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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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什麽?”李驚濁很累,連腦子都轉得慢了,一時不清楚柳息風在講什麽。
柳息風盯着李驚濁,想确認他是真的沒聽懂,還是在裝聽不懂。不會的,李驚濁不會裝,李驚濁一向很直接。柳息風想到這裏,便說:“你吃了東西,早點休息,我先出去。你醒了告訴我。”
柳息風走到門口,正要開門,就聽見李驚濁在身後說:“抱歉。”
“抱什麽歉?”柳息風回過頭,問。
他見李驚濁沒有回答,本想說如果你終究覺得接受不了,也不用感到抱歉,不過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醒來再講。我等你。”
柳息風說罷,出去了。李驚濁躺到床上,頭有點痛,身體也疲憊,可就是沒有睡意。
他的思緒不受控制。他手心的皮膚破損不大,但是暴露時間很長,從固定刀具到醫院,手心一直和血液接觸。預防性用藥的實施已經超過了暴露後的四小時,但是尚且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六周之後的HIV抗體檢測如果沒有問題,大概率就沒事了,只需要十二周,六個月,十二個月再去檢測和複查,可也有極端病例,窗口期長達十年——
李驚濁不願再想,想也沒用。他索性打開電視,無論裏面放什麽,有點東西幹擾那些胡亂的思緒就是好事。
電視裏正在放社會新聞,講由于急診和兒科醫生的生存環境惡劣,醫生人數嚴重不足,一些醫院将這兩個科室的錄用标準從博士降低到碩士,新聞評論員的質疑聲緊接而來:這本是兩個最需要高水平醫生的科室,可是現在卻變成了醫學生最不願意選擇的科室。為什麽不通過保障安全、提高待遇等措施來吸引更高水平的醫生,而要通過降低門檻來增加醫生人數?如果連奮戰在生死前線的醫生的生命與尊嚴都無法得到保障……
李驚濁忽然感覺一陣惡心,沖到馬桶前将胃裏本就不多的東西全吐了出來。吐完以後,他一邊漱口一邊想,自己也從沒有敏感到看條新聞就要作嘔的地步,應該是逆轉錄酶抑制劑的副作用。
出了浴室,他打開袋子,去翻藥盒裏的說明書,果然看見不良反應那一欄裏寫了惡心,嘔吐,除此之外,還有頭痛、乏力、發熱、厭食、失眠、皮疹等等。
他收好說明書和藥盒,重新躺回床上,随手拿起遙控器換了個臺。
這個臺正在放古裝劇,穿着龍袍的皇帝大手一揮:“如果愛妃有個萬一,朕要你們太醫院全部給她陪葬!”
李驚濁又換了個臺。
這次電視裏放的是地方臺的電視購物節目,兩個漂亮的主持人一直在推薦一款電飯鍋,一會兒報甩賣價格,一會兒報購物電話,一會兒報産品餘量,不停地提醒電視機前的觀衆:只剩十個,只有今天。今天不買,後悔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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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驚濁閉着眼睛聽,把重複的廣告詞聽了幾十遍,竟然也就睡着了。
他這一覺睡得不算安穩,迷迷糊糊醒了幾次,又繼續睡,完全清醒的時候窗外已經一片漆黑,路上沒有行人,只有幾盞路燈安靜地亮着。他下床,走到窗邊,看見馬路對面的縣醫院仍然和之前一樣,是深夜中最明亮的建築。
一輛大貨車經過,夜風送來為讨生活奔忙的尾氣。
李驚濁吸了一口,覺得那味道也沒有那麽難聞。
在窗口站了一陣,他想起該吃第二次藥了。
房間裏沒有礦泉水,也沒有燒水壺,他打電話給前臺,要他們送一個燒水壺上來。
等門鈴聲響起,李驚濁去開門,卻發現柳息風也站在外面。
“我來之前,這位先生就站在外面。”服務員把水壺遞給李驚濁,同時解釋道。
李驚濁說:“謝謝。沒事,我們一起的。”
等服務員走了,柳息風說:“你又要把我關在外面?”
李驚濁說:“下午是你自己走的。”
柳息風說:“下午你臉上就寫着兩個字:快滾。只差沒有講出口。我整天看你臉色生活,這點眼色還是有。”
李驚濁說:“憑您老人家這張臉皮,要是真想留,誰趕得走?”
