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當第五本賬本合起的時候如升筆尖的墨也幹了,但她并不疲累,反而越看越有精神。

因為這些賬本裏記載的內容實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從第一本到第三本,皆是些日常開銷,除了每日前來聽曲之人的酒水錢,再就是菜米油鹽的購置,還有藝伎的工錢和分成。

但從第四本開始就不一樣了。

裏面不再是千篇一律的你買我賣,而是出現了具體人和事。

例如:“清昭十四年七月初四,教書先生王冉,已斃,五十兩。”

“清昭十四年七月十一,瓷商李福生,已斃,一百二十兩。”

“。。。。。。”

如下種種皆是這樣的樣式,仔細算來竟有三十餘人,中間還夾雜着一些斷胳膊斷腿的。

原來表面端正名揚西京的莳花閣幹的竟是這般勾當!

如升拿賬本的手有些輕微的抖,指尖涼到手腕,一直到心口,她不明白風巽為何要把這些透露給她?完全想不通。

放下筆,如升在窗前趴了好一會兒才終于靜下心來,可腦子裏還是亂糟糟一團,捋不清。

此時外面的清風也救不了她了。

正當如升有些犯困的時候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她探頭往下面望去,看見風巽還有兩個男人正有說有笑地往屋裏走呢。

有客人?

很快他們其中一位跟風巽消失在如升的視線裏,聲音也隐去了,只留另外一個人守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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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升将毛筆放到筆山上,蹑手蹑腳地走到樓梯口偷聽,她盡力左挪右挪,終于找了個适宜的角度,看到了那人的臉。

咦?這位不是青樓比武那天來的人嗎?

如升記得她在門口坐着的時候把每一個從裏面走出的人都看了一遍,雖然記住的不多,但所幸這位算一個。

他長得不高,滿臉褶皺,相貌也平常,但是一對劍眉襯得人很英氣,一看就不是凡夫平民。

此次他來還領帶了一個随從,不會是比試輸了前來讨說法的吧?

不會不會,剛才他明明和風巽有說有笑呢,如升主動停止亂想,專心聽樓下人談話。

弘遠端了茶盤進來,又馬上撤出去,待他走了,風巽行東家之儀主動倒了兩杯茶,說:“瑞叔,來,嘗嘗今年新進的碧螺春。”

此位“瑞叔”便是奉天一派的掌門,奉廷瑞,也是青樓比試那天最先出招挑戰卻落敗的人。

奉廷瑞接過風巽遞過來的茶杯,喝了一口,咂咂嘴,說:“真是好茶啊,我怎麽不知道九江還有這麽好的碧螺春?”

“這不是九江的茶,是從咱們南晉都城西京送過來的,瑞叔也是好福氣啊,今早這茶剛到,你就來了。”

奉廷瑞聽罷趕忙一飲而盡,看得出來這茶是深得他歡心。

寒暄過後談話終于正式開始,奉廷瑞說:“風大人,我此次是來賠禮道歉的。”

風巽拿茶杯的手頓了一下,眼裏順帶閃過一絲冷意,他轉頭笑着說:“瑞叔真是折煞我了,你我素無往來何來道歉之理啊?”

被風巽這一說奉廷瑞忽然站起來,行抱拳禮,說:“比武之前我跟人借閑暇打了個賭,這不比輸了嘛,所以就被他們推過來了,不然你想想,以我的功力怎麽敢跟江湖第一刀客比試呢?!”

如升知曉他們二人已是心如明鏡,但面子上還要做全,想想也是累得慌。

風巽故意磨蹭了一下後才站起身,把奉廷瑞撫回椅子上重新坐好,說:“瑞叔,論年齡你是我長輩,再說每年的青樓樓主之選是先輩定下的規矩,江湖上凡是預先報名之人,無論地位與武功高低皆可過來比試,你多慮了。”

奉廷瑞眉心舒展,笑着說:“要說這江湖後輩裏挑一個讓我奉廷瑞敬佩的人,那肯定當屬風大人你了。”

“哪裏哪裏,承蒙瑞叔高看。”

如升被這兩人一來二去的謙讓弄得困乏,但是談話還未結束,她只好倚着木樁繼續聽。

風巽又為奉廷瑞把茶杯斟滿,說:“瑞叔,比武已經過去好幾天了,為何還沒回西京啊?”

劍眉挑挑,奉廷瑞身子湊前,眼底盡顯谄媚之意,“風巽哪,我聽說莳花閣最近換了酒家,是嗎?”

呦!風大人改為風巽了,這是唱得哪出?

“瑞叔,我剛換兩天你就知道了,可別說你在我們莳花閣安插了眼線啊!”

