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章節
息風接了那花環,放到頭上,花環從頭部落下去,停在了他的肩膀上。粉色的大朵茶梅、繁茂的墨綠葉子把他的下巴、脖頸連同長發一起圈了起來,整個人都像被花與葉包圍了。
“走。”李驚濁站起來,伸出手。
“去哪裏?”柳息風把手放在李驚濁掌心。
“上房揭瓦。”李驚濁說。
兩人從窗戶出去,回廊走到頭,上金屬梯,坐到屋頂上。
這日是個冬晴,暖陽撫在身上,極适意。
柳息風吹起了笛子。
李驚濁在笛聲中看着人來人往的太平鎮。
小館子,小店鋪,菜市場,手推車,水泥墩……
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精致,張張招牌有韻味,人人眉眼裏有深情。
“我有兩樣東西給你。”等笛聲止了,李驚濁說。
柳息風好奇:“什麽?”
“包在茶室裏。我去拿。”李驚濁再上來的時候,背着來時背的包。
“你小心點。”柳息風扶了他一把,“要不下去看吧。屋頂上不方便。”
“我剛才上來才想起,一定要在這裏看。摔不到。”李驚濁坐下來,從包裏取出一個本子。
厚厚的國畫小品宣紙本,藍布封面上豎條空白處題着“拾朝”二字。
Advertisement
“畫完了。”李驚濁把本子遞給柳息風,“你看看。”
柳息風一頁頁翻過去,果然沒有一頁是空的。
“這是一年大雨,路很難走,我和驚瀾回老家,那時我們都還走不穩,祖父就挑着一根扁擔,左右各一只竹筐,把我和驚瀾放在筐裏挑回家。”雖然畫邊有小字簡要注釋,李驚濁還是一一向柳息風說明每幅畫的起源,“這是我小時候跟大人去附近人家拜年,在別人家表演背唐詩,背一首,別家的大人就獎我一顆橘子,那天走的時候我口袋裏、手裏都是橘子,可還是拿不下,最後是裝在帽子裏回的家。好笑吧。”
“自那以後遠近鄰居一定都很怕你。小橘子精。”柳息風笑着,格外仔細地看了一會兒畫上那個帽子裏裝滿了橘子的小童,才往後翻。
翻到最後一張宣紙時,柳息風發現那幅畫是本子的左右兩頁并在一起畫的,大約是因為那是一張鳥瞰圖,構成繁複,一張紙不夠,于是用了兩頁。
看着看着,柳息風忽覺那畫上的景致分外眼熟。
“這是……”他擡起眼,往前方一看——
眼前的風景和畫上的一模一樣。
“……這是太平鎮。”柳息風的目光在畫冊與現實中反複地移動,不知看了多久,才說,“這麽像……這麽多細節,你是怎麽記住的?就憑我們當初躲曹森岩,在屋頂上的那一眼?”
“也沒有那麽神。”李驚濁說,“後來我每次來鎮上,都會仔細看看。看多了,心裏就有了。”
“你那麽忙,畫這些很費工夫。”柳息風把手中的本子翻來覆去看了很久,才說,“當初你畫這些,是為了幫我找感覺,其實現在……”
“還有一樣東西。”李驚濁又從包裏取出很厚一摞稿紙,也交到柳息風手上,“現在你要寫。你還要繼續寫。”
“怎麽繼續……”柳息風往稿紙上一看,不敢置信地一頁頁往後翻,“你——
“你把《太平鎮》第二部的手稿全默下來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每天一點。”李驚濁說,“确實沒有時間一次性寫完。”
柳息風怔怔地看着稿紙,失了言語。
李驚濁說:“你不要想再把它毀了,我複印了很多份,我家所有人都看過了,餘年也看過了。”
柳息風一愣,說:“那他們——”
“爺爺講,他看着那手稿,忽然就發現胸口的棉襖濕了。”李驚濁看着遠處的太平人間,“你重建了他已經失去的帶天井的宅子和童年、他尊敬的幾十年未能再見的父親和母親、他早已破碎的故夢和往日榮光。”
北方移來幾片雲,起風了,柳息風頸邊的茶梅花瓣脫離了花蕊,纏着長發一起,在風中飄了起來。
花瓣飄啊飄,飄往遠處渺小的人群。
“默寫《太平鎮》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這個人世可能是個永不停轉的滾燙熔爐,一個人無論怎麽用力掙紮,都終将被熔去所有痕跡。絕大多數人都是蝼蟻吧。可是,蝼蟻不想被熔去的心情,竟不比王侯将相更少。”李驚濁從柳息風發中撿出一片花瓣,說,“你看,現在街上行走的人,現在坐在屋頂上的我,将來都會成為沒有故鄉的人,就像我的祖父。土地還是那塊土地,故人眉眼不再,往日風流不再。
“我們追着時間奮力走了一生,最後終于變成一個過時的人。
“朝陽難拾。
“那時候,我和你一起坐在夕陽裏的屋頂,如果也能像今天一樣從背包裏拿出一本畫,一本書,便可為今天的太平鎮招一次魂。
“所以,既然你也想過要寫,既然你也會忍不住要繼續寫,那就繼續寫吧。寫下去。不管你是因為什麽開始寫的,繼續寫下去。”
手中那藍布本子與那摞稿紙重了起來,燙了起來,有如千斤烙鐵。
柳息風把它們抱到懷裏,抱緊了,無言地點了點頭。
傍晚已至,天越來越涼了,李驚濁從背包裏拿出一頂雪白的絨毛帽子,戴在柳息風頭上。
柳息風吻了吻李驚濁的唇,說:“去取底片吧。我們快一點,在天黑前回家。”
又至路口。
四周田野裏一片空曠,作物已經被收割,土地等着新一年的到來。
柳息風說:“這次我不去牽牛了。”
李驚濁點點頭,說:“散步回去不錯。”
柳息風說:“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不去牽牛?”
李驚濁說:“路這麽好走,當然不用牽牛。”
“不對。”柳息風意味深長,“因為這次我腰上沒系麻辣牛肉。”
“什麽意思——”李驚濁猛然反應過來,耳根驀地紅了。
柳息風還不放過他,說:“你看,今天我們要是同騎一牛,頂着你的可就——”
“閉嘴。”李驚濁捏住柳息風的嘴唇,“你能不能安靜走路不講話?”
柳息風點了點頭,李驚濁這才把他的嘴唇放開。
“頂着你的可就是我寬闊的胸膛了。”柳息風以極快的速度說完後半句話,怕挨打,快步向前走去。
“你——”李驚濁在後面又想氣又想笑,“你這個人……”
“我這個人,如何?”柳息風晃了晃長發,對李驚濁回眸一笑。
“你這個人,最是可恨。”李驚濁說。
“是我。”柳息風笑着點頭。
“你這個人……”李驚濁看着柳息風,“也最讓我高興。”
“我知道。”柳息風依舊笑着。
“你這個人……”李驚濁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鞋背,“讓我生氣,讓我難過,讓我失望,讓我咬牙切齒,讓我……”他擡起頭,“永不乏味。”
“我知道。我都知道。”柳息風依舊笑着,“帝王許伴侶江山,巨富許伴侶金銀,老派許伴侶子女,癡子許伴侶永恒……我不許諾你這些。我許諾你一種有趣的生活。永不乏味,永不麻木,永遠波瀾壯闊。”
兩人繼續向李家老屋走去。
十二裏路剛走完兩裏,還剩十裏。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