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章節
小時候的事。
“你聽了,笑他可以,但不要說是我講的。”覺塵抿了口茶,“他初中給全校的女同學買花,請她們排隊跟他牽手,每人牽一次。校長的電話打到我這裏,用四個字形容當時的場面:皇帝選妃。我問他怎麽回事,他說就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喜歡女孩子。”
李驚濁忍不住追問:“那後來呢?”
覺塵放下茶杯,輕描淡寫道:“我請人找了點教材,讓他搞清楚再回學校。”
李驚濁點點頭,兩人又講了一會兒柳息風成年以前的事,李驚濁想起求而不得的底片,便問覺塵手上還有沒有柳息風十八歲以前的相片。
覺塵不答反問:“會下棋不會?”
李驚濁說:“只會象棋。”
覺塵拿出一盒椴木象棋來,說:“相片是有,想要,憑本事來拿。”
棋擺好,兩人相對而坐,開下。
李驚濁每一步都要冥思苦想,覺塵也不催,只是李驚濁方一落子,他就穩穩執起一枚棋子走下一步,似乎無需考慮。李驚濁沉下心來,盡力不受他影響,定神思量,每一步都竭盡全力走當前最好的一招。
這一局兩方兌子兌得慘烈,倒不是二人水平相當,而是覺塵有意不把李驚濁将死,總留餘路可走。一盤棋本早可以結束,兩人卻下了許久。最後李驚濁還餘幾子時,覺塵便說:“還要下完麽?”
李驚濁早已看出敗跡,這便坦然認輸。
覺塵面上沒有笑,眼中卻有笑意:“想要相片,明天再來。”
李驚濁應了好,把棋盤收拾幹淨,合起來。覺塵送李驚濁到門口,說:“這時候橋上有落霞。”
李驚濁以為覺塵是要他去欣賞落霞,便點頭講等下同柳息風一路去看,結果告辭走到門外,卻不見柳息風。他正要去尋人,只聽見遠遠一聲悠長笛聲,有如口哨,山中寂靜,一下驚起飛鳥無數。
李驚濁朝笛聲來處看去,千丈山崖間吊橋壯闊,将橋上之人襯得很小。這時李驚濁才暗道一句知子莫若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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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一刻,整座山寺好像都被方才那聲笛音喚起了,鼓樓忽然響起莊嚴鼓聲,鐘樓也以肅穆鐘聲相和,鐘鼓聲回蕩在山間,仿佛在吞吃天地。立在橋上的柳息風長發紛飛,身後滿天落霞,遠遠地朝回廊上的李驚濁揮了揮笛子。那笛子尾部垂着一根金紅穗子,也在霞光中搖晃。
鐘鼓聲止了,遠方飄來淡淡的檀香氣。
李驚濁胸中乍起風雨,又驟然靜谧。
“聊了很久。”柳息風笑問,“什麽感覺?不可怕吧。”
“很有意思。”李驚濁說,“還下了一盤棋,以你的相片做彩頭。”
兩人轉過身去看落霞,柳息風說:“你下不過他,所以現在兩手空空。”
李驚濁說:“你怎麽知道?”
柳息風說:“你看過阿城的《棋王》麽?他年輕時就像《棋王》裏的王一生,一人同時戰好幾人,沒有敵手。”
李驚濁說:“他像個……怎麽講,傳奇。今天以前我是不信聽什麽人一席話,可以勝讀十年書的。”
柳息風笑着調侃:“他要是年輕個二十歲,是不是就沒我什麽事了?”
李驚濁說:“這玩笑你且在你爹面前開一開試試。”
柳息風說:“你不要看他現在這樣,他出家那天不曉得有多少男男女女在寺門口掉眼淚。我嘆為觀止。”
李驚濁揶揄:“你很羨慕?”
