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章節

如玉。李驚濁年幼時心中所想之人,應是驚才風逸,品貌俱佳,李驚濁現在喜歡的人,應也一樣。

可柳息風不是這樣一位無雙公子。

他躺在床上看了一會兒畫,便又下床,腳尖觸及拖鞋,讓他想起方才李驚濁為他拿來鞋子,彎腰放在他腳邊。他走到卧室門邊,站了許久,才打開門,門外的燈已經熄了,只有卧室裏照出來昏暗的光,落在李驚濁臉上。

李驚濁已經躺下,沒有睡着,也沒有睜眼。

柳息風下樓去,進了書房,從櫃子裏翻出他那足以堆成一座小山的筆記。

紙張翻到前往李宅借蠟燭的那一天。

客觀的記敘占了三頁紙。第三頁紙的最末尾只有一句評論:李家長孫忒開不起玩笑。

再往下翻,紙上記了李驚濁将計就計跑來找他,兩人一同前往太平鎮。柳息風看到“四個小妾”和“重婚罪”時,嘴角微微一勾。再往下看,兩人上了屋頂,李驚濁在閣樓裏對他講出心事,兩人騎牛回家,李驚濁莫名其妙地發火……柳息風仔細回想當時的場景,再想想李驚濁後來的一系列舉動……啊,柳息風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麽李驚濁面紅耳赤、死活不肯坐在他身前,思及此處,他不由笑出聲來。繼續往下翻,只見那一天的末尾他寫了寥寥幾句評論:小朋友好奇心太重。曹森岩既然找來,還是不要扯上小朋友。

接下來的幾十頁都在記載李驚濁如何畫畫。翻到一頁,突然出現了大塊的空白,整頁只有一句潦草的:李驚濁跑了。

再翻一頁,只有一句更潦草的:他跑什麽?

再翻一頁,還是一句:跑什麽?

下一頁:娘的。

再過幾頁,字體終于正常了,洋洋灑灑地記載一番兩人的重逢,并評論:他離不開我。還有兩個月,《太平鎮》的一二部初稿應該可以寫完。

接下來便記錄到餘年的到來。評論:希望老禿子沒有亂講話。

可到後一頁,又補上一句:如果講了,也好。

柳息風一連往後翻去上百頁,翻到去王四爹家與呂大夫家的記錄,那裏詳細記了李驚濁的言行。從那一次記錄開始,柳息風的字體全然不一樣了。從前的記錄他都寫得非常快,但是從這一天開始,他有些猶豫,每個字都寫得比往常慢,也比往常用力。尤其是那一天的評論:李驚濁是一個好人。好人是我可以給一個人的最高褒獎。他還很幼稚,魯莽,但他正直,善良。他只有一個明顯的缺點,便是使沒那麽好的人自慚形穢。這個世界,好人和壞人都不多,絕大多數則是沒那麽好的人。好人和壞人各有各路,天堂的歸天堂,地獄的歸地獄,唯獨沒那麽好的人游移不定,沒有去處。他大道璀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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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息風将紙頁一合,不欲再看。

他呆坐了一陣,起身去櫃子裏拿了一罐子糖出來,習慣性地剝開糖紙,又想到李驚濁的警告,笑了笑,将糖放到一邊,沒有吃。

他做了太久的大人。大人習慣商量,習慣妥協,習慣談條件,習慣全身而退,習慣從不交出全部。李驚濁不習慣。李驚濁要全部,李驚濁從始至終都是奔着全部去的。

小朋友什麽都想搞個清楚明白,可是小朋友真的什麽都可以接受麽?李驚濁這樣一個連幾條魚都不肯接受的人,難道可以接受他不堪的過去?

書桌上還有半壺冷茶,茶水少,茶葉多,泡了不知多久,又濃又苦。冰涼的茶水入肚,沉到胃裏,一杯又一杯。

終于,茶飲盡,柳息風推開梅花窗,大門前四個燈籠紛紛垂下金黃絲縧,在夜風中搖晃着。那是李驚濁挂的。

抽屜中還放着無數未裝裱的畫,柳息風一張張重新看過,他不覺得自己有那麽好看,只是在李驚濁筆下,他便完美無缺。

只要跟李驚濁在一起,只要不回首,他便完美無缺。誰不想被一雙純真、正直、飽含仰慕,永遠燦若星河的眼睛注視?

連最污濁的爛泥也是想的。

此時此刻,若是有未眠的野狗,只怕也要擡頭望一望這星夜吧。

此時此刻,連田裏的糞土渣滓與河中的牲畜屍體可都沐浴着月光呵!

何況是人!

何況是人……

柳息風想到自己曾問過李驚濁的話:“你記我這麽多壞,現在還要不要?”

