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吃完飯,如升把筷子擱在碗邊,晏屠嘉一直沒走,悶聲坐着,看她吃光了滿桌的菜。

“你不是要連夜趕路嗎?怎麽還不走?”

“馬上就走,如升。。。。。。”

晏屠嘉欲言又止,“你今後有何打算?”

“。。。。。。”

對于一個大難不死的人來說,現在談“今後”好像奢侈了一點。

“如果你想回西京繼續生活的話,還有一個辦法。”

“?”

晏屠嘉輕吭一聲,說:“嫁給我。”

正從屋外邁進一只腳來的風巽顯然沒有料到會碰見這個場面,他單腳懸空站立,進退不得。

如升與晏屠嘉齊齊向他望去。

風巽輕咳一聲掩飾,走進屋裏,說:“我不知道你們在談婚事,失敬。”

晏屠嘉也沒避諱,繼續講道:“我官從廷尉,只要我跟徐大人說娶你,以他如今在朝中的地位,沒有人。。。”

“不必!”

如升斷然拒絕,半分餘地都不給自己。

她心裏明白,除卻大仇未報,她也不可能跟晏屠嘉在一起,施舍來的婚嫁,有何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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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唯一的辦法。”

晏屠嘉試圖說動如升。

燭火燃燒殆盡,唿扇唿扇的,把整間屋子晃得明暗不定。

如升慢慢挪步到門口,說:“倘若如府的人有棺下葬,清明寒時麻煩你替我給我爹上柱香,雨天路滑,你保重。”

瘦小的身影隐進夜色中,一次都沒有回頭。

風巽繞到屋裏,拿出一根新的蠟燭點上,說:“這些年你只有功力在漲嗎?

如升不在,晏屠嘉的狀态立馬就和之前不一樣了,他松垮垮地坐下來,瞪着風巽看。

“她全家都被殺了,你讓她現在嫁給你,怎麽聽着都像趁火打劫。”

“我沒那個意思。”

“不論真假,反正她覺得你有。”

晏屠嘉一聽更蔫了,本來他挺有把握,畢竟以前他和如升無話不談,想關系再進一步無非就是将這層窗戶紙捅破,可現在。。。晏屠嘉發現他并不完全了解這個姑娘。

“我得走了。”

晏屠嘉站起來,撣了撣衣服,說:“這段時日就麻煩你了,她性子倔,你多擔待。”

窸窣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取而代之的是棕馬嘶鳴于漆黑薄夜。

此番回去要面對何種境地晏屠嘉不知,不過有一點他很清楚,如家的恩恩怨怨,他必須給如升一個交代,否則,便無臉再見她。

。。。。。。

第二日,如升是被吵醒的。

窗棂外若有若無的扣響,不震耳,卻煩心。

顧不得穿外衣,如升跑下床,一掌推開窗戶,可窗外之人似早有準備,他疾退幾步,半分都沒有磕碰到。

如升揉了揉眼,定晴一看,哦,原來是風巽。

“風先生有事嗎?”

風巽從懷裏掏出一個瓶子,放到如升跟前的窗臺上,說:“昨晚你忘了拿走。”

如升垂眼看了看,才想起來這瓶藥是晏屠嘉留給她的。

“飯前吃。”

風巽提醒。

如升把藥瓶拿在手裏,仔細看了看,自語道:“要是不吃呢?”

“等死。”

死這個詞對現今的如升來說已經全然不陌生了,但是她不能再選一次。

瓶塞拔出,如升倒出一粒扔進嘴裏,嚼了嚼,苦味在舌尖蔓延,瞬間到了心口。

是真的苦。

如升怕是從小到大都沒有吃過這麽苦的東西了。

“洗把臉,吃點東西。”

“不吃。”

态度和剛才拒絕吃藥的時候完全不同。

如升說完虛虛地靠着窗沿,眼都沒睜,似乎還沒有從連日趕路的疲憊中舒緩出來。

風巽沒有了之前的耐性,只是看了看如升困頓的小臉,說:“穿好衣服,随我來。”

“去哪?”

