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9·碎片
Chapter 9·碎片
第二天清晨,時敬之如常醒來,在天臺看聞命修剪花朵。
那是加班狂人時敬之生命裏,為數不多的溫情時刻。
為了那片刻的溫熱,他甚至增多了在花園裏看對方修剪花朵的次數,然後在聞命遞來剪刀的時候靜靜守候,仿佛初生的嬰兒參加莊嚴無匹的洗禮儀式。
他沉默地撫摸過尖銳的刀尖,小心翼翼地感受它的溫度與銳度,甚至在某一刻愣神,憂心尖端會劃破手掌。
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刻,刀上會留下氣味,屬于他的,還有對方的。聞命會打理櫻桃樹枝和紫藤蘿,偶爾照看白色鈴蘭花中的蜜蜂。
蒸汽自空氣淨化裝置中吞吐,往往帶着微不可查的消毒劑的氣味,唯有花園中的方寸間存有些微屬于自然的、清新的空氣,以及甜絲絲的黏膩花香。
遠處的唱片機裏傳出香頌。聞命笑了笑,忍不住問:“小敬,我那張唱片還沒修好嗎?”
《Die Seejungfrau》。
那張唱片是聞命以前最喜歡聽的,但後來磨損了總是卡帶,時敬之就帶走去修。
結果這個時代裏的人都不認識唱片,時敬之修了好久,每次聞命問他修好了沒有,時敬之都說說沒修好。
果然,這次時敬之一如既往地回答:“還沒有。”
聞命笑着搖了搖頭:“每次聽到它我都會想起我們在光明街的日子,那裏總是有連綿不斷的陰雨天。”
“這裏也總是有連綿不斷的陰雨天。”時敬之回答。
“聞命。”時敬之看着花架前專注的背影,疑惑地說:“你為什麽總是照看這棵櫻桃樹。”
聞命說:“我想等它結果!花期3月,先葉開放,再等幾個月就成熟了!”聞命不知想到什麽,雀躍道:“小敬!”
Advertisement
“什麽?”
“這棵樹是什麽時候栽的!?”
“你問這個做什麽?”時敬之目光一閃,他盯着對方的臉。
聞命卻對他的反應毫無所察,他嚷嚷:“我想知道!”
“我記不清了。”時敬之似乎松了口氣,輕聲敷衍。
聞命輕聲說:“想一想嘛!”
時敬之快速眨眨眼睛,他沉吟片刻,說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我猜是七……六七年前。”
那樣子也看不出他到底記不記得。
但是聞命卻很滿意,忍不住哼哼唧唧地發出快活的聲音。
“嗯——”聞命情不自禁地笑着,這個答案仿佛讓他非常高興:“小敬。”
時敬之微蹙起眉,似乎想這個話題快點被略過去:“怎麽?”
聞命不假思索地笑起來:“因為我會想到你啊。我們以前在光明街門口種過一棵櫻桃樹,”
這是個出乎意料的回答。時敬之一愣,他的嘴角露出不受控制的淺淡笑意,嘴上卻說:“幼稚。”
聞命愣怔,他轉過輪椅,沖對方搶白說:“可是是和小敬有關的事啊……!!!”
剩下的話語沒有說完。
***
時敬之到辦公室的時候,鄭泊豪正在滿嘴跑火車地講笑話。
逗得辦公室裏歡聲一片,所有人的肩膀都在按照某種頻率抖動,如果集體舞蹈的鹌鹑。
時敬之推門而入,衆人一靜,所有人面面相觑,幾秒後慌忙對視,再移開眼睛,欲蓋彌彰地低頭工作。
時敬之目視前方,筆直地走向辦公桌。
鄭泊豪正将大半個屁股放在他的桌子上,單腿撐地地坐着,見他來了,揚起臉熱情地揮手:“小敬!你來啦!”
他低頭看了眼手表,叫道:“今天你竟然沒有早來!”
鄭泊豪是個家財萬貫的小夥子,父母是移民的僑商,通過房地産和鳥巢生意掙下了巨大的家業。
他是家中獨子,如同花孔雀般花枝招展,處處留情,與他稱兄道弟的人有一籮筐,大家最愛拍着他的肚皮起哄:“太子啊!你可不能不思進取,萬一你家太後和太上皇領個小的回家跟你搶家産,你怎麽辦?”
鄭泊豪推他肩膀,翹着一頭卷毛,氣急敗壞:“呸!你家才有個小的!”
