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章二
救回來的男人因為傷重就這麽一直昏迷着,有兒子盯着,苗羽磨磨蹭蹭消極醫治,直到第六天才悠悠轉醒。
唐痕醒過來的時候,他先是環顧四周了解一下自己所處的環境,這是一間不大的居室,镂空的菱格雕花窗透進細碎的陽光,身下是一張卧榻,屋子中央擺着一張桌子和幾個凳子,一個躺椅擱置在一旁,牆邊的立櫃擺放着雜物和挂着的農具,屋裏放着一些零散的玩具,門邊的架子上放了幾雙成人和孩童的鞋子,看來還是戶有孩子的人家,屋子收拾得很整潔,再看着自己被人精心包紮治療過的身體,原本的衣服已經換成看着舊但洗得很幹淨的麻布衣,穿着倒也舒适,料想自己怕不是當時自己墜崖無意滾下山坳被住在山裏的農戶給救了。
唐痕嘗試着動一下身子,胸口卻傳來陣陣鈍痛,看來內傷是肯定避免不了的,左手臂和右腿被固定了甲板,手指和脖子還能動,但目前自己這傷勢似沒法起得了身,唐痕就是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唐棄他們是否有用尋引蠱來找自己,現在的傷勢要養好勢必需要一段時間,不知道能不能趕上那個日子……
突然屋外傳來一陣響動,還伴着軟糯的童音在嘟囔着什麽,還未等唐痕細細分辨,就見小男孩抱着一只肥碩兔子進了屋。
小男孩白裏透紅的小臉蛋上嵌着一雙忽閃忽閃的煙晶紫色大眼睛。穿着一身刺有苗繡的小馬褂,還給系上了鈴铛,走動間會發出清脆的回響,懷裏肥碩的兔子一直在掙紮,他只得一只手撫摸着安撫,嘴裏碎碎念道“再瞎跑真的會被大狼叼走哦”。
苗人?
唐痕暗暗打量,可這孩子說得卻是很标準的官話,這一帶位居江南,距離巴蜀可遠的很,剛剛看了一下這屋舍不像是個臨時居所,擺設明顯是長久居住的樣子,居然會有苗疆人士在這生活?
他正欲開口,才發現自己現在喉嚨疼得厲害,壓根說不出完整的詞句,但細微的響動讓小男孩注意到了自己,男孩擡頭看他先是帶着小喜悅說道你醒啦?看唐痕掙紮着想要起身的樣子,便把兔子塞到一旁的竹簍裏,在急忙上前制止:“你先別動哦,你都昏迷好多天了,阿爹說你再不醒只能找個風水寶地埋了。”土裏的陰濕環境更好養蠱蟲。
……童言無忌,唐痕在心裏默念。
小孩說罷去桌上倒了杯水,手捧着水杯小心翼翼的用勺子喂給了唐痕,水是溫的,喝下去之後感覺嗓子和胃都舒服了許多。
雖然心裏有許多問題,但眼下也問不出來,不過看形式目前是安全的。
“阿爹打柴去了,等他回來了再給你看看傷,”小男孩明顯不怕生,搬了個小馬紮坐在床邊自顧自小嘴叭叭的在那說着“你知道嗎,那天早上阿爹說前一夜下了那麽大雨後一定有菌子出來,然後我們一大早就進山去找山菌了,結果我發現了你暈死在了那裏,阿爹說應該是從上面失足掉下來的,就把你搬回來了。”
當然,重點苗落星可沒講,苗羽是看中了這将死之人身體健壯,本意是想扛回來養屍的,就拿屍體來養蠱的。
唐痕聽個了七七八八,心下了然,若是仇家大可不必大費周章,直接補刀便是,這次看來還真是自己命不該絕,遇着好心之人了,原本心裏的戒備都卸去了點。