風巽沒答,轉身就下了臺階到院中去等了。

。。。。。。

如升怎麽都沒想到風巽會帶她去牢房。

沒錯,牢房。

九江的地界雖然比西京小,但卻有着整個南晉最大的囹圄之地,而且刑罰森嚴,堪稱鬼剎羅修之所。

如升之所以這般清楚,是因為她爹手下曾有一名副将在邊境平定□□時反叛,被捕後就被送到九江關押,據說後來沒捱到行刑日就死在獄中了。

不用想也知道一個帶兵打仗的精壯漢子在短短數日就死于非命是因何故。。。。。。

穿過好幾道街口,鬧市不再,視野也開闊起來。

如升步子小,風巽也沒有刻意等她,兩人一前一後,隔了一米的距離。

可不知為何,如升總覺得風巽後背好像長了眼睛一般,她快,他也快,甚至知道在拐彎的時候放慢腳步等她。

半個時辰後他們終于到了。

在東南西北四座相同的房屋面前,風巽走進了西面。

看門的獄卒看到風巽後立馬賠笑,彎腰低頭,十足讨好的嘴臉。

“風大人真準時啊!哥幾個剛才還提到您了呢。”

準時?難不成經常來嗎?

“勞你們費心。”

風巽從袖口掏出一個錢袋扔進獄卒手裏,如升從風巽身後稍稍探出頭去,聽聲音她就了然裏邊大概多少兩。

青樓到底是個什麽神秘組織?怎麽這麽財大氣粗?!

牢門打開,如升跟着風巽往裏走,待他們下了臺階,牢門又被嚴實關上了。

獄卒并沒有跟着,想必是忙着分錢去了。

走過一段長長的走廊後自然光亮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火把,兩兩對應擱置在灰暗的牆壁上,燃燒着一室浮灰。

“風巽。”

如升被眼前的陰森之景弄得渾身不舒服,她叫了聲風巽的名字,手伸向前想拽住他,可能是光線太過陰暗,只碰到了他的衣角。

如升快走兩步與他并肩,問道:“為何這麽多間牢房都是空的?”

“因為整座地牢只有一個犯人。”

“?!”

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如升滿心疑問,但眼下風巽好像無心多說,她也只好閉嘴了。

走到牢房盡頭無路的時候,風巽終于停了下來,如升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除了牢門什麽都沒看到。

“你來了。”

沙啞的聲音從牢房裏傳出來,仔細分辨才聽得出是一個女人。

如升順着聲音方向找去,半個人影都沒找見。

風巽雙手背後,輕“嗯。”了一聲。

“四年了,你第一次帶別人來。”

“她與你我并不相幹,不必顧忌。”

沉吟半響,裏邊的人笑了一聲。

該怎麽形容那一笑?

苦澀,難言,像是看盡世事般絕望。

如升腳下輕輕挪步,躲到了風巽身後。

就在剛剛,她突然覺得胸口憋悶,頭暈目眩,她把頭無意地抵在風巽後背處,借力才勉強站穩。

風巽一怔,他顯然不知如升此舉是為何,只能一動不動,任由着她。

“其實。。。你不必每個月都來。”

牢房裏的女人終于現身,她從角落裏站起來,身子一歪一歪地走到火把下,筆直地看着風巽。

個子不高,身形消瘦,頭發散落在肩頭,一雙眼睛全然無神地望着對面。

不過仔細看去她倒沒有尋常犯人的邋遢模樣,也沒有穿犯人的囚服。

“姬樾,上次給你帶的藥吃完了嗎?”

“。。。。。。”

叫“姬樾”的女人沒理風巽的話,而是一直盯着他身後看。

風巽知道她在看什麽,但是他不想解釋。

“明日就是姬原的祭日了,你有什麽想對他說的話嗎?”

姬樾?姬原?

如升本能地覺得這兩人應該是兄妹,或者姐弟。

“我想說的話,和去年一樣。”

風巽長出一口氣,說:“抱歉,我還沒有找到。。。”

“我說過。。。”

姬樾說完連咳了幾聲,幹澀的聲音在空曠的牢內回響,讓人聽着很揪心。

“我說過,只要不是你,我誰都可以殺。”

姬樾往一邊走了兩步,眼睛相望的方向始終都沒變。

風巽稍稍偏了下頭,單手向後,摸到如升的手腕,三根手指搭在腕脈上,屏氣凝思。

片刻後把脈結束,不過手并沒有拿開,而是輕輕攥住了。

“甄寧下午會送一些衣物和吃的給你,我還有事,先走了。”

風巽說完回身看了看如升,扯着她往地牢外面走。

身後,姬樾雙手握着牢門的木樁,一直相随的眼裏有兩行清淚流出,

如果此時風巽肯回頭再看一眼,會不會停下腳步?

