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章節
”
柳息風說:“曹森岚。山風岚。”
李驚濁說:“沒想到跟我堂妹的最後一個字同音。”
柳息風說:“森岚要是和你妹妹交換一下家庭……算了,我這樣講,你可能要不高興。人年輕的時候信個人力量,年紀大點就開始信環境。”
李驚濁想了想,說:“現在我也開始信環境了。小時候家裏的長輩每年帶我們三個小輩去體檢,把兩個妹妹看得很緊,每次都要跟她們講,雖然絕大多數醫生都是好人,但是有些事容不得萬一。怎麽講……家庭和教育的力量太大,很多人只是運氣不好。”
“我感覺你這兩天變化挺大。”柳息風有點想笑,“從小李變成了老李。從對人民的主觀能動性寄以厚望,變成了對人民苦難命運的深刻理解與同情。”
李驚濁也笑:“老就老吧,還能跟你當同齡人。”
“哎——”柳息風笑罵,“你怎麽講話的?”
李驚濁看着遠方的路,忍笑,深沉道:“老柳。”
柳息風看李驚濁一眼,墨夜湖上煙波,講不出的撩人。他的大拇指挑逗般撫摸李驚濁的手背,唇齒輕啓,說:“老柳疼你。”
李驚濁耳根一紅,說:“你是不是柳樹精變的?一天到晚幾根枝條亂撩撥人。你到底要把我帶到哪裏去?再往前走路燈都沒了。”
柳息風說:“你跟我走就可以了。我還會把你帶到妖精洞裏去嗎?”
李驚濁說:“那可講不定。”
兩人再走一陣,前方出現一幢高樓,像是還沒有施工完畢,周圍也沒有其他人。柳息風帶着李驚濁找電梯,電梯倒是裝了,只是沒有通電,于是兩人爬了三十多層樓,才到樓頂。
李驚濁說:“這是哪裏?”
“城南大廈。”柳息風說,“我下午買飯的時候跟老板娘聊天,她侄子以前在這裏給工頭做事,不過後來開發商卷錢跑了,這裏就成了爛尾樓。雖然是爛尾樓,但這裏是全縣城最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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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驚濁向四周看去,果然沒有任何遮擋,其他建築的燈光離他們很遠,一輪白月離他們很近。空中濃雲遍布,不見星子。
“這地方适合講話。”李驚濁看着遠方低矮的房屋,“站在高處講豪言壯語,以為自己就是世界之王。”
柳息風笑說:“最多不過是縣城之王。”
空氣中飄來淡淡的沙土與油漆的味道,李驚濁說:“也适合追憶往事。對了,剛才的話還沒講完。曹森岚的事。”
柳息風說:“你也講過,同一個故事,一百個人有一百種講法。我來跟你講,難免要美化自己。”
“誰又不美化自己?”李驚濁說,“你少進行一點文學加工就可以了。”
“其實我不知道要從哪裏講起。”柳息風不自覺摸了一下牆壁圍欄,摸到一手的灰塵,“太久了,我都記不起森岚的長相。十年前,曹森岚就是曹森岚,十年後,所有十幾歲的女孩子都成了曹森岚。上一次你還擔心我對雪濃做什麽,其實不會,我對那個年紀的女孩子心存畏懼。十幾歲的女孩子已經會想很多事,森岚更是少年老成。”
講到這裏,柳息風停了下來,李驚濁也不講話,等着繼續聽。
“她不喜歡男的。”柳息風看着極遠的一處燈火,想起那邈遠的對話,“男的做事目的性太強,總想要點什麽。而且,用她的話講吧——她有時講話不好聽——男的很髒,而且他們也清楚自己很髒。那些有處女情結的男的,其實也不是嫌女的髒,他們其實是嫌別人的**髒。森岚當時那句話我現在還記得:男人麽,只有自己的**是香的,其他**都是髒的。”
李驚濁笑了一下,像在自嘲:“這句話對我們這種人不适用。”
“她也不喜歡女的。”柳息風說,“她跟我講張愛玲的話:一個女人,倘若得不到異性的愛,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①女人最擅長嘲笑和欺負女人。森岚尤其不喜歡女人的群體面貌,她講,女人湊在一起,就可以講出最刻薄的話。女人還擅長借由同情別的女人來展現自己的善良與高人一等。”
“太絕對也太悲觀。”李驚濁說。
