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溫淩宜趕到奉天府邸時已是傍晚,晚秋的天黑得甚早,她此番來只帶了一個丫鬟和一個随從,從簡得很。
奉廷瑞老早就在門口等候,他穿了平日極少穿的華服,滿頭白發平整紮在腦後,精神抖擻,滿目期盼。
下了馬車,溫淩宜緩緩走到府門口,步履緩慢,儀态萬方,頗有名門之範。
“廷瑞。”
“二小姐,你來了。”
奉廷瑞叫了溫淩宜半輩子的“二小姐”,沒人叫他改,他自己亦不願意。
“早就叫你換個地方住,寧安山窮路遠的,折騰一次都快要了老命了。”
溫淩宜嘴上抱怨,可實際上此番她來寧安是自己提出來的,奉廷瑞還勸過,可惜沒用。
跨過門檻,溫淩宜望着滿院的紅紙燈,相疊的手上骨節攥得泛白,她回頭看了奉廷瑞一眼,張張嘴,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大堂,仆人丫鬟盡數退去,只剩他們二人坐在太師椅上,中間隔着袅袅熱氣。
“你還留着。”
溫淩宜說着拿起茶杯,左右轉了轉,又放回了桌上。
奉廷瑞憨憨地笑了聲,一張黝黑的臉上皺紋堆起,他說:“想來這套茶杯還是二小姐十三歲那年送我的,都過去這麽多年了,顏色還是這般漂亮,精致。”
“當年我心血來潮做的,根本沒想到你會放心上。”
“二小姐一直手巧。”
溫淩宜拂袖笑了聲,說:“一把年紀,你就別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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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姐。”
“嗯?”
溫淩宜低眉轉頭,又一次拿起了茶杯,她緊緊握着,看着茶水輕漾,而杯底的那頭是溫府那些年她最年少,最無憂的時光。
奉廷瑞:“青樓樓主真的答應讓霧酒坊的酒進莳花閣了嗎?”
“當然,不僅是莳花閣,還有青樓下面的四個分支以後都得喝我霧酒坊的酒才行。”
“可據我所知,風巽這個人從不輕易向誰低頭,他能混到今天,除了刀法精湛,手段也是極其陰狠哪!”
提起風巽,溫淩宜腦裏閃現那男兒俊朗的容貌,不由得會心一笑,說:“手段再陰,該服軟的時候不還得服軟嘛。”
奉廷瑞不明,左右也想不通平日和風巽毫無交集的“二小姐”用了何種辦法将此人拿下。
“你當真打不過他?”
奉廷瑞難為地笑了笑,說:“二小姐說得對,我确實打不過他,同是溫家刀,風巽卻在原刀法的基礎上增進了一些旁門左道,看不出路數,一時沒法破。”
“算你實誠,沒有倚老賣老。”
“實誠?呵呵,二小姐就會拿老朽取笑。”
溫淩宜一低頭,眉眼間盡是冷色,她說:“廷瑞,不管怎麽說霧酒坊的事多虧有你。”
“應該的。”
“這一年來我獨掌天行堂殺了不少人,原來殺人是這般容易之事,刀起刀落,咔嚓一下命就沒了,多奇妙!”
一個從前連看到殺雞都會害怕的名門閨秀變成今天這副模樣着實是一件可悲的事。
“廷瑞,你知道嗎?如家的人沒死幹淨。”
奉廷瑞瞪大眼睛,顯然這個消息讓他很震驚。
如家。。。。。。曾經奉廷瑞一直忌諱提起“如”這個字,他既鄙夷又忌憚,既不屑又敬佩,就這樣矛盾地過了多年,直到如家滅亡他都沒有膽氣直面如世初。
“那日風巽和晏屠嘉将她帶到我天斛谷,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這世上能與如世初如此相像的人,除了他女兒,還能有誰呢。”
溫淩宜說到這仰頭笑了兩聲,“如世初攢了一輩子的德行,對江山社稷,他心懷抱負,對兄弟家人,他有情有義,除了女人,什麽都在他心尖上,可他怎麽就沒祈求老天救救他兒子呢?要是璟澤還活着。。。。。。”
提到璟澤的名字溫淩宜頓時潸然淚下,無語凝噎。
奉廷瑞知道溫淩宜所想,一場情愛糾纏在他們幾人中間數十年,不是忘不了,是誰都不願忘,寧可愧恨,寧可痛苦,寧可,此生不複相見。
“二小姐,都過去了。”
這句話奉廷瑞對溫淩宜說了數十遍,可他連自己都勸不住,又怎能談得上勸別人呢?
“他女兒的毒我給解了,風巽也應了他本就該答應的事,接下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們要給如世初報仇。”
“報仇。。。。。。”
奉廷瑞不帶遮掩地嘲笑,畢竟這事在誰看來都難于登天,何況他們的對手是當朝皇帝,那個一登基就血洗朝局的薄情皇帝。
“最近我時常夢到段鶴。”
在自己夫君逝世一年後溫淩宜第一次跟別人說起這個名字,語氣倒是溫和了許多。
其實說是溫和,倒更像是不摻感情的敘述。
“夢他做什麽?”
