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北地的風裏都卷着沙子,磨得人呼吸都變得粗粝。
不過這裏的風光十分好看,日出晨曦鋪遍沙洲,瑰麗壯闊;傍晚長河沾染落日,殘陽如血,荒涼凄絕。
這日我遇到了一牧羊人,雙目昏黃渾濁,胡須雜亂虬結,身上羊膻味和汗味混雜,出現在荒無人煙的戈壁上毫無征兆、卻也毫不違和。
他向我指指遠處的小羊,用蹩腳的漢話招呼我:
「你這樣,走不出去,跟我,你走出去。」
我誤入這片戈壁已經兩天。
戈壁中參照物本就不多,走多了還易晃眼,且這兩日夜裏無星,我原本的那些辯方向的方法全無用處。
在這關鍵時刻,竟沒有所謂的暗衛現身,救我于水火。
不知我該哭還是該笑。
所幸我在幹糧和水用完之前遇到了牧羊人,我幾乎是毫無戒心跟他走去。
即使後來有所猶疑,卻也因為不辨方向而別無選擇。
不知牧羊人對我用了什麽藥,我倒下得毫無知覺。
我醒來時,正處一處鬧市,身上除了髒污不堪的衣物再無其它,正被關在籠子裏賤賣。
身旁還有許多像我一樣的奴隸,有漢人也有夷人。
邊境不乏易物集市,但我見過路行人皆以臉罩面具覆面,便猜測這應該不是一處官辦的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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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地方最熱鬧,卻也最魚龍混雜。
我撿了根棍,用了些□□帶衆人逃出籠中,朝人多處擁去。
恍然間似乎看到一挺拔身影,我下意識朝他的方向跑去。
我魯莽撞入他懷中,他卻并未生氣,只是微微将我扶穩,耐心詢問:
「你跑得這般着急,遇到了什麽事?」
「有人拐我為奴,我偷跑了出來,眼下他們正在追我。」
我還來不及解釋身份,便被孟持揚拉進身旁小巷,身形被他完全擋住。
直到那陣吵嚷聲過,孟持揚方才轉身對我。
他扯下身上大氅披在我身上,又遞與我手帕,摘下臉上面罩,向我示以真面目:
「将臉擦擦,把頭發盡數披下來。他們未必見過你原先是什麽樣子,再多了我在你旁邊遮擋,應不會惹人懷疑。」
「我此次只帶了幾人出來,又與他們分頭行動,因而只能一個人護你出去了。」
「恐怕得委屈一下公主殿下。」
我擦臉的手一滞,孟持揚認出了我?
可我才剛開始擦臉。
想到我在他面前是如此不堪的形象,便有些臉熱。
「孟将軍安。」我只得憋出這一句。
他遲遲不說話,只一心一意看着我擦臉。
我不大自在,便幹脆出言問出疑問:
「你知我是誰?」
「公主殿下。」
「哪個公主?」
「祁國五公主,宋彌。」
我慢吞吞擦着臉,以掩飾臉上的脹熱之紅。
「你怎麽認出我的?」
「一眼就認出來了。」孟持揚不知是憑什麽說的,「公主很好認。」
其實我身上什麽憑證也沒有。
且我剛才還滿面髒污,看不清臉。
我整理好後,和孟持揚并肩走在出集市的路上。
「別像以往那樣叫我了,叫我名字吧。」我停頓了一下,而後再開口時,已帶了幾分私心。
「你可以叫我彌彌。」
「好。」
孟持揚答應了一聲,便再無下文。
「你帶我回的,是你平時待的地方嗎?」
四周人多眼雜,我力求說得隐晦。
「不是。」
不知孟持揚這一年來是不是又長了些,我看他時發現竟只看得到他的下巴。
「我這幾日在外行商,有一個臨時的住所。」
他或許是有什麽需要隐藏身份的任務。
「嗯,辛苦你了,還得帶上我這麽一個大累贅。」
我不入流的功夫,真遇到什麽事,只能成為他的拖累。
孟持揚垂眼看過來,與我對視了一瞬,而後又飛快收了回去:
「不會是累贅。」
他從街邊小攤上拿過一個面罩,「戴上吧。」
5.
孟持揚帶了幾個部下來探尋這處集市的底細。
「這集市原本只是大祁境內的一個小鎮,不曾與夷人通商。」
孟持揚皺眉道:「這兩年它興起後,引得走私販慕名前來交換物資,幾乎便是黑市。」
孟持揚怕我不懂,特意說得十分詳細。
「黑市上販賣的東西,往往是官府禁止流通的貨物。」
「原本這只是軍中監視的重點,并不需要我親自前來。」
「但昨天有探子通報在這裏見到了……一個十分重要的人,我便動身趕來。」
「這麽說,這裏離軍隊駐紮處很遠了?」
我若有所思,能讓孟持揚一個将軍立馬動身前來,确實是十分重要的人。
想必是夷族皇室。
「騎馬半日,不算遠。」孟持揚柔和道。
「那便好。」來得及搬救兵。
「不過怎麽如此明目張膽?在離大祁軍隊如此近的地方大開黑市。」
「是的,」孟持揚眼眸黑沉,「明目張膽。」
次日孟持揚親自護衛我回了軍營大帳,并未向手下人交待我的身份。
安頓下我後他又點了一隊親兵,折返回黑市。
「已探明地形和底細,只需一舉掃除黑市。」
他離去前還對我三盯兩囑:「軍隊夥食或不合口味,但也一定要吃,不要餓着自己。」
「閑時可看看我的書。」
孟持揚将我安排到他的帳裏,又留下了他年紀最小的那個親兵。
「你有事便找他。」
孟持揚從未叫過我彌彌,當真也還把我當公主。
我在外一年,若是挑食,怕是早就餓死了。
經過一番波折,我只想躺下來酣睡,怎麽還會有閑暇、會無聊?