此時,那個原本計劃拿他屍身來養蠱的“好心之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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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羽單肩扛着一捆柴,進院時順手放置在了院牆旁,然後進了屋,小家夥跳下凳子跑到門口迎了過去。“阿爹你回來啦!”苗羽手裏還拿着砍柴的刀,看着兒子朝自己跑來便摸摸他的頭,順手把刀放到了儲物架上。孩子和對方說着什麽,還朝他的方向指了指,示意他這個傷員已經醒了,他點點頭交代了幾句讓孩子去廚房熱點米粥,便朝自己走了過來。
男人走路時步伐輕緩、唐痕眼睛毒,從對方筆庭的身形和穩健的呼吸吐納間便分辨出此人怕不是個內家高手。
看來救了自己的也不是什麽普通人。
剛剛對方進屋時背着光只看到了個修長的身影,待男人靠近後俯身看着自己,他才看清楚了對方,男人穿着的是一套農戶常穿的粗布麻衣,一頭長發用發繩簡單紮了個馬尾,劉海略長,有幾縷已經長過了眼睛,被随意扒到了臉頰兩側,五官立體,眉眼和小男孩很像,一樣煙晶紫的杏眼,高挺的鼻梁,線條流暢的下颚,即使是下巴上長了一圈稀疏的胡茬也遮不住這棱角分明的俊逸臉龐,倒是多了幾分不羁。
“能動嗎?”苗羽直截了當。
唐痕試着移動了一下身子,脖子可以扭動,但身體只有手指能活動,“我……”
男人擡手示意他別說話,他這情況也說不出完整的句子,還不如別消耗體力,下一刻,男人的手便搭在了唐痕手腕上的脈搏上。
習武之人的命門之一突然被別人拿捏,還未适應自己是個傷患,唐痕反射性便想抗拒,但無奈心有餘而力不足,也知道對方只是在給他診治,只得盡量放松自己。
苗羽面色凝重的盯着唐痕,救他回來已經快七天了,第一日的時候只有出氣不會進氣,以為人扛到家就該翹辮子了,這樣就不用顧及什麽人道綱常,可以光明正大直接把他煉成培育新蠱的容器,結果怎料當日唐痕就是命硬的吊着一口氣,他便随手給他配的傷藥和吊命的蠱居然把這個一腳已經踩在奈何橋的家夥給救了回來,真不知道該說自己手法太好還是這男人命太硬。
想貪小便宜反倒個自己找了個麻煩。
被對方的一臉沉重的替自己把脈,久未開口,讓唐痕的心沉了沉,自己當日傷的多重他也清楚,加上孤注一擲的從山崖上跳下去也有賭一把的心理,料想自己這身傷不會太好醫治。
“你……傷的太重了,但人能清醒過來就是好事,身子還能再調理,先慢慢養着吧。”給他把了脈,心想此人還虛着,苗羽也沒跟對方解釋太多,反正來日方長,等對方恢複點再打聽一下對方底細。
此時苗落星端着碗熬得稀爛的米粥進來了,苗羽去拿了兩個軟墊子給他墊在了身後讓他斜靠着,接過兒子端着的粥,試了一下溫度,一口一口喂給了他。
唐痕垂下眼簾,乖順的咽着粥,發現男人擡手舉勺子給自己遞粥的時候,手指白皙修長沒有粗繭,指甲修剪得幹淨整齊,完全沒有平日農夫幹慣粗活的那種粗糙感,許是為了方便活動,衣袖被挽了上去,右手露出了扣在手腕上的一個銀手環,但手環的造型很獨特,居然是一只張開足肢的蠍子。當男人側身的時候,耳朵上戴着一條細致的銀蛇耳墜露了出來。中原人對這種毒蟲的樣式向來忌諱,會佩戴這種飾物的只有一種人。
蛇、蠍,苗人打扮的孩子……
五毒……麽。
五毒心法分兩種,一種是以毒為主的毒經,一種是補天決,此人若修的是補天那能把重傷的自己救回來就不奇怪了,可為什麽自己昏迷這麽多天了自家手下居然沒找到自己,難道發生了什麽變數?
