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pater8·碎片

Chpater8·碎片

8

2085年的後太空移民時代,航天計劃有條不紊進行着,聯合政府派出專項小隊,在地球的各個角落進行最後的清掃,引導還留在地球上的人群到宜居城市生活。

時敬之是清掃隊負責人,是朋友口中典型的高嶺之花,是後太空移民時代的精英,禁欲、自律、優秀,卻也不近人情。

一旦遇到他讨厭的事,他便皺起眉頭,一舉手一投足都透着清貴,目光冷淡地略過某個方向。

那時候如果誰不要命了,大着膽子同他對視,必然會被那目光刺得羞愧難當,進而意識到,連自己的出現對他而言都是一種莫大的冒犯。

***

但是聞命不怕冒犯他。

在時敬之允許的時候。

他會扶住這個人的肩膀,任由他把自己禁锢在一方天地,對方的臉上染出薄紅,不得不把大半張臉藏進聞命的肩窩中,淩亂的發絲垂下來,每一根發尖都透着暧昧和水淋淋的氣息。

德爾菲諾人工島,盡管是北大西洋暖流刮帶的海島,氣候紊亂卻讓這裏迎來梅雨季。

暴雨前夜往往曝曬炎熱。這是人造月光都無法抵擋的熱度,鹹腥的海風從遙遠的海灣處刮來,再同落單的海鳥周旋,在灰藍色的鋼筋鐵骨之上徘徊。

哥特式建築存在了幾百年,樓上卧室狹小的木窗只能推開一條狹窄的縫隙,幽藍色的人造光從海面燈塔上掃過來,隐約照亮某些輪廓。

聞命的鬓角在夜色中發亮,他發出沉重的呼吸,喉嚨中産生某種隐隐約約的奇異聲響,時敬之單膝跪在他身側,另一只腳艱難撐地,一手支在聞命肩膀上。

而聞命沒有推開他,只是認命般扶住他的肩膀,這給時敬之一種感覺,這個過程是愉悅又溫情的。

在他的認知中,聞命是成熟沉穩的人,這時候卻又顯得過分溫順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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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的要細究起來,聞命的所有動作都是在圍着時敬之打轉,他會輕輕退開,俯在時敬之耳畔柔聲下氣地安慰,或者是照顧他的感受,直到他發出某些指令,再身體力行地執行。

曾經他們胡天胡地,時敬之摟着他的脖頸,閉着眼睛疲倦地評價說,聞命,你的體力很好。

而這時,聞命只會略帶羞澀地,溫柔地笑起來。笑中還帶着憐惜與無奈。

時敬之并不多話,他只是低頭看着他們彼此的身體,又突然擡頭,眯眯眼睛看聞命一眼,仿佛打量,再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伸手,擡起對方的下巴俯視對方,再湊過去同他接一個漫長的、兇狠的吻,直到他繃緊白皙的脖頸和薄削的肌膚緩慢染上血色。

他掐住對方的脖頸說:“動。”

似乎感知到指令,聞命的鬓角染滿薄汗,亮晶晶又冷冰冰。今天時敬之過于急躁,所以聞命猶疑,他繃緊聲線忍耐道:“可是你……”

“動。”時敬之啞聲道。

*

時敬之有秀挺的鼻梁,帶些绮麗意味的面容。

在某些時刻他會哭,時敬之哭起來很動人,又靜默。

淚水沾染的面龐上透着隐忍和痛苦,他往往垂着眼,像是被折騰狠了,而聞命卻會皺起眉頭,不贊同一般憐惜地湊過來吻他,仿若某種無能為力的安慰。

聞命這時候會認命般在他耳尖落下溫熱的吻,将熱燙的身體貼近他。

聞命很喜歡擁抱的動作,這樣就可以把時敬之整個人圈起來,有時候他太累,便只能做出某些無任何意識的動作,手指不停蜷縮抖動,顯得有些可憐,他攀在聞命的上肢上,靠近他的肩窩裏,聞命便捉緊他的手腕,一臉愧色地在他手指處落下溫情的吻。

半個晚上過去,時敬之大汗淋漓。

這是耳鬓厮磨的溫情時刻,時敬之卻有氣無力,他微微擡眼看向遠處的天光,濡濕的海岩陷落于波濤,天空似乎要落雨,而他下一秒仿佛要睡着了。

聞命不贊同地說:“小敬……你太累了。”

