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章節

讓他整個人都為之一震。

他看《太平鎮》時就是這樣的感覺。

身邊活生生的千篇一律變得死氣沉沉,而那種已經死去的風流,活了過來。不是病恹恹地活,而是真正地、有力地活了過來——

四方的天井,中央栽一棵高大粗壯的女貞樹,其枝葉繁茂,不知不覺就伸到了天井外面。挂着艾葉的木窗裏,一只未點的油燈懸在牆上,窗前有位先生正對着天井漏下的光看書。

行走的剃頭匠,背一只木制的剃頭箱子,在太平鎮的家家戶戶中進出,傍晚時終于來到了李宅,為先生剃頭刮臉。

“先生不要回去教書了。”剃頭匠說,“長沙城讓大火燒盡了。”

李驚濁聽見先生手裏的茶盞落地粉碎。

“我的少爺,你在想什麽哪?”柳息風笑着喊李驚濁,“吃飯。”

“噢。”李驚濁夾了塊排骨,若有所思。

柳息風看他那樣,就說:“你還在想《太平鎮》?”

“嗯。”李驚濁點點頭,想了一會兒,說,“在想我為什麽會進入它的……時空。語言真是……奇妙。”

一片土地,一縷歲月,竟然就在一頁頁的稿紙間活了。

這不是聽過李家故事的人就可以做到的。李驚濁甚至不覺得那是故事,他覺得那就是歷史,柳息風只是掀開門簾,讓他自己進去随意看一看,走一走,至于看到了什麽,全由他定。

他早就驚嘆于語言的力量,卻還是不清楚它力量的邊界到底在哪裏。

“是不是因為裏面用了方言,所以一切都那麽……”李驚濁像在問柳息風,又像在自言自語,“恰如其分。對,就是恰如其分的韻致。”講到這裏,他又問,“夾雜方言的寫作,是不是很難?既要有楚風,又要讓不通方言的人看得明白。而且感覺很多方言,我講得出來,但是根本想不出來那個字具體怎麽寫。可是,你竟然把那些字都找到了。”

“其實現在有很多對方言的研究,書也不少。你寫不出來,是因為你其實從小還是講普通話長大的,如果你去問問你祖父這樣的老人,就會有很多收獲。你可以重新去發現一些東西。一些被我們抛在身後的、覺得太土的東西,只要追根溯源,就可以拾其雅致。”柳息風給李驚濁夾了一筷子菜,“你初中大概學過龔自珍《己亥雜詩》,背的時候有沒有覺得別扭?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不押韻。沒辦法,龔自珍不講普通話。你拿吳語念一念,立馬就覺得對了。還有這個,”柳息風看一眼手中的筷子,“一筷子,太平鎮方言音‘一舉’,寫起來其實就是上竹下者的‘箸’,跟文言一樣。我可以寫一筷子,可是只有寫一箸,才是太平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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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驚濁一時心潮起伏,胸中萬千流年。

吃過飯,他便又去書房繼續看《太平鎮》。

等他看到“第一部完”幾個字的時候,突然心生遺憾。他往下再翻一頁,發現居然還有第二部,頓覺驚喜,于是便趕緊接着看了下去。

小說裏的一些情節确實是他熟悉的,但更多的是他從未聽聞過的事。

他在故事裏一路跌宕,不知何時大拇指與食指間捏住的那一角,竟已經屬于最後一張稿紙。

他不死心地翻過那一頁,底下就真的只有空蕩蕩的桌面了。

“柳息風。”他拿着最後那頁紙出去問,“後面沒有了?”

柳息風正在沙發上睡覺,聞言睜開眼,看見那一頁,說:“我看看日期……嗯,确實沒了。跟你在一起之後我就沒寫了。來,讓我抱一下。”他伸出手臂,想拐李驚濁一起睡覺。

李驚濁說:“起來。去書房。”

柳息風從沙發上起來,說:“做什麽?”

李驚濁把柳息風押到書桌前,說:“把《太平鎮》寫完。”

柳息風搖頭,說:“我已經決定不寫了。”

李驚濁堅持說:“你要繼續寫。”

柳息風拿起所有稿紙,說:“跟我來。”

李驚濁說:“去哪裏?”