李驚濁當時的回答聲音很低,卻沒有猶疑。他說,要。

忽然,那只常來做客的貍花貓跳上了書房的窗臺。它比從前幹淨,李驚濁帶它體檢過,打過疫苗,還給它戴了項圈,表明是有主之貓,以免被村裏的小孩欺負。

貍花貓喵喵叫了幾聲,見柳息風不理它,又跳到書桌上,伸出一只爪子搭到柳息風胸口,仍舊叫個不停。柳息風給貓喂了點糧。貓吃了糧,很快就趴在一塊疊好的毛毯上睡着了。那毛毯也是李驚濁怕柳息風在書房睡着以後着涼準備的。

柳息風摸摸貓頭,心說:他連你一只野貓都不肯放着不管,何況是我,對吧。

……

算了。

一切由他決定。

柳息風望着窗外的柳樹,嘆了口氣,翻箱倒櫃地将十年前的一摞記錄找了出來。他拎着那摞東西上樓,只見燈亮着,李驚濁坐在地上,也沒有睡,像在等他回來。

柳息風将那摞記錄放在李驚濁手邊。

李驚濁沒有碰,只問:“這是什麽?”

柳息風說:“你今天跟我講了很多話。如果你看完這些,想法還是不變,再來找我。”

三十八拾拙辭

柳息風說罷,要進卧室,李驚濁說:“等一下。你先告訴我,這是什麽?”

柳息風說:“你看過就知道。”

李驚濁還是不動那摞紙,只問:“為什麽你覺得,我看了這些,想法就會變?”

柳息風說:“就是你一直在問的東西。看吧。”

他一直想在問的東西?那就是柳息風的過去了,尤其是寫完第一本書以後的這十年。他是想知道,但是……

“你錯了。柳息風,你把我想錯了。”李驚濁一時百感交集。

這個夏天,陽光燦爛,可也濕,熱,悶,空氣粘稠得讓人喘不過氣,李驚濁好像一直在等,等一場暴雨,就像兩人第一次同往太平鎮時遇到的那場暴雨。柳息風當初是見雲候雨,這個夏天他卻是不見雲而空候雨。

就在他以為守不到時,暴雨忽至。

萬物洗遍,心胸滌淨,天地開闊。

此刻,李驚濁心中再無阻礙。

“從一開始,我就可以自己查。”他看着柳息風,認真道,“十年而已,互聯網的世界,根本沒有秘密。但我沒有查。如果你以為我想要挖你的隐私,那你就錯了。你可以有秘密,有不想告訴我的過去,但我接受不了你不坦誠的态度。”說到此處,他低頭自嘲一笑,“也可能是我不夠好,始終無法讓你信任……”他拿起那摞紙,揮了兩下,“幾張紙而已,就可以讓我變了想法?你太小看我。你始終都太小看我。”

柳息風笑了笑,說:“你看都沒看過,亂放什麽狠話?”

“不需要。”李驚濁說,“你願意把它交給我,就夠了。”

柳息風說:“既然你這麽有信心,就看完再來找我。”

“我不看。”李驚濁在二樓的雜物間找到一個帶鎖的矮櫃,将那摞紙鎖進矮櫃裏。

柳息風看着矮櫃,嘆了口氣:“李驚濁,你為了這幾張紙上的故事,跟我大吵一架,現在我把它交到你手裏,你又不看。你到底在想什麽?”

“我不想講酸話……算了,跟着你,酸話也從沒有少講過。你以為我想要的是你過去的故事,其實我想要的不過是一點信任,一點坦誠,還有……”李驚濁低着頭掂了掂矮櫃的鑰匙,不看柳息風,好講出那幾個并不含蓄的字眼,“……一點真心。”

柳息風絲毫未被打動。他這樣的人,本就極善言辭,于是言辭對他而言幾乎無效。他極少信人的嘴。不管李驚濁講得多動聽,他現在都不能确信把那摞記錄交給李驚濁是對的。他說:“你不敢看。你也怕看了以後會動搖。”

“我不是怕動搖。”李驚濁想了想,把此時面對的事情類比成了一臺手術,術前評估告訴他風險很高,現在并不适合手術,于是他對柳息風說,“我們剛大吵一架,感情不穩定,現在又是深夜,人容易不冷靜,實在不是揭開潘多拉魔盒①的好時機。”

柳息風說:“潘多拉魔盒。”

李驚濁說:“看你的樣子,櫃子裏的那些紙,只怕比潘多拉魔盒的威力還要大。”

柳息風聽了,掀唇笑笑,眼中卻沒有笑意。

“我知道,我一天不看,你一天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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