說完湊在他耳畔,落下一個又一個輕吻。

時敬之動了一下,他神志不清地移開腦袋,仿佛被聞命弄亂的頭發騷擾了夢。

聞命無可奈何地想,以往時敬之精力充沛的時候,必然每夜去浴室。

那些時刻,時敬之慣常起身,動作利落,然後随便披一件聞命的上衣,經常是寬大的襯衫,然後端起聞命早就放在床頭的溫水,将汗濕的頭發抄至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行走間沒有扣緊的衣擺在飄,遮去半截大腿,時敬之按開浴室燈,關門,三秒後浴室裏響起水流的刷刷聲。

床頭的通訊器在震動,那是時敬之定好的鬧鐘。

聞命推着輪椅,把時敬之放入床鋪中,自己再去陽臺上關窗。

時敬之太累了,沒有醒過來,只是微微開合着眼睛,聞命快行幾步,在遠處把他的通訊器按滅。

昏暗的書桌上擺着幾本書籍——一種在這個時代堪稱古董的東西。書脊題目隐約可見,字跡是手寫的,略顯潦草,大致可以辨別出《紅日法案》《藍夜宣言》《xxx司機詩集》《XXX的第三本八開日記》等字樣。

書籍旁邊是一沓厚厚的A4紙——保持名流身份的第一要務是“複古”,末世全員電子化時代,A4白紙一紙難求。——這都是聞命閑暇時刻抄詩用的草稿紙。

然而現在這些稀貴的東西卻略顯淩亂地擺在桌上,顯得主人多不上心似的。

聞命有些無奈,似乎對時敬之的潦草無可奈何,臉上卻又挂着淺笑,不緊不慢收拾起來。

遠處的海水洶湧澎湃,白色的鷗鳥總讓人想起它們在奧本停船邊徘徊不前的情景。

聞命仔細地傾聽那些嘹亮凄厲的鳥叫,似乎就可以隔着遠端的記憶,回想起當年的夏季與海島。

他将窗戶的朝向換了方向,避免時敬之被海風吹到,再将人造光調暗,整間屋子陷入寂靜中。

他仰望着人造繁星的時候,目光仿佛可以穿透茫茫海岸線,接觸到大海那頭的外界,那些人造光曾經接觸不到的地方。

後半夜,溫度似乎終于降下一點點,手裏的通訊器和晚風一樣微涼。

盡管經歷了體力消耗,聞命依然精力充沛,頭腦甚為清醒。

可是時敬之卻異常疲憊。

一個半小時前,他剛剛把自己的下屬罵了一頓。

市政廳辦公室某小組主任正通宵達旦寫《關于清掃隊第三季度人才培養與引進亮點工作的彙報》,案頭的煙蒂和泡面盒堆成山,苦熬冥思那份改了十幾遍的材料,絞盡腦汁去想時敬之所說的“辦實事、做實事、不要寫虛頭巴腦的廢話”這句話的确切含義并痛罵電子設備不給力竟然沒有字體仿宋_GB2312而只有仿宋——

時敬之暴躁地摔了文件,原話是這麽說的:“全篇x上雕花,淨整些沒用的!”

聞命知道,最近時敬之過于操勞。

也許他是在為清掃工作遇到阻礙而煩心。

*

時敬之活了二十幾年,人生幾乎順風順水。

優渥的家庭、良好的出身、豐富的資源——因為這些外界資本的托舉,他出生就站在終點站。

更不要提,他天資聰穎,還擁有絕好的容貌,在門檻極高、精英濟濟的學校中也是風雲人物。

他是學院的優等生,慣常拿獎學金、發表演講,獲得教授和院長的青眼。

變故發生在十四歲那年。

***

他的父母都是聯盟政府的部門負責人,14歲那年,時敬之在假期裏跟随他們去前線歷練,結果遇到意外。

恐怖分子發動了自殺式襲擊,時敬之在巷戰中走失,再次醒來時已經是晚上。

眼前一片黑暗。

他剛睜眼幾秒,劇烈的頭痛便襲來,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整個人便又迅速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陷入黑暗之前,他聽到午夜悠長的汽笛聲。