“她就是在那樣的環境裏長大的,在女人那裏受過的欺負比男人更多。”柳息風輕嘆了口氣,“她得不出更樂觀的經驗。”
李驚濁點點頭:“也是。”想了想,又說,“她既不喜歡女的,也不喜歡直男,所以她喜歡你。”
柳息風說:“對她來講,我更接近一個無性生物。”
“她小小年紀就把事情看這麽透,應該清楚那些事都不是她的錯,最後怎麽會想不開……”李驚濁沒有繼續往下講,他意識到,心裏明白和實際承受根本不是一回事。
“其實我也沒有搞清楚。”柳息風低下頭去,講話的聲音也低了,“我不曉得講這個事是美化了我自己,還是讓我在你心裏更王八蛋了。其實這書最開始是她要我寫的,她講寫出來發到網上,揭發她以前的學校。但是後來她後悔了,她覺得我要是發出去,她會活得比從前更難。在書出版之前,她跟我講,如果我出版——”他又不自覺地去摸圍欄上的灰塵,摸得整只手掌髒污一片,全黑了,“她就自殺。”
李驚濁張了張口,說:“那你還……”
“因為我不信。”柳息風看着自己髒兮兮的手掌,“那不是她第一次威脅我。她只要一用自殺威脅我,我就什麽都答應她。後來我真的……聽煩了。”
李驚濁不知道該講什麽,半天,才說:“但是這種事——”
“容不得萬一。”柳息風彎了一下唇角,笑容發苦,“曹森岩有一句話沒講錯,我再小心都不為過。但是不到事情真的發生的時候,人是不會收手的。而且你看那本書也曉得,十幾歲的少年人,下筆太狠,越是血淋淋的,越是要剖開給所有人看。好像除了那些,其他的都不是生活。好像除了我自己,其他人都不知道生活的生猛。十九歲年少輕狂,也有使命,也信文學是要救人的。”
四十七拾藥盒
李驚濁一時講不出話來。
很久,他才想到一種可能性:“所以,那可能是一場意外。”如果曹森岚真的已經習慣用威脅要自殺來達到目的,那麽也許她沒有真的想要死,而是不小心下重了手,但是也有可能是書出版之後她真的受不了書中的內容,或者受不了輿論與壓力,所以選擇結束生命。人已經不在了,誰又知道真相?
“沒有人知道。”柳息風說,“只能選一種可能性去相信,讓自己好過點。人麽,總是虛僞。”
“那後來呢,你怎麽想的?”李驚濁想起柳息風那些手稿與記錄,“你還寫過其他人的故事嗎?不是幫人代筆寫自傳那種。”
“你的意思是類似森岚這種。”柳息風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就像輕易地拍掉了過去的不堪,“人總是要吸取教訓。寫作者容易不假思索就把自身經驗寫進小說裏,但是有些經驗其實是別人的東西,但是時間一久,就記不清楚了,別人講過的話,做過的事,都以為是自己的東西。我為什麽要把每天發生的事記那麽詳細?不是為了用,而是為了不用。剝離掉那些最直接的從外部來的東西,裏面剩下的,才是自己的。”
李驚濁說:“餘編輯講你一旦沒有靈感,就去用別人的故事。我以為你要重蹈覆轍,為了你的故事其他都不管了。”
“你聽他講我壞話。他恨不得沒有人願意理我,我就只能一個人坐在書房裏寫東西。”柳息風嗤笑,“當初他勸我不要出版這本書有兩個原因。第一個他覺得少年人的筆是鋒利,但太外露,以他的眼光看,水平也沒有多高。第二個他怕森岚出了意外,讓我有心結,耽誤之後的寫作。講到底,他不願意因為不成熟的第一本書,誤了技巧成熟後可能寫成的十本書。他眼光挺毒,森岚出事以後可能有兩年,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把他氣得半死,罵我活該。”
李驚濁說:“後來怎麽好的?”
柳息風說:“他給我取了幾個筆名,要我別把自己當柳息風,就當《禁止說話》那本書是別人寫的。時間也起了作用。”
李驚濁說:“其實他挺厲害的。他把你當塊璞玉來雕琢。”
“不要講他了。”柳息風環住李驚濁的後腰,咬他耳垂,“我不想做玉,我想做人。做人多好。”
“嗯……”李驚濁的耳朵癢起來,柳息風近在耳畔的低沉聲音震得他半邊脖頸都酥了。
柳息風攬着他的腰,忽然覺出一種令人心癢難耐的巨大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