況且此去黑市,一個來回也只需一天,一天內需要擔心什麽?
不過他留給我的小親兵很有趣。
十三四歲,看臉還很是稚嫩,不過穿着一身小一點的兵甲,已經算合身了。
他很負責任,或是很聽孟持揚的話,對我寸步不離。
我和衣躺下前便站在帳外,我日暮睡醒時,還在帳門看到了他的影子。
入夜便極速降溫,我将小親兵拉進帳中,燃起了火炭。
「你叫什麽名字?」
「回姑娘,我叫張護。」
張護很是活潑,沒一會兒便和我談天論地。
「孟将軍人雖嚴厲,但心腸很好的,有時軍饷虧空、或發不出撫恤金了,都是他私下出錢安排的。」
「怎麽會軍饷虧空、發不出撫恤金?」
「這不是我能想的。」張護支吾片刻,生硬地換了個話題。
「你可知你是我們見過的,第一個與孟将軍并肩的女子?」
「真的?」
「從沒見過他與哪個姑娘在一起走過。」
我有些暗喜,也有些驚訝。
軍營毗鄰邊鎮,此去三四個鎮子都不算遠,并非完全孤立隔絕,孟持揚卻能保持從不與女子并肩的紀錄。
「是因為這周圍都沒有女子吧?」
「怎麽會,」張護認為我不相信他,努力自證說法:
「将軍外出應酬時,有其他大人向他獻上姬妾,還未近身,已被拒絕。」
「噗嗤——」我忍俊不禁,「說得那麽神,你難道見過?」
「我……我聽別人說的。」張護撓撓頭。
「大家都這麽說。」
「這麽說,孟持揚不會喜歡男子吧?」我自言自語道。
仔細一想,也算情有可原。
軍中男子那麽多,不乏英俊健美者。
「将軍。」張護忽對我後面喊了一聲。
「下去吧。」
孟持揚站在我身後,還來不及卸甲,帶進來一股寒氣。
張護走後,我有些心虛。
剛才那句話他究竟有沒有聽到?
好在他面色如常,坐下來伸出手烤火。
「黑市可被清剿幹淨了?」我小心翼翼地問。
「幹淨了。」
此後便又是一陣寂靜無言。
沉默中他突然起身又向外走去。
「你幹什麽?」
「我有失考量,竟和公主共處一室,有損公主清譽。」他行禮請罪。
「別這樣孟持揚,我說過你不用像從前那樣叫我,我如今只是宋彌,你可以叫我彌彌。」
孟持揚終于放下了手直起身來,
「那也不妥,有損宋彌清譽。」
他的目光清明坦蕩,偶有與我交觸一瞬,也只是平靜劃過。
我突然間感到心中酸澀,為他叫我「宋彌」,也為他清明坦蕩。
「我去打些清水,你便在帳內洗漱。」
「謝将軍。」
次日帳外我走出大帳,好好打量了一番營地。
接天連日的黃沙之間,接連紮駐着營帳,一列列将士在其間列隊巡邏,隊列嚴整有序。
遠處空出一大片平地,安有鼓金,還有士兵在上操練格鬥,應是練武場。
營中旌旗不時随狂風便烈烈卷起,發出崩布之聲。
「怎麽出來了?」孟持揚不知何時走近問我。
「想看看這裏,」我笑起來,「還沒這麽近地看過我大祁之軍呢。」
「怎麽樣?」孟持揚意氣洋洋,笑起來如冰雪消融。
「強盛之軍。」我笑起來。
「昨天的那名小兵,張護呢?」我忽然想起,「他是不是也得操練?」
「對。」
「他多少歲?」我皺眉,是不是有些太小了?
果不出我所料,孟持揚答:「十三歲。」
孟持揚看穿我心中所想。
本朝十六歲以上男子方可為兵,孟持揚便是十六入伍,他不是不懂。
「張護特殊,」他娓娓道來,「十年前邊鎮又起沖突,張護家人被夷人盡數屠戮。他無處可去,從小便淪落為乞。」
「兩年前我見到他,便将他帶回軍營。」
「但既然入了軍營,便得受軍規管束,便需每日操練。來之前我問過他,他也是自願的。」
我無話可說,最終只憋出句:
「多給他吃點肉吧,小孩子要長高的時候。」
孟持揚笑着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