“哦、對了,你身上有個用來追蹤的蠱我已經除掉了,不管是誰給你下的蠱,我可不想惹麻煩,因為救你而引來一些不幹淨的尾巴。”喂完粥,苗羽扔下一句話便起身拿碗去放了。
唐痕差點沒被噴出的一口老血送走,心裏默默對苗羽送上了蜀地祝語。
再休息了一晚,唐痕再醒來的時候精氣神養回了點,嗓子也能好好說話了,已經不似昨個兒剛醒時那麽虛弱了。
他現在睡的是位于廳房上的竹榻子,剛好夠放他這麽個成年男子,左右兩邊各有一間房間,是父子倆的卧房,苗落星七歲了,加上睡相不好,苗羽不樂意帶他一塊睡,苗落星也不想自己睡小榻上,所以父子倆誰也騰不出一個房間出來,幹脆直接把人安置在廳房上了,還好他們的住所環境僻靜,夜晚入睡了父子倆也不會突然出來走動,也沒有影響到傷員休息。
上午被苗落星喂過點米粥後,又用打濕水的毛巾給唐痕擦了把臉,小家夥就繼續搬個小板凳在竹榻旁邊玩自己的小玩具,他好聲詢問你阿爹上哪了,苗落星說給你采藥去了。
你們是苗疆人吧,一直住在這兒嗎?唐痕和孩子搭話,雖說父子倆對他有救命之恩,但還是要多摸清底細才好。
我小時候應該是在苗疆長大的吧,後來一直換地方住,我們搬來來這也就一年吧。
然後唐痕狀似閑聊,結果發現根本不用他這麽套話,小家夥自己就能叭叭叭說個不停——
聽我阿爹說我剛出生沒幾天就會笑了,笑起來的時候就像眼裏落下了星星,所以我叫落星,我不到一歲阿娘就不在了,之後阿爹都是自己一個人帶着我生活。
我記事起就沒回去過苗疆,一直跟阿爹走南闖北——
小家夥喋喋不休,自顧自說着,深山裏的人家就只有他們這一戶,平日裏除了父子倆就只能和阿爹給他抓的小寵物說說話,如今來了個大活人,總算有聊天對象了。
唐痕暗自思量,帶着孩子或是徒弟跑江湖的人不是沒有,但按這孩子的話和如今環境的分析,這對父子不像是行走江湖的,反倒像是在避世一般。
“星兒,不要老是影響病人休息。”
苗羽配好藥回來了,大老遠就聽着這孩子叽叽喳喳的,幹脆把孩子打發到院子去了,接着就給唐痕換藥,繃帶解開的時候,唐痕瞟見了自己心口上的血窟窿。
苗羽狀似随意的詢問了唐痕是哪的人,怎麽會受這麽重的傷,昏迷在那麽偏僻的位置。
唐痕一直是個冷面冷心的傲氣性格,手上人命不少,平日裏江湖戾氣也重,經常被損友說你老擺個臭臉是全天下都欠你錢嗎,但對着如此照顧自己的恩人也不會蠢到不會收斂脾性,乖順的回答了對方的疑問。
“再下蜀中唐門弟子、唐痕,歸途中不慎被襲,跌落山崖,敢問俠士大名?”
唐痕直言不諱自己是唐門中人,是覺得以對方的本事應該也能猜到一二,而苗羽也未刻意隐瞞自己是五毒教弟子,畢竟家裏擺設和身上着裝多少帶着點标識,而且對自家坑爹兒子的了解,他就出門采藥的功夫,這小話唠估計已經把他親爹扒得連底褲都不剩了。
苗羽對唐痕大概解釋了一下發現他時的情景和傷情,說對方內傷過重,自己只能給他在體內下了好幾個醫蠱蟲在體內修複受傷的髒器,也是用來吊命的。
唐痕不懂醫蠱之術,只得客套了一番,總之就是多謝救命之恩、表達了感謝雲雲,苗羽心想這人說話文鄒鄒的,真是個禮數頗多的少爺。
“叫我苗羽就行,你身上的傷是唐門慣用的武器造成的,被同門追殺了嗎?”
