子。”

李驚濁問:“出什麽事了?”

李老人清清嗓子,嚴肅道:“驚濁,你講,你是不是沒讀書了,你是不是回去種田了?你講。不要騙我。”

李驚濁心裏一緊,說:“哪裏的事。”

李老人說:“王四爹才打了電話,講這十幾戶一起開水渠的事情。我講我人不在,我的那份子錢過年回去再給他,還講我家田荒着,他想種什麽就種,算我多謝他。你講怎麽回事?他聽了,倒笑我哩,說孫子明明在家裏種田,還裝作拿不出錢來。”

祖父沒提到柳息風,情況便還不算壞。李驚濁說:“他怎麽不找我來講?開渠要多少錢,我去交了就是。”

李老人說:“錢是肯定要交的,不能欠了。再怎麽講,也不能讓他們嚼我們李家的舌頭。”說着,他也覺出孫子真的在老家了,當下便喪了氣,說,“驚濁啊,你真的回去種田了?你爸爸媽媽養你不容易,辛苦把你培養成大學生,你就回去種田?我當年是成分不好,他們不準我讀書,我成績那麽好,他們小學都不要我念完,我做了一輩子農民,六十歲都還在做夢考大學……”李老人說得越來越激動,眼眶也濕了,“驚濁,我做夢都夢不到還能像你一樣活啊,你卻跑回去種田!我們李家,世世代代都是讀書人,我爸爸當年是教俄語的啊,是知識分子。王四爹他們,祖上還不都是我們家的長工,靠我們家養活?現在卻欺負到我頭上來。我們家裏從來沒有不讀書的人,偏偏到我這裏斷了,我心裏恨啊……我這輩子是沒辦法了,可是你,可是你!”李老人再說不下去,把電話扔在一邊。

李老太太小心翼翼地拿起電話,李老人動作粗魯,她心疼電話機,怕給摔壞了,也心疼孫子,好端端挨了李老人一通教訓。她唯獨不心疼李老人,就像她也從不心疼她自己。她對電話那頭輕聲細語道:“孫孫還好吧?聽他亂講,八輩子之前的事情了,有什麽好講?現在還不都是老百姓,吃住都不短了他的,地主家的老黃歷還好意思翻。”又說,“孫孫現在還住得慣吧,我新做了一壇子甜酒,要不要送回去給你吃?”

李驚濁心裏難受,說:“開個免提吧。我有話跟爺爺講。”

李老太太找到免提鍵,說:“孫孫跟你講話。你好聲好氣講。”

李驚濁說:“爺爺放心,我不是不讀書,只是回去休幾個月的假,學校和醫院都是準了的,我比同學年紀都小,不妨礙的。”

李老人這才破涕為笑,說了幾句老生常談的格言警句叫李驚濁不要驕傲珍惜光陰,又像個小朋友似的跟老伴說:“你剛才講新做了甜酒?藏在哪裏?怎麽不讓我曉得?孫子配吃你的甜酒,我就不配吃了嗎?”

李老太太笑罵他:“就你這張嘴巴,從來沒停過。我去給你煮碗甜酒糍粑吃吧。”

電話到這裏,李驚濁放下心來,又問:“爸爸媽媽還好嗎?在不在家?”

李老人說:“吃過飯,你爸爸陪你媽媽出去散步了。晚一點我叫他們回電話?”

李驚濁說:“不用了,跟他們講一聲,我一切都好就行。”

李老人說:“好,我跟他們講。”又提醒,“你記得明天去王四爹那裏交錢。交錢的時候寫張條子要他畫手印,要不就要叫人來看着你給錢,省得他搞出鬼名堂來。”

挂了電話,李驚濁還在回想祖父方才的話。他嘆了口氣,走到書房,拿出之前打印的文獻。他想,逃避不可恥,誰都有選擇逃避的權利,畢竟那是他自己的人生,可是,逃避無用。

他坐下來,手指在文章标題下面劃過。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的一瞬間,他發覺自己竟然有些興奮起來,他本以為自己再看這些會心生抵觸,或者至少有點惰怠,可是,都沒有,居然都沒有。他突然醒悟過來,這才是他熟悉的戰場,是他真正的桃源鄉。

十九拾病患

柳息風聽說要開渠,便要去看熱鬧。

李驚濁說:“只是去交我家那份錢,還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開。”

柳息風說:“那也要去。”

李驚濁笑他:“開渠也對你的寫作有幫助?什麽都要看。”

柳息風說:“說不定可以。”

李驚濁說:“我帶你去,你怎麽謝我?”

柳息風說:“我以為你心甘情願。”

李驚濁說:“我是心甘情願。”

柳息風說:“我還沒問你要星星月亮。”

李驚濁說:“多謝你饒了我。那這樣,”他伸出手,期盼道,“這樣總可以吧?”

柳息風牽起他的手,說:“你對我好,就是想這個。”

李驚濁捏捏柳息風的手,心說:那可不是?我對你好,又不是做慈善。對着你,我不想這個,難道還想捐款?

柳息風說:“牽一會兒。等下有人,就不牽了。”

李驚濁說:“好。有人就不牽。”

兩人往王家走去。

王家在最東頭,再東就只剩一大片農田,極遠處才有其他人家。柳息風遠遠看見,說:“好新的房子。還有兩根歐式大理石立柱。”

李驚濁聽出他的揶揄,說:“你少背後笑話人。”

柳息風說:“我是講實話。王家都是些什麽高人?連巴特農神廟都學起來了。”

李驚濁說:“我哪裏清楚?我人都叫不齊全,叔叔伯伯一通亂喊。”

柳息風說:“你喊人家叔叔伯伯,不喊我哥哥。”

李驚濁臉紅起來:“你——你真的想聽?”

柳息風說:“你先喊來聽聽。”

李驚濁側頭看柳息風,這人一派自然,全然看不出臉皮下面的顏色。李驚濁艱難地說:“柳……”

柳息風等了一陣,挑眉說:“柳什麽?”

李驚濁說:“柳……”

柳息風說:“快喊。”

李驚濁面紅耳赤地說:“柳……柳……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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