周遭似乎是碼頭。他的嗅覺開始變得敏銳——濡濕的海風、鹹腥的空氣、刺鼻的機械油味混在在一起。

緊接着,身下的地面開始搖搖晃晃。

他沒有看到,夜色中,白色的船只正漸次出港。

聞命在位于蘇格蘭西北部的奧本小鎮碼頭旁的黑巷中撿到了時敬之。

當時聞命正要出海。

據聞命後來說,他趁着邊境巡邏官分神的片刻将時敬之塞入底層貨艙中。

“你當時就在邊境地上躺着。那些大人經常因為我要過境就問我要很多錢,我沒有那麽多錢,所以趁着他們不注意,越過邊境線,把你偷偷帶上船了。”

這是一艘小型游輪。

目的地是東亞,它會經過一個位于南太平洋的風景秀麗的小島國,小島國以偷渡勞工而聞名于世。

這艘船将途經非洲的開普敦和伊麗莎白港,據聞命所知,許多人會在這裏通過大卡車偷偷進入船艙,悶在船底幾十天不出門,背井離鄉去富裕的島國當淘金客。

也因此,這兩地的檢查分外嚴格。

從這裏偷渡上船,答案只有兩個,順利登船,或者被判監禁。

不過也有漏洞可鑽。

偷渡客上船以後不會輕易出門,只有接近小島國時會跑上甲板呼叫,要求下船。

有時候船長怕惹來麻煩,會将他們放下船艙,讓他們自己順着海水游過去。

因為聯合政府的國際偷渡條例規定,船長具有連帶責任,一旦被發現船上有偷渡者,船長會面臨數不盡的官司,審查,以及吊銷執照的風險。

很多時候為了省事,他們會雇傭幾位亡命徒雇傭軍,趁着偷渡客耍賴,将他們亂槍打死,再丢入茫茫海中。

聞命思前想後,為了避免殺身之禍,他決定避開這些路線。

輾轉多個碼頭後,聞命帶着時敬之在貝倫區下船。

貝倫區,是貧民窟。

臨近聞命下船的地方有個廢棄的小港口,旁邊就是著名的“扒車大道”。

當年這裏的國際行政區劃線模糊不清,許多人鑽了政策的空子,挂在卡車上偷渡來這片區域謀生。

這裏是赫赫有名的老城區,移民衆多,龍蛇混雜,九反之地,旁人不會輕易涉足——這裏是小偷、強盜、偷渡客和妓女的天堂。

時敬之傷到了腿,無法輕易活動,聞命讓他自己藏身在黑色的城寨高樓與駁雜的電線之後,自己出門找雜活謀生。

聞命出門早,他會騎一輛帶着清脆鈴铛的自行車,破銅爛鐵叮當響,車把上被他按了一個鈴,他一路按回來,那樣隔着很遠,時敬之就可以聽到。

那個時候四周似乎沒什麽人影,時敬之聽到了自行車鈴聲,然後明白過來,寂靜的黑暗中只有聞命一個人。

時敬之呆的小屋很破。頭頂上是粗長黝黑的電線,已經脫了皮,時不時掉下塵土和碎屑,有時候黑色的皮子裏還摻雜某種鳥類的糞便。

駁雜繁亂的電線上還綁着七八十個破舊的皮鞋,顏色各異,斑斑駁駁,這是前人留下來的。

聞命指着鞋子叮囑時敬之,不讓他随便出門。因為據說歹徒們進行非法交易時,會在天線上挂一只鞋子,引旁人來買賣。

這條街叫做光明街,紅燈區的光明街沒有燈,因為沒有電。

這裏遍布擁擠的紙板房和違章建築的寥屋,半夜時分,追龍者們喜歡捂着一柄蠟燭,來寮屋裏聚衆活動,她們秉着蠟燭引路,因此這條街又叫做光明街。

光明街是一條黑街,各種意義上的黑街。

“但是後來他們說,光明街有了別的意義。”聞命躬身進門,頭頂的白熾燈不亮,時敬之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後的牆壁上爬滿黑黝黝的青苔。

十六歲的少年人桀骜不馴,身上卻過早有了沉穩的影子。

聞命洗洗手,從白色塑料袋裏向外掏菜葉。

“你知道嗎?光明街是黑街,紅燈區,這裏的妓女特別兇悍,別人都不敢靠近。咱倆今天吃薯角怎麽樣?”