柳息風指一下自己帶傷的臉,說:“以前我臉皮好看,你寸步不離,現在我破了相,你立馬跟我分房睡。”
李驚濁聽得又好氣又好笑,說:“快進來吧,再不讓你進來,我就要變成陳世美。”
柳息風得逞,樂得拿水壺去燒水,李驚濁趁着他在接水,把裝病歷和藥的袋子收進床頭櫃裏。
水燒上,柳息風說:“我有話要跟你講。”
李驚濁說:“我聽着。”
柳息風想了想,先問一句:“你有沒有話要跟我講?”
李驚濁思索了一下,說:“我應該要回家住六周。明早就走。”
柳息風點點頭,說:“我也一起。我們得把你家的門修一下。”
李驚濁說:“不是老家。我得回長沙六周。”
柳息風看着李驚濁的眼睛,說:“你……變了?”
變了?什麽變了?
李驚濁想起下午柳息風講過的話,一下子明白過來,說:“沒有變。我的想法還和以前一樣。”
柳息風說:“那你證明一下。”
“證明什麽……”李驚濁突然從柳息風的神情中讀出了深意,“你一個傷患還想劇烈運動,就不怕手腕疼?”
柳息風一臉無辜地說:“我就是怕手腕疼,才要你來。”
李驚濁都氣笑了:“不可能。你不要想。”
“我沒有跟你開玩笑。我講真的。”柳息風肅了面孔,那雙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李驚濁,“現在你什麽都知道了。你跟曹森岩講的那些話,我也聽到了。你真是那麽想的?”
李驚濁想張口,卻抿了下嘴唇,走到窗邊,背對着柳息風。
“我不知道。”李驚濁沉默着吹了半天風,忽然說。
“什麽叫不知道?”柳息風說。
“我講了很多聽起來偉光正的話。”李驚濁說,“因為那條命跟我沒關系。好像你們都是王八蛋,就我有資格審判。其實現在一想,我跟受害者家屬講那些話,也挺王八蛋的。但是,”他轉過身,對柳息風笑了笑,“沒辦法,王八蛋就王八蛋吧,王八蛋就不活了嗎?”
柳息風張開雙臂,說:“王八蛋也得過啊。”
李驚濁笑着走上前去,給了柳息風一個擁抱。
四十六拾山風
水開了,柳息風倒了兩杯出來。李驚濁說:“你下樓買點零食吧。我餓了。”
柳息風詫異:“你?吃零食?”
李驚濁說:“突然想吃。現在超市肯定都關門了,但是一樓有自動售貨機。你去買。”
“第一次見你半夜想吃零食。”柳息風雖然這麽講,還是下樓去買了。
門一關,李驚濁就從床頭櫃裏拿出藥盒來,把藥給吃了。這藥一日吃兩次,要連續吃滿二十八天,一旦間斷就有可能導致阻斷失效。
柳息風把零食買回來,李驚濁卻并沒有胃口吃,随便吃了幾口就放到一邊。倒是柳息風自己抱着一袋草莓奶糖吃個不停。吃完以後他便滿足地提議道:“要不做個運動?”
李驚濁說:“不做。”
柳息風說:“出去散個步也不行?”
“這麽晚了,去哪裏散步?”李驚濁問。
柳息風伸出手,說:“跟我來。”
李驚濁低頭看一眼經過處理、傷口已經愈合的手心,牽上了柳息風的手。
兩人無所顧忌地牽手走在無人的馬路上,一盞盞路燈将兩人并肩的影子拖得長長短短。
李驚濁說:“這好像是我平生第一次牽手軋馬路。”
柳息風說:“我也是第一次。”
李驚濁好笑:“少來。”
柳息風說:“我年紀大了,記不清以前的事。我感覺這就是第一次。”
李驚濁說:“你記性可不壞。什麽都忘了,也沒忘要留頭發。”
柳息風停下腳步,說:“你想要我剪了嗎?”
李驚濁望着那長發,說:“你舍得?”
“你記不記得七月十四晚上?”柳息風放輕了聲音,“點亮最後一盞河燈的時候,我就已經舍得了。”
李驚濁想起了荷花燈随河水西去時柳息風的一句“來世托生個好人家”,不禁感慨萬千,十年不放的亡魂,原來那晚就已經放了。一念之間,悄無聲息。
“反正,你想要我剪,我就去剪了。”柳息風說。
夜風吹,拂起他的長發,在路燈下染起一層金棕色的毛邊。李驚濁伸手摸了一把,說:“還是不要剪。我舍不得。頭發剪了可以再長,過去剪了怕找不回來。”過了一會兒,又說,“你跟我講講她吧。”
柳息風說:“你想聽什麽?其實你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李驚濁說:“我連她的名字都不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