柳息風斜眼看李驚濁:“釣魚執法。”
李驚濁斜眼回看過去:“是誰先開始釣魚執法的?我這不過百姓點燈。”
柳息風說:“小李嘴巴越發鋒利。”
李驚濁說:“名師高徒。”
兩人看着前方,都忍不住唇角上揚。
看完落霞,吃過夜飯,兩人散了一陣步,然後回房歇息。到該吃藥的時候,李驚濁才發現,這一天他幾乎沒有想起過HIV的事。
夜裏兩人躺在一起,風輕輕吹動蚊帳,李驚濁伸手摸了摸蚊帳的紋路,感覺就像在老家時一樣。摸了一陣,他忽然說:“我可能不能像你一樣,很快帶你去見我父母。”
柳息風說:“每個家庭都不一樣。”
李驚濁說:“你父親很開明。即便你和別人不同,即便你在學校闖了禍,他也只讓你看教材學習。我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可這事如果放在我身上,他們不會這麽容易接受。”
“看教材學習?”黑暗中,柳息風語帶疑惑。
“唔。”李驚濁這才發覺自己把覺塵給賣了,心中有些過意不去,“就是……皇帝選妃的事。”
“什麽皇帝選妃?”柳息風很快反應過來,懊惱道,“他竟然跟你講那件事。”
李驚濁想象着那場面,努力忍笑,可是肩膀卻忍不住聳動。
柳息風感覺到枕頭與被子的抖動,控訴道:“我當時那麽慘,你還笑。”
李驚濁索性不忍了,笑出聲來,邊笑邊說:“有什麽慘?我如果敢把全校女生的手都摸一遍,肯定要挨打。你只需要看幾本教材,還在這裏叫苦。”
“他跟你講,他讓我看幾本教材?”柳息風仿佛聽見有人在講太陽是方的,“那天我剛牽到第十六個女同學的手,就被司機拎回家關在書房。等他晚上回來,搞清楚原因,就叫人把我和一男一女兩個充氣娃娃關在一起,關了一個月。”
空氣寂靜了幾秒,李驚濁再想起覺塵的面孔,突然膽寒起來。
“柳息風……”李驚濁轉過頭,臉靠柳息風近了一些,“我是不是不該答應他明天再去下棋?萬一下棋下出個——”
“下出個充氣娃娃來?”柳息風笑起來,“放心,他現在跟以前已經大不一樣。自從被關了一個月後,我不肯再住在家裏,他可能也覺得當時管我管過了火,加之他自己的一些愧疚,所以沒有阻止。我很多年都當他不存在,直到後來他出了事,像是真的不存在了,我才發覺這麽多年我當他不存在其實有一個前提:他還是得存在。”
山中夜晚清寂,只有間或幾聲夏蟲之鳴。
柳息風低低的聲音漸漸散開了,散到蚊帳外,出了屋子,散進山林間流淌的星河裏。
身下的竹席沁得人周身寒涼,李驚濁驀然間想起了父母的許多事,于是說:“下山以後,我要回去拿手機。久不聯系,他們會擔心。”
柳息風說:“明天先用寺裏的電話報個平安。”
李驚濁想了想,說,“用了寺裏的電話,他們會追問前因後果,反而更放不下心。電話還是回去再打。”
之後幾日,李驚濁上午幫寺中僧人下地勞作,下午去覺塵那裏泡茶聊天下棋,晚上和柳息風散步乘涼。柳息風手腕好些了,就為他吹笛。他夜裏失眠,便聽柳息風講話,一直聽到睡着。沒有時間閑着獨處,也便沒有時間焦慮心慌。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就快要到下山的時候。
已經站在山門前了,李驚濁還是沒有贏過覺塵一局。
柳息風笑說:“苦練棋藝,下次再來。”
李驚濁聳聳肩:“也沒有別的辦法。”
兩人正要下山,身後突然有人來喚留步,一回頭,只見領他們上山的小和尚手上拿着一只牛皮紙信封。
“覺塵師父講,這是這麽多天為他泡茶的謝禮。”
李驚濁接了信封,見正反兩面都沒有字,便直接打開。
柳息風湊過來看,說:“我猜是相片。他這幾年越發心軟,大概還是舍不得為難你。”
李驚濁看向信封口,說:“比你猜的更好。”
柳息風好奇道:“快拿出來。”
李驚濁将信封中的東西取出來,只見是整齊排列在塑封中的兩排底片,每排九個,從柳息風的周歲到十八歲,一張也不少。
“沒想到他會留着這些。”柳息風看着那些底片,“他其實不止我一個兒子。我離家時質問過他,他在外面有那麽多男人女人,憑什麽我摸幾只手就關我一個月。當時他沒有回答我。後來他出家了,跟我通信,在信裏講起我的姓名,說是他一生寫照。他給我取名時就預料到了他的後半生,所以希望我莫走他的路。”
李驚濁說:“你的姓名?”
身後山寺中忽起笛聲,一聽便知有數十年功夫,那笛和柳息風的不同,沒有明媚,沒有悠揚,也沒有怆然,只有一種鐵馬冰河後的平靜。
柳息風回望山門,久久未言,直到兩人走至山腳,再也聽不見笛聲。
到了車上,車又穿過小路,上了大路,群山丢失在尾氣後,柳息風才說:“他當時講起我的姓名,說是……楊柳何曾息風雨。”
良久,李驚濁都在默念着那句話。可是念着念着他忽然覺得哪裏不對:“柳息風,你父親或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