聞命說着掏出一盒馬鈴薯,這種菜最常見也最充饑。

緊接着,他又從袋子拿出來一張唱片,遞給時敬之。

“因為但是後來光明街出了一個女詩人,叫持燈,她是個很厲害的妓女。”

“你知道她嗎?就是持燈,持燈接受過大學和慈善基金會的資助,據說還有文章在報紙上發表。”

“還有吐露吐露司機先生,他是一位很肉麻的詩人,他認認真真寫信,別人以為他在保存什麽曠世巨作,但是沒有人知道,他在給心上人寫情書。”

聞命大聲說:“他第一次見到心上人,就給那位女士寫情書!見到您的第一眼,我的母親正在打電話催我找女朋友,我就想起了您,如果您在我身邊該多好,跟她通個話。讓全世界知道您願意成為我的妻子,我沒有比這更大的願望了!而且我想好了,以後咱倆的孩子要送去月球培訓班,火星的就不要去了,太遠,何況又熱。”

聞命小聲嘟囔:“這出現在第一次見面後的信裏,我大概會把它燒掉………”

時敬之不說話,聞命似乎有些失望,時敬之聽到他喃喃道,這些人不出名的吧……也許你才不知道的。

但過了會兒,他又開口。

“唉……看樣子你是不知道了。但是這個可是我知道的,最有文化的人了。最接近我的生活卻最有文化的人!你不覺得她就像個樞紐嗎?一端連接着狀況百出的現狀……一端連接着你難以想象的過去……”

聞命說着就閉嘴了,他從袋子裏掏出一張老舊的唱片:“喏,給你。”

他講話,時敬之都沒什麽反應,聞命的語氣難掩失望。

他不會逼迫時敬之開口,只是尋常講話。

聞命拿着唱片慢慢靠近他。

時敬之抱緊了膝蓋,縮起肩膀,整個人都緊張起來。聞命突然停下腳步,伸長胳膊把唱片放在時敬之手邊,他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

他後退了,走回桌前捧起菜葉,對着一言不發的人說:“我做飯去了。”

過了會兒,聞命又在嘟囔,這裏是貝倫區,貝倫區你知道嗎?