柳息風走到門前的水塘,把所有稿紙一起浸到了幾天前剛蓄上的水裏。

“你幹什麽?!”李驚濁趕緊去搶救。

他本想把稿紙救出來吹幹,沒想到柳息風用的墨水是水溶性的,只是在頃刻間,幾十萬字全部溶進了水裏,再也撈不出來。

“你——!”李驚濁抱着那些稿紙,就像抱着一具剛失掉生命的屍體,“柳息風你瘋了?你不寫就不寫,為什麽——”

“《太平鎮》寫得不錯。”柳息風很平靜。

“你也知道寫得不錯?”李驚濁覺得不可理喻。

“嗯,就是知道,所以才不能留着。”柳息風看着慘不忍睹的稿紙,“李驚濁,你可能沒法理解這種感覺……我只要一看到那些還未完成的稿紙,就要瘋了,瘋了一樣地想寫完它們。”

李驚濁低吼:“所以我讓你寫啊!”

“但是我不能。”柳息風說,“你喜歡它,我很高興。因為太高興,所以更不能留它在手裏,否則我真的會忍不住繼續去寫的。你明白麽?它是我曾經亵渎你珍貴心意的證據,給你看,是想對你坦誠,但是我不會允許自己再動一下想要寫它的念頭。”

“可是你……”李驚濁想起方才在餐桌上,柳息風講起《太平鎮》時的神采——

拂開眼前活生生的千篇一律,去想象另一種已經死去的風流。

太平風流。

柳息風的眉眼間,話語間,都是對它的愛,可是一念之間,竟真的就讓它這麽輕巧地死去了。

“不用覺得可惜。”柳息風笑了笑,說,“還會有更好的。”

“可是我想要你寫。”李驚濁盯着柳息風,認真道,“如果是我要你寫的,也不行麽?”

李驚濁想,《太平鎮》比《禁止說話》更好,比之前他看過的柳息風寫的任何一本都要好。柳息風寫東西很快,《太平鎮》是從今年春天才開始寫的,但這不代表《太平鎮》是幾個月就能寫出來的東西。幾個月,是把字寫到紙上的時間。而寫一本書真正需要的時間其實等于作者的年齡。

二十九年。李驚濁不想要柳息風放棄。

柳息風拎起一頁面目模糊的濕稿紙,說:“它已經成了這樣,不要再想了。”

李驚濁沉着臉看了半天那紙,忽然靈光乍現:“餘年那裏有複印稿,你上次給他寄的。”

“他那裏也只有第一部。”柳息風說,“不要想這篇了。以後會有更好的,信我一次。”

李驚濁相信柳息風能寫出更好的,可是還是悶了兩天。

十月六日上午,李夫人打電話來,問HIV的檢查結果。

從中元到今天,剛好過了六周。

本來李驚濁是答應了明天讓柳息風陪着去做檢查,但是他現在覺得索性就今天做了,省得母親擔心,也省得明天柳息風等報告的時候擔心。

于是他對電話那邊說:“我等下就去抽個血。出結果應該很快。”

李夫人說:“肯定沒有事的。”又有些自相矛盾地說,“一有結果趕緊告訴我。我們都在等。”

李驚濁應了好,要她放心。

在自己醫院什麽都方便,李驚濁跟導師打了聲招呼就用導師的門診賬號挂了號開了檢查單,打出條形碼貼在采血管上,再讓自己科室的護士姐姐幫忙抽了一管子血,就直接把管子送去檢驗了。

負責檢驗的醫生裏正好有一個是他本科時的同學,接了管子就說一出結果就發消息給他。

李驚濁也沒時間等報告,道了謝就回去繼續跟導師的門診了。

到了傍晚,柳息風照常去接李驚濁下班,李驚濁一上車就說:“今晚不加班。”

柳息風高興道:“真的?今天正好有朋友送了新鮮螃蟹和銀魚,回去就做給你吃。”

李驚濁說:“先去一趟超市。”

柳息風點頭,說:“以後你還有什麽要買的,可以提前告訴我,我來之前就順路買了。”

李驚濁說:“一起逛超市,不好麽?”

“好,當然好。”柳息風一邊開車,一邊笑看一眼李驚濁,從善如流。

到了超市,李驚濁随手拿了幾樣水果,然後就去結賬。

柳息風往推車裏看:“你這麽喜歡吃芒果啊。”

李驚濁也往推車裏看:“哦,我拿了芒果嗎?”

柳息風說:“拿了,五盒。你到底想買什麽?”

走到結賬區,李驚濁若無其事地從貨架上掃走一整排岡本,說:“上次那個牌子橡膠味太重。”

“等等。”柳息風抓住李驚濁的手臂,“你……?”

“陰性。”李驚濁假裝鎮定地快步去結賬。

大概是套的數量太多,收銀員的目光很暧昧。

李驚濁盡量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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