兩雙眼睛對望,随即“哈哈”拚笑兩聲,雄厚爽朗的聲音傳遍了整個房間,把犯困的如升直接笑得睡意全無,一個走神差點栽到。

“咳咳。”

奉廷瑞清清嗓子,說:“奉天一派雖不是名門大派,但也沒那麽下作。”

奉天一派?!

如升猛地想起甄寧回來那天他和風巽在飯堂的談話,原來這位就是奉廷瑞,那個還俗的和尚。。。。。。

風巽端起茶杯塞到奉廷瑞手裏,說:“瑞叔,我剛才開玩笑你別介意啊,來,喝茶。”

奉廷瑞借臺階趕快下,恭維道:“還不是你們莳花閣樹大招風,只要有點異動就能傳遍江湖,不信你去打聽,連莳花閣門口賣打糕的老伯都知道。”

講到這,奉廷瑞意味深長地看了風巽一眼,說:“你知道“霧酒坊”嗎?”

鋪墊終于結束,風巽心裏替奉廷瑞松了口氣。

“聽過,南晉第一酒坊,它家的竹葉青最為出名,我曾有幸嘗過一壇。”

風巽沒有挑明“霧酒坊”背後的老板娘是溫淩宜,而當奉廷瑞開口之時風巽就已然猜到了他的目的。

“既然你這麽喜歡我就明說了。”

奉廷瑞起身,許是久坐引得腿部不适,走起路來竟有些遲緩。

他慢慢踱步,說:“去年我在“霧酒坊”投了些錢,又買了一片竹林,這一年也釀了不少好酒,你看能不能進你的莳花閣啊?當然了,價錢好商量,絕對比別人的低。”

在商言商總要先擺出利益才能釣到大魚,風巽懂,奉廷瑞亦懂,所以他開口就抛出可協商的條件,不讓對方鑽空子回絕。

風巽看着眼前已到大衍之年的奉廷瑞,一把年紀還不留餘力的奔波,他到底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溫淩宜?風巽心裏早有數。

他也站起來,朝奉廷瑞身旁走過去。

這下可難為如升了,她本來聽得正起勁,可那兩人沒事兒瞎溜達,直接出了她的視線範圍。

不過無礙,起碼還聽得見聲音。

“瑞叔,不是我不買你面子,是我們莳花閣用的酒世上獨一無二。”

好大的口氣!奉廷瑞聽了猛地一甩手,說:“只要世上有名的酒,霧酒坊都能釀!”

風巽不急不躁,慢慢回他:“此酒名為“莳花”。”

莳花。。。。。。如升默默說了一遍,莫名有種滿心透徹的感覺。

“換句話說,不管是哪一種酒,只要經過莳花姑娘之手,它就獨一無二。”

這下奉廷瑞說不出話了,他深知如果要從別人手裏搶地盤就得拼盡全力,無論地盤大小,弄到手都是真本事,可在這件事情上他費勁繞了半圈,結果還是被風巽耍了。

後生可畏啊,看來他真的老了。

“你看,本來是特意跟你賠禮的,怎麽聊着聊着就聊到生意上去了,風大人莫怪我這老骨頭健忘啊。”

“哪裏。”

“天色不早了,我還要趕路回西京,如他日有幸在西京見面,你可要來我酒坊喝一杯啊。”

“一定,瑞叔慢走,不送!”

。。。。。。

看見風巽往樓上走的時候如升慌亂爬起來,跑回桌前拿起毛筆,另一只手放在算盤上,裝模作樣地記賬。

可是小白兔畢竟玩不過老狐貍,風巽不用想就知道怎麽回事兒,他細長的眼睛在如升緋紅的小臉上流連兩下,問:“弄完了嗎?”

“沒啊!”

沒完成還敢理直氣壯。。。。。。

“好心提醒,你還有一個時辰。”

如升擡頭,看見風巽抱着手臂倚在書架前,他修長的身形嵌進書架的輪廓裏,竟有一種難得的吸引。

如升強迫自己收回目光,向後仰頭看了眼窗外西斜的太陽,說:“你中午都沒給我飯吃。”

“算不完晚飯也沒有。”

“餓死我對你有什麽好處?”

“少了一個累贅啊。”

風巽說完走到如升對面,雙手撐着桌子俯身下來,筆直地盯着如升看,他們各在對方的眉眼裏,一池秋水卻解不開這份情意。

就在如升想躲之時風巽突然伸過手,在她嘴角蹭了一下,說:“沾到墨汁了。”

“。。。。。。哦。”

不知是幻覺還是怎樣,如升覺得他的聲音竟難得溫柔。

“快算吧。”

“哦。”

風巽撤回身子,語氣又恢複到平常,他說:“賬本上的東西與你無關,也無需過心,你不是江湖人,自然不用介入江湖事。”

說完人就走了,留下一室的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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