苗羽一邊利索的給他處理傷口,一邊問到。
“門派內鬥,技不如人。”唐痕也沒算說謊,只是有些事不能說得太明白。
苗羽心下了然,在發現他的地方并沒有武器,而對方身上也只是一套常服并非門派校服,他也有想過是不是哪位公子哥被打劫了失足墜崖,倒沒想過居然是同門內鬥,這就有點麻煩了,若是門派糾紛此人還有可能會引來後續的追殺。
“可有親友需要知會的?若是需要我去報個平安我可以跑一趟。”
眼下趕緊找人把這大麻煩帶走,順便問對方家裏拿點酬金不過分吧。
“家師已故,并無親人……若我留下實在太麻煩您,等我身子稍作恢複可以走動了就立刻離開。”
唐痕攤上的事兒有點複雜,他自然不敢輕易讓一個陌生人替自己送信,畢竟誰也不知道到時候領來的是自己人還是敵人,還有可能給這對父子招來禍端。
對方恰到好處的隐忍表情,倒是讓苗羽覺得自己不地道了。心想人都救回來了,想必他的仇家也不會料到他能這麽命大能活着吧,反正他這住處位于老山深林之中,位置偏僻,就算刻意尋找也不一定找得到這來。
“就你這傷沒十天半個月能下床才怪,”苗羽嘆氣,他總不能背着星兒把人扔出去,“好不容易才把你的命續回來,你就安心在我這養好了再說吧。”
“多謝苗先生,他日唐痕傷愈後定當重謝。”
算你懂點人事,聽完這話他心裏舒坦了點,但面上也沒表現出什麽,忙自己的事去了。
苗羽不知每天在忙什麽,時常是大半天不着家,唐痕如今只能靜養,但是個善察言觀色的,幾日觀察下來,發現這個苗先生平日裏氣場散漫偶爾還挺幼稚的和自己兒子鬥嘴,卻在認真做事(為他療傷)時帶着一絲幹練和銳利,讓人覺得不會太過于具有攻擊性但也不敢太看輕此人。
而苗落星也不像些個村裏邊放養長大的孩子,七八歲的男孩子大多皮得狗都嫌,但一般小孩的壞毛病在這小家夥身上基本看不到,唐痕不知道的是苗落星記事起就跟着親爹在江湖漂泊,經歷過、見識過的事物不少,心智一比尋常孩子早熟機靈,與人相處進退得當,所以只當苗落星教養良好,總之對方這性子倒是讓他挺喜歡這孩子,兩人相處的也頗為融洽。
家裏大多就唐痕和苗落星兩人,自從把唐痕撿回來後,苗落星就喜歡粘着對方,連自己養的兔子都不薅了,畢竟以前阿爹不在家的時候就他一個人,現在能有人聽自己說話還能給予回應,小家夥自然樂得天天纏着對方。
但他爹可就沒這麽好心氣了,人救醒之後沒有一天不嘆氣的,苗羽這人,雖然不會刻意去謀害人命,卻對拿陌生人的屍身來“用”這種事毫無心裏壓力,可發現對方居然慢慢有轉好的跡象就不一樣了,他既做不到棄之不管等對方咽氣了再動手也做不到為了省事幹脆把人再扔回去,畢竟一條人命,若當初碰着了沒多事撿回來就随他去了,但現在人就在自己家,身體也在恢複,就不再如當日那般糾結了。
如今到手的容器沒撈着,還要平白無故多養一個人,要只是多張嘴吃飯也就算了,可這家夥重傷在身,為了給他續命,苗羽把這些年搞到的天材地寶都拿出來用了,這讓本就不富裕的家境更是雪上加霜。
不過救也不能白救,他從來不是個會讓自己吃虧的人,反正已經半死不活了幹脆就拿來當他的試驗品算了,苗羽主修的是毒經,補天僅在及格線徘徊,所以他的治療方法就是以毒蠱為主,毒能殺人,用好了亦能救人,他救助唐痕的手法除了非常規補天醫術,這些年自己研究出來的一些蠱還沒被實踐過功效,剛好放這男人身上試試,反正對方不懂門道,只要說是門派手法便好。
當然蠱蟲也不是亂放的,他只在可控範圍之內拿人試蠱,要是玩脫了把人弄死,他得心疼死,當然不是心疼唐痕這條命,而是心疼之前耗費的精力和心血。
所以每次給唐痕上完藥之後苗羽都會把對方的恢複進度和異常之處仔細記錄,之後唐痕終于能下床行動之時因為心眼多偷偷看過苗羽心大随手放房間桌子上的記錄手劄,男人寫的一手好字,筆式嚴整,勁瘦有力,裏面的每種草藥他都認得,但組合起來真叫他這個不懂醫的頭大,大至就是每次放藥用蠱治療的心得和進度,用心之處讓他對對方又多了份敬意。
不過話又說回來,雖說幾十年前苗疆和中原就互通了文化交流,但也不是什麽人都能有條件學習到的,哪怕在中原,尋常百姓也沒有太多餘力送自己孩子上學,而抛開他看不懂的藥理部分,這位苗先生的手劄闡述清晰,條理分明,不難看出有一定的知識功底,這可不是一個成天種田打獵的人會有的學識底蘊。
精通醫術,武功不差、文采又不錯,這樣一個青年人卻甘願躲在深山老林避世,所以救他的到底是什麽人呢,這個男人,看來秘密也不少。
但他沒有刻意去探究,人在江湖誰還沒點自己的秘密,畢竟對方什麽身份都不影響他感謝他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