他和時敬之一樣,都是獨生,在同胞成群的朋友中如同異類。
旁人都有着一長串的兄弟姐妹,鄭泊豪偶爾羨慕,時常感到孤單,于是努力社交,結交很多同齡的朋友,讓自己融入群體之內。
時敬之和他又是那樣不同。
許多時候,看起來像是鄭泊豪拽着時敬之向前奔跑,時敬之沒有拒絕,于是看起來就像是并駕齊驅。
鄭泊豪如此熱烈,在十幾歲的年紀大聲歌唱,四處奔跑,他是鮮豔的夏陽。
少年時代的時敬之成熟地太早,他的生活三點一線,學校,家庭,實驗室,生活單調無比。他似乎有些自我意識過剩,孤僻又寡言,游離在人群之外,仿佛欠缺對人的應有的關心。
和時敬之寡淡又光輝的履歷——寡淡是說按部就班,光鮮實在是給外人看的——相比,鄭泊豪的生活更加活色生香一些。
他資質平平,于文理科皆不通,酷愛藝術,今日塗鴉,明天雕塑,恨不得把整個博物館搬回家。
剩下的時間他用來追逐美人。
“那你怎麽來這麽早?”時敬之随手沖泡一杯烏龍茶,把熱水注入保溫杯中。
“因為鄭嘟嘟要追人啊——”窗邊倚了一位胸大腰細膚白貌美腿長的美女,烈焰紅唇一張一合,她的視線落在時敬之臉上,驀然一變,緊接着恭敬道:“Arthur.”
“嗨!”鄭泊豪不理會女人的調侃,說到這個就眉飛色舞,仿佛要讓全世界體會到他的激動:“這不是為了追人嗎?!你還記着你住院…啊對就是你前陣子為了救人住院那幾天我在隔壁住院樓遇到的大美人嗎?!就是我送花那個!膚白貌美大長腿!我今早晨起了個大早去住院處打聽!結果人家早出院了!而且人家醫院有保密條例!我說那我按照正常手段怎樣才能再次見到對方?人家說要不你去門口蹲點?”
時敬之嘴角微妙地抽動一下,但是他很快控制住了。
時敬之救下聞命時曾經受到爆炸餘波波及。有人在案發地附近的倉庫存放了陳舊的煙花,煙花爆竹被餘火引燃,而他差點被炸傷。
在他住院那段時間,傳說隔壁棟整層樓曾經被陌生而芬芳的花香籠罩——當時鄭泊豪本來是要來看自己的,結果走錯了樓棟,對隔壁樓裏面的某位病患一見鐘情。
鄭泊豪送花送了一整層樓這事很多人都知道。
倒是TINA輕輕哼笑一聲,又對時敬之意味不明地點點頭,偷偷溜出去了。
鄭泊豪望着她的背影哼道:“說得好像你不習慣大胸美人一樣!”
對方的腳步狠狠踉跄。
“我那不成了跟蹤狂了嗎我?!”鄭泊豪回過頭來,對時敬之差點破口大罵:“我特麽是那種人的嗎?!”
時敬之斂眉不語,他仿佛在認真思考對方的話,沉吟片刻後才擡起頭,嘴角帶着一絲笑意,他慢悠悠道:“那你準備怎麽辦呢?”
“知難而退?!”鄭泊豪嚷嚷:“不然怎麽辦?!”
說着他又哈哈大笑起來:“我知道了!有緣自會相見!我要相信!在未來!我們還會!再見!”
時敬之似乎對那位大美人很感興趣,他微微笑道:“這就不追了?”
“嗨!”鄭泊豪說:“死後自會長眠!有緣自會相見!”
***
時敬之是個工作狂,他的到來成為了同事們提高工作效率的催化劑,大家的工作熱情一直燃燒到午飯時間,同時,茶水間內的美式咖啡款營養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少了二分之一。
午餐時間快到了,時敬之從辦公桌前擡眼,他仿佛終于意識到了周圍人的緊張和尴尬,大發慈悲地提前十分鐘從座位上起身。
鄭泊豪閑不住,緊接着尾随他去往餐廳。
出了電梯間,鄭泊豪卻發現,面前是醫療室的樓層。
他很是奇怪,下一秒目瞪口呆,大呼小叫沖身前的背影道:“小敬!你怎麽了?你受傷了嗎?”
時敬之推開自助醫療室的大門,伸手拿出一臺雪白色的微型治療儀。
啓動鍵亮了三下,整臺機器開始運轉,發出亮紫色的激光。
他面不改色,将手指伸入治療儀。
鄭泊豪眼尖,瞥見他的手指骨節上有一些細小的裂痕,他奇怪道:“小敬,你的手怎麽了?”