貝倫區是被隔絕的老城區,是世界工廠和物流港,這裏曾經充斥着販賣三無電器、服裝和仿制品的小店鋪。

更有人說,撒哈拉以南的百分之八十的手機都來自這裏。

後來這裏發生過多起爆炸,聞命在荒廢的電子産品商店裏淘回來許多唱片和電子書籍。

他對時敬之說,這是他能想象到的,多少能和時敬之産生交集的東西。

時敬之覺得這話很奇怪,他感覺聞命完全不懂自己的生活,因為缺少與此有關的經驗,這似乎是對方的知識盲區。

後來時敬之才明白,世界貧富分化很嚴重,很多人在力圖改變社會差距,但人與人之間的縫隙依然在逐步擴大。

聞命和他講,世界真是撕裂的,像是咖喱店廚師手下的雞筋骨,拆吧拆吧,脂皮喂狗,腿肉做炸貨。

一旦下水摻雜進肉塊裏,刁鑽的客人會投訴,黑街守護者也要來收保護費,連平日無所事事關鍵時刻特會鑽營的巡邏官也會摸着鼻子聞着味來敲一竹杠。

“你看,這個世界是有規則的。一旦打破規則,所有的事情都會亂套。”聞命刨去一顆馬鈴薯皮,準備拿去做薯角吃。

他在外賣店打工,老板承包夥食,然而晚飯他仍然回來做。

說起來,聞命的廚藝很好,或者說很讨時敬之歡心,至少時敬之從來都很捧場,認真吃下去,往往清盤。

時敬之覺得那種奇奇怪怪的感覺又來了。

他仿佛總是擔心時敬之會吃不飽,穿不暖,所以一直在用力給時敬之加餐。

一旦時敬之會認真吃飯,聞命的聲音都會變輕松,雀躍不少。

誰也想不出,看起來矜貴無比的時敬之,曾經在貧民窟的紅燈街裏住過很長一段時間。

***

時敬之睜開眼睛,聞命在他身後安睡,一只有力的胳膊橫在時敬之身前。

聞命很喜歡這個姿勢,從背後抱着他,整個人都想埋進他的肩窩裏。

溫熱的呼吸打在耳畔。

時敬之輕輕摸向聞命的腰際,那裏有塊敏感肌。

果然,過了三秒,聞命輕輕翻了個身,時敬之眼疾手快,随手撈過一個枕頭塞進對方懷裏。

時敬之仰起頭看向頭頂的床頭櫃,那上面有個凹槽,晚上睡覺的時候,時敬之很喜歡把通訊器塞進這裏。

他伸手摸索出通訊器,防偷窺屏幕顏色泛藍。

淩晨3:05分,時間剛剛過去一個小時。

巨大的銀色空間器如同圓滾滾的花籃高懸在天空中,探照燈從底部探出,亮藍色的消毒光線射入各大建築的窗內,再緩慢移動着,掃射向更遠的地方。

這裏的天氣忽冷忽熱,從二十一世紀七十年代開始,氣候就變得反複無常。

2020s以後,大陸上裂了大縫,荷蘭被海水吞沒,到處都是流離失所的人。

由于核污染留下的一些輻射分子也被流到海洋中,污染與輻射更加嚴重。

更加令人灰心喪氣的是,在世界上某些地方發生了戰争,誰也不知道人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力氣去打起來。

但是天災瘟疫以後,這種匪夷所思的事好像也不是那麽讓人感到匪夷所思了。

***

時敬之在淩晨出了門。

他踏上一座亮藍色的艦艇,打開駕駛艙內置的資料播報。

今日的內容是“德爾菲諾城市發展史”。

北大西洋區的德爾菲諾是個孤島。

歐洲中部山脈斷裂,平原塌陷,海水湧入形成新的港灣,人們在浩瀚的海洋與島嶼中間建造了大片人工島,德爾菲諾大區就處于某片新人工島與舊陸地相連的位置上。

國界和地區的界限越來越模糊,超一線城市開始建立鳥巢,這是一種懸浮在空氣中的建築。

‘溫室效應’加劇之後,許多冰川都融化了。

淺海和沿海地區海平面上升,城市被摧毀,村莊被淹沒。

地面上的高層建築已經無法滿足膨脹人口居住的需求,‘鳥巢’成為最适合居住的建築——這種建築依托反重力裝置高懸在幾百米的空中,人們通過空間器、飛行器或者高空軌道穿梭其間。

亮藍色的艦艇如同飛鳥,悄無聲息略過城市上空。

天災人禍摧毀了城市,最南方的新城區上溝壑遍布,斷裂的摩天高樓呈現出猙獰骨架,在黑夜中明目張膽。

再向上是立交橋,蜈蚣狀的空間器自樓體間蜿蜒而過,像是蟄伏的爬蟲。

富人區上空鳥巢遍布,因為那景色太過壯觀,民間又稱之為“天空之城”。

時敬之面容冷漠,将目光從天空之城上方的鳥巢區收回來。

***

十五分鐘後,他進入了生命倫理委員會的生物所大樓。

電梯間,時敬之的通訊器不合時宜地響起來。

“小敬!”鄭泊豪在那邊喊:“你猜猜那個狗日的爆炸是誰指使的?我剛剛在翻資料,覺得這個肯定跟你大學十年前的爆炸有關!一定是同一夥人幹的!”

鄭泊豪是時敬之的好友,特點是聒噪。

時敬之捏捏眉心,沒有相信他不靠譜的鬼話:“當年大學的爆炸來自鄰國的反政府軍,理由是領土争端。”時敬之說:“聽起來不像是同一回事。”

“哦哦!那我睡啦!”鄭泊豪輕易相信了他的話,然後啪地挂斷電話。

他是這般虎頭蛇尾,時敬之沒什麽表情,擡步出了電梯。

***

27層。

這層樓遍布實驗室和醫療室,時敬之拿指紋解鎖,推開其中一間的門。

這是他的專屬房間,能讓他獲得片刻寧靜。

面對害蟲一般的亡命徒,時敬之其實心煩意亂。

他和他們糾纏多年,受過很多次傷,後遺症無數。

他的眼睛并不怎麽好,時間久了便會幹澀疼痛,導致他的脾氣也不怎麽好。

他還失明過幾個月,失明,複明,無數人在替他高興,大難不死。

他倒是很安靜。對這個結果說不上喜歡,還是厭煩。

時敬之是最後一批太空移民的人,他留在地球上,做最後的善後工作。

不是沒有人問過他理由是什麽。時敬之說,遵守校訓,對人類忠誠——是他這樣一絲不茍、理想崇高的優等生會喊出的标準答案。

時敬之在全身戴上儀器,躺入醫療艙之內,通訊器再次響起時,過了差不多三個小時。

從家裏出門時,聞命睡的很沉。他半夜起床,面無表情,目光絲毫不帶情緒地略過聞命的臉。然後随手撈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起身去浴室。