溫淩宜雙眼緊閉,神思困倦地拄着椅背,說:“夢見他摔得滿身是血還不忘向我讨債,說我占了他的地,他的人,卻在清明寒時連一個紙錢都不燒給他,還咒我下地獄不得好死。”
“二小姐沒有做錯任何事,無愧于心。”
“是啊,我并沒有做錯什麽,可老天還是把除了錢以外的東西都從我身邊奪走了。”
滿室清淨襯着溫淩宜柔弱的聲音,好似随意個鴻毛之物都能壓垮她。
剛強了一輩子,苦咽了,情丢了,回望這些年發生的林林種種,溫淩宜忽然發現她一無所有,連最後恨一個人的權利也沒了,自此,這天下蒼生的死活和她皆毫無關系。
“二小姐,一路奔波你也累了,先去歇息吧,我叫廚房給你炖了雞湯,你愛喝的。”
奉廷瑞說完要去撫溫淩宜起身,她擺了下手,示意奉廷瑞坐下。
“你難道不想知道是誰陷害如世初嗎?”
“倘若不是陷害呢?”
“二小姐,朝廷的诏書都發了,叛國不是偷雞摸狗的小罪,你覺得誰能陷害得了嗎?”
雖然奉廷瑞嘴上這麽說,可他心裏清楚在如家被滿門鸩殺這件事上一定有幕後人蓄意謀劃,而絕非一紙罪證那般簡單。
溫淩宜擡頭望着門外,胸中郁結不得釋懷,本來她以為見到奉廷瑞會好一些,可沒成想提到“如世初”的名字依舊讓她情緒湧動,不能自持。
靜了會兒,溫淩宜起身,說:“我先去睡一會兒,明日我爹祭日,南山祭拜我一個人去就行,聽聞你盟裏出了點事,先去解決吧,不用顧着我。”
人走餘香尚在。
奉廷瑞聞着溫淩宜身上濃郁的脂粉味沉沉地嘆了口氣,為逝去之人,也為自己。
。。。。。。
梵淨山下了一場極大的秋雨,雨勢來得急,卻持續了好久。
如升一早起來就被這大雨困在了屋裏,沒法生火做飯,只得拿了昨晚剩下的兩個涼饅頭去找風巽。
忽爺家裏總共有三間房,兩間是給人住的,一間則用來堆放雜物,風巽昨晚睡在忽爺房裏,和如升的房間隔了一個大廳和一條過道。
如升不知風巽起沒起,只是看到他房門緊閉着,一點聲音都聽不到。
在門口徘徊了好一會兒如升終于壯膽敲了兩下房門。
“進來。”
聲音有點懶洋洋,嗯。。。看樣子是起了。
如升推門進去,瞧見風巽正站在床邊系外衫的帶子呢,她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走過去。
“給。”
風巽手裏的動作停下,瞥了一眼,“什麽?”
“早飯,一人一個。”
風巽看着本來不大的饅頭被如升小手一襯倒顯得大了一圈,他說:“放那吧,我去洗把臉。”
沒等風巽邁出步子如升就攔住了他,然後把胳膊上搭着的濕毛巾遞到他面前,說:“外面下雨了,很大,你就用這個擦擦吧。”
“不用。”
風巽沒接,還是堅持去外面洗,片刻的功夫再回來時肩膀已經濕透了,雨水将衣色染重,層次分明。
他扯過如升手裏的濕毛巾将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泉水的水滴擦幹淨,毛巾放到一旁時才發現如升正用一種含糊不清的神情看他。
“怎麽了?”
“這前後有何分別,不都是拿毛巾擦了臉嗎?”
“嗯,是啊。”
風巽簡單帶過,他沒說出口的是自己一早就被如升亂了心,不用涼水刺激一下怕是清醒不了。
而亂心的理由卻是如升素衣加身不施粉黛的動人模樣,還有晨起即相見的錯覺,讓他由衷覺得他們像一對夫妻般在過日子。
如升把饅頭塞給風巽,又從茶壺裏倒了兩杯涼茶,也不顧他同不同意就坐到床邊啃起來。
他的被子沒有疊,如升悄悄把手伸進去的時候甚至還能感受到些許的溫度,這讓她忽來滿心歡喜。
“風巽,坐這來一起吃,我一個人吃不香。”
涼饅頭而已,能吃出什麽味道。
雖是這樣想,可風巽還是聽話坐了過去。
“欸!風巽。”
“嗯?”
如升歪頭,嘴角揚着調皮的笑,她問:“你睡覺穿衣服嗎?”
一陣狂風驟雨般的咳嗽。。。。。。
風巽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