時敬之将手向前伸,讓傷口暴露在治療光下,這才輕描淡寫道:“不小心割到了手。”
鄭泊豪下意識道:“所以電子檔還是有好處的,你可以考慮下網絡數據庫,不要一直用紙質版材料。”
在電子信息化時代,時敬之執着于紙質版檔案。
可他天生十指不沾陽春水,總是三番五次被繁冗的A4紙文檔劃破手指,又或者在檔案儲存庫被飛揚的塵土熏至咳嗽,嗓子疼上好幾天,随時需要鄭泊豪由花孔雀化身老母雞,老媽子般圍着他憂心打轉。
時敬之不置可否。
他是這樣矛盾。
據鄭泊豪所知,時敬之在少年時代的某次意外後,分外排斥電子時代的所有制品。
他仿佛回歸第二次或者第一次工業革命之前,選擇守舊又謹慎的生活方式,不喝冰水,常帶保溫杯,一日三餐定時定點,排斥電子網絡與大數據,檔案永遠用紙張記錄。
在這個時代,紙張是昂貴又稀少的東西,哪怕是課本都已經大部分電子化,在偏遠山區,有部分貧困兒童需要使用循環課本。
而時敬之在這方面顯得奢侈又不近人情,卻又讓人挑不出錯。
他嚴格遵守規定,每年需要拿出三分之一的巨額工資來支付紙張使用。
而為了獲得更多的紙張申請份額,他努力工作,甚至樂于加班。
“我想吃藤椒炸雞和魚子醬拌飯,今天的水果有藍莓草莓和車厘子……”
鄭泊豪思維跳躍,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他盯着牆壁盤算午餐,順口提到:“對了小敬!你家後院還有車厘子苗嗎?種出來了嗎?”
“車厘子?”時敬之垂下眼睫,輕聲說:“都還只是小樹苗而已,比園子裏的灌木高不了多少。”
“小樹苗也可以快點長的嘛,你看以前我們去莊園采摘,那些被人工催化的樹只長了沒幾年,果實特別多特別大……不過你不喜歡。”
鄭泊豪換了個口吻,他腦子裏的思維瞬間跳躍進另一條路徑,思考沒有耽誤他的語句輸出:“你就喜歡自然生長的東西。”
“害!你知道櫻桃代表表白嗎?!”
鄭泊豪一拍大腿,臉上的笑容都擴大幾分。
時敬之知道,這代表他特別想得到自己熱情的答複,而如果自己不回答,鄭泊豪也會急不可耐,在三十秒之內将答案和盤托出。
果然,卷毛青年快活道:“因為CHERRIES諧音CHERISH!代表你是我的珍寶!”
時敬之不知想到什麽,眼中劃過一絲笑意:“Der Augenstern(注1).”
鄭泊豪興奮拍手:“心有靈犀!心有靈犀!我就應該去你的院子裏吃櫻桃!什麽時候結果你一定要叫我!”
時敬之笑容一頓,他不知道想到什麽,牽起的嘴角慢慢變平,聲音也不再輕松愉悅。
他沉默了幾秒,輕聲說:“……也許不會結果了,小豪。輻射損害了它的根基。”
這個答案讓鄭泊豪極其失望。
時敬之确認一般沉吟道:“不會結果了。”那樣子刻板正經,一點也不像騙人。
他好像并不是很想提起這些。
鄭泊豪長籲短嘆,眼神亂瞟,他再次輕易發現不對勁,目光一頓:“你的手是怎麽傷的?”
手指上的傷口在讀數條的控制下緩慢愈合,時敬之要保持一個固定的姿态。
他一愣,眼前仿佛出現了一片紫藤蘿,指尖仿佛被水淹沒,帶着早晨那種被舔舐和包裹帶來的濡濕感。
時敬之不假思索,話語脫口而出:“花枝紮的。”
鄭泊豪直覺不像,他有了一個詭異的猜測,因為他忽然想到幼時随着家中廚娘種蘑菇和清除雜草時候的童年片段:“你被刀傷到的?”
時敬之的眼瞳微微瑟縮。
鄭泊豪被他的反應震驚,音調猛然高了八度:“你在學做飯?!”
“不。”時敬之抽回手,從機器旁的盒中抽出消毒濕巾,慢條斯理地擦拭每一根手指。
他垂着眼睛研究傷口,嘴角帶着點弧度,毫不留情地嗤笑道:“不……我怎麽會做那麽無聊的事?”
“像做飯一樣的家庭瑣事,在我眼裏都是毫無成就感的事。”
時敬之轉過頭看看他,滿眼嘲弄:“你怎麽會這麽想呢?小豪?”
治療儀效果顯著,細小的傷口飛速愈合,未曾留下疤痕。
那雙手看起來還是細皮嫩肉,沒有經受什麽苦難的折磨。
鄭泊豪一愣,他直覺不對,又發覺自己的想法過于無厘頭。
時敬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第一次野外作業的時候連胡蘿蔔梗跟香菜都分不清,更不會做飯。
鄭泊豪幹巴巴地“啊”了一聲,他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說:“…喂喂…那什麽,不就是做飯,你至于這麽鄙視嗎…你可是從小到大吃我媽做的飯長起來的。”
時敬之明顯愣住,他的嘴巴嗫嚅着,最後硬邦邦地回答:“對不……我不是……我讨厭做飯。”
鄭泊豪一臉尴尬,他看着對方将消毒濕巾扔進垃圾桶,動作利落又矜貴,一時間說不出話。
時間恰好過去九分鐘。
而乘坐電梯去食堂需要一分鐘。
時敬之擡手緊了緊手表,努力調整表情,仿佛毫不在意地敲敲對方的肩膀,擡步出門:“去吃飯吧。”
鄭泊豪拍拍腦門,把腦子裏亂七八糟的猜測驅逐幹淨,擡步跟上他:“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