聞命已經幫他清理過,貼心穩妥,滴水不漏。

時敬之撥開開關,任由冰冷的水流劃過全身。

他頂着一頭未幹的濕發出門,現在剛剛好,全幹。

時敬之從醫療艙裏直起身,坐在床上,望向身側巨大的3D顯示屏。

這屏幕太大,四周遍布儀器,顯示出幾十種不同的參數,讀數條閃爍出不同顏色的亮光,冰冷而刺眼。

時敬之的眼睛有舊疾,時間久了就會痛。

可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屏幕看。

他在監控室的牆上看到了聞命在卧室的睡顏。

他一直看着,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酸澀刺痛才疲憊地站起身。

他關上燈,然後摸着黑走路。

光線那麽昏暗,時敬之卻毫無察覺,如履平地地前進,仿佛他已經這樣行走過無數次。

直至走到醫療室盡頭,他才停下,拉開用于隔斷的簾布。

醫療室裏四處布滿閃爍熒光的冰冷裝置,機艙裏排放著許多監測儀器,精密的計算在控制數據,人性化設計使這裏如客機頭等艙般舒适。

這個角落裏卻堆着一臺笨重無比的古老唱片機,破破爛爛,黃銅锃亮,上頭曾經存在的裝飾物早已脫落,如同衰老的生物,連存在都顯得那麽礙眼。

時敬之摸黑,按開開關。

古老的唱片機裏不斷傳來聲音,聽起來像是兩個少年人的對話。

其中一人似乎處在變聲期,聽起來年紀稍長的聲音裏透着穩重,可是語氣又是灑脫不羁的,他朗聲問着問題,對面的人卻不怎麽回答,支支吾吾,偶爾說句好,偶爾簡短回答是或者不是。

前者被逼急了,語速開始變快,聲音也大了起來,這下反而把對方吓得更不敢講話了。

幾句以後少年人突然沒聲了,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聲音卻軟了很多,哄人似的,幾次三番以後,才争取出對方的痛罵,那人小聲說,“你太讨厭了。”

接下來是一連串肆無忌憚的笑聲。

這裏隔音極好,走廊裏一絲樂音也聽不到,所以不會有午夜兇鈴這樣的意外事件發生。

時敬之拉緊窗簾,确認一絲人造星光也透不進來。

然後他走回沙發中,整個人陷落進去,靜靜聽着唱片。

他悄無聲息的,沙發竟然很大,顯得他縮成小小的一團。

過了一會兒,斷斷續續的聲音繼續傳出來。

那聲音不流暢,播一會兒停一會兒,卡卡頓頓,時敬之卻不嫌棄。

“你見過雪嗎?”

“見過,在冬天。”

“那你見過盛夏的雪嗎?”

“………”

“………snowglobe.”

是snowglobe.

“………”

“為什麽我們永遠到不了岸?”

“你還記得我們航行了多少年嗎?”

“………”

“卡次——”

“卡次——”

刺耳的卡頓聲不斷傳來。

“你還記得……記得……”

伴随着這些,還有一種特別的、屬于雪花與海水的、有節奏的律動——

波動,波動,仿佛有一艘船在海難中航行,在海水漫溢的汪洋中央颠簸航行。

又像是那些落雪,失去了方向的落雪,他們存在于聖誕老人光顧的商店櫥窗中,小小的玻璃球裏燈光溫暖,白色的細雪一直落下,飄散,飛溢。

沙沙……沙沙……水波紋擴散,再擴散出去,少年人熱情的笑聲、航船在海嘯中颠簸、飛舞的雪花顫動、搖擺不定的雪球突然歸位,所有聲音漸次遠去,化為一片平整的白噪音。

時敬之聽着那些聲音,忽然冷笑一聲,聲音在黑暗的屋內倍顯突兀。他愣了愣,又疲憊地閉上眼,整個人滑入背椅中。

靜悄悄的、毫無聲息的………和黑暗融為一體,宛如一尊孤獨又寂寞的雕塑。

沙沙……沙沙……沙沙

時敬之在這種聲音裏,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下,悄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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