可能。。。不會吧。

有些事早就注定,不管時間過去多久,中間經歷了什麽,想讓風巽愛上一個人,太難了。

從牢裏出來如升狠狠吸了幾口外面的新鮮空氣,郁結的胸腔緩和了好多。

風巽和獄卒打過招呼後走到如升跟前,問了句:“要不要坐車回去?”

如升擺手,說:“你帶我随便走走吧。”

他那個青樓,總讓人感覺不自由。

風巽沒有拒絕,他點點頭,說了聲好。

。。。。。。

走了将近一裏地後他們到了一處河邊,河岸寬闊望不到邊際,河水清澈見底。

“這是哪?”,如升問。

“潮白河。”

潮白河,連接九江與西京之間的紐帶,也是南晉境內最大的一條河流。

如升早在西京時就常在河邊玩,只是她不知自己與潮白河的緣分會被帶到九江來。

“今天我無意帶你去那種地方,可晏屠嘉讓我除了睡覺都把你帶着。”

風巽邊說着踢開了腳邊的一粒石子,那距離讓如升望塵莫及。

“先生不必顧及我,我能照顧自己。”

風巽突然笑了一聲,随即腰間的刀柄抽出,寒光閃過,似河水波瀾的剪影。

就在如升恍惚的一刻,刀尖直接頂到她胸口。

“。。。。。。”

如升不動,臉上表情清平如常,她淡淡地看着風巽,一眉一眼,皆像從畫中走出的一樣,美得讓人忘情。

風巽手腕一松,刀突然掉到了地上,隐于叢叢青草間。

這是第一次,他在如此絕佳的契機下殺不了人。

也是第一次,他竟拿冷刃開起了玩笑。

過于二十幾年,風巽的刀從沒有在交手的時候離身半步,今天。。。。。。他不知自己為何突然拔刀?又為何突然指向一個弱女子?

如升彎腰把刀撿起來,拿袖口正反抹幹淨,遞給風巽,說:“這就是先生的刀法嗎?”

言語之下好像有些“不過如此”之意。

風巽把刀接回,在手裏墊了墊,插回刀鞘。

在繼“掉刀”第一個意外後,緊接着第二個意外又發生了。

有人摸了他的刀。

不過。。。眼下風巽并不介意這個,他指着旁邊的磨盤樹,說:“去那等。”

如升轉頭瞅了瞅,“你要徒手劈開它嗎?”

滿臉認真,毫無調侃之意。

“我把它劈開你拿什麽乘陰涼?”

如升點點頭坐下,覺得此話甚有道理。

風巽往河邊走了幾步,腰中的刀再次拔出,随之當着如升的面使出了一套刀法。

游刃光影,刀風疾馳,尤其是最後那一下,叢草碼齊斬斷,被風一吹,全都散了。

如升從小在軍營裏玩大,騎馬、射箭樣樣精通,武功也會一點,只不過都是小打小鬧,畢竟師從無門,想學也沒人教。

風巽收刀走回如升身邊,坐下,軋到了她的衣角。

“聽說你也會兩手。”

如升腦子裏閃過晏屠嘉的名字。

風巽瞟了她一眼,說:“不是晏屠嘉。”

“?”

那應該是青樓的門衛了。

想起青樓,如升問風巽,“為何你的府邸叫“青樓”,剛來的時候我還以為。。。。。。”

“以為什麽?”

呃。。。風巽把答案又抛給了提問的人。

如升抿嘴,凄然一笑,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而是說:“從前在家,常看我爹和軍營裏的将士練劍比試,在我十九年的記憶裏,我爹是南晉堂堂的開國将軍,參加大大小小的戰役四十餘場,可能。。。他老人家也沒想過暮年之時會淪落到一個家破人亡的境地。”

“你今年十九?”

“是。”

風巽眨眨眼,這姑娘比他小了七歲。

“先生。。。。。。”

沒等如升說完,風巽便打斷她,說:“叫我風巽吧,我習慣別人這麽叫我。”

“哦,風巽。。。我怎麽才能給我爹報仇?”

有陣清風刮過,帶着綿綿的草香,如升與風巽兩兩相望,止于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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