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 10·碎片
Chapter 10·碎片
午餐沒有鄭泊豪期待的藤椒,他難掩失望。
時敬之選擇了營養液,這種高能量的液體能保證他精力充沛,畢竟下午有一場硬仗要打。
***
午高峰。
市中心,老乞丐安德烈鑽出睡袋,在他身側,擦過一輛最新款限量版艦艇,以財大氣粗的姿态飛速揚長而去。
站在安德烈腳邊的小學生悵然若失地望向路盡頭,他和同伴揮手作別,鑽進“S記”超市不見蹤影。
“要去爬樓嗎?”同伴指着遙遠的校園鐘樓笑鬧道。
“哈哈哈哈!!你們不知道嗎?大學的傳說!畢業之前爬鐘樓,誰爬誰挂科!”
垂頭喪氣的小夥子惡狠狠地盯着酒櫃上的20FREE(20歲以下禁止購買)腦內起誓,我要買瓶酒一醉方休!
做夢吧!
夢裏啥都有!
他邁着大步走向冷櫃,一把掏出一瓶冰牛奶,轉身氣勢洶洶走向收款臺,背後帶着無數刀光劍影。
S記,德爾菲諾居民的救命恩人,生命之源。
上至八十歲高齡的老太太可以在這裏買到純正的蘇格蘭威士忌,一年級的小男孩也可以在這裏買到一份物美價廉的早午餐。
而那些精致的、仿佛失去了溫度的綠色葉子,則伴着身側冷加工的魚蛋簡餐包一起,靜靜躺在櫥窗中,等待高端寫字樓中都市白領光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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锃亮的、閃爍着人影的櫥窗外,老乞丐垂着頭,以好奇又諷刺的眼神窺探着。
“砰——!”
遠處海上大廈頂層的電子屏綻放出電子煙花,似乎是某個明星的應援活動。
緊接着又是“嘭!”一聲,沿海大噴泉綻放出閃亮水花,無數路人掏出通訊器拍照。
德爾菲諾大學門口的5D立體大屏幕上正在滾動着一條新聞,“F&V校報新一輪編輯招聘開始報名。”
安德烈百無聊賴地眯眼打量,再無聊地扭過頭,看向街邊,猛然間擡起眼睛。
街角出現了一個年輕人。
他二十幾歲年紀,穿着西服褲,上衣只有件白襯衣,外面套着卡其色羊毛衫,上面是費爾島提花圖案。
他剛剛拐過街角,正低着頭走路。
黑色的劉海垂下,整張臉只露出雪白的下巴。
安德烈一動不動地看着他穿過馬路,向前走五十米,消失在S記在另一條街上的入口。
許久以後,他突兀地冷笑一聲。
該死的有錢人!
街上的人比方才少了一些,只有一個德爾菲諾的女學生在他身後的ATM取款。
她穿了件黑色的毛衣外套,裏頭是深藍色牛仔褲,背着一個帆布小書包,整個人堵在ATM口,充滿戒備地環視四周,再伸出手将密碼盤蓋得嚴嚴實實。
迅速按下密碼鍵,她的手太小,把些許鍵盤露出來,正沖着安德烈的方向,于是她又慌張地移動身體,把這塊盲區蓋住。
她忍不住向後看了一眼,正對上安德烈的眼神,忍不住整個人都縮了一下,慌亂無比地重新低下頭。
安德烈出了口粗氣,剛要起身,一杯熱咖啡杵在他眼前。
中午時刻,時敬之拒絕了在辦公大樓午休的建議。
他從海上大廈出來,原本想坐公交車,然後一路散步過來,結果公交車臨時取消,他只能折回大樓,從車庫挑了一輛艦艇。
現在的人都不怎麽開手動模式的,科技解放雙手。
時敬之一路上就坐在位子上看風景,到了主路把艦艇停下,自己走去買了進S記買了一個松餅,目光轉向門口,再次看到了那個乞丐。
他還在那。
時敬之确認。
這個人似乎一直在這裏,從他上學時候就在這裏,好多年了。
他手下一頓,從旁邊重新拿了個杯子,付款以後按下灌裝鍵。
S記名義上為本店會員提供免費咖啡,但是咖啡機就站在那,無人查崗,是不是會員全靠自覺——因此乞丐和許多新市民都愛來分一杯羹。
店員也不會刻意去管。
這是個坐在公園門口紅個眼眶都有人上前噓寒問暖陪談心的城市,時敬之走向那個男人,照例給他遞了杯咖啡。
那人并未伸出手,只是目光陰沉地盯着他,時敬之戒備地予以回視,對方巋然不動,時敬之同他對峙片刻,最後他把杯子放在男人膝蓋邊的地上,冷着一張臉說,Hola(西班牙語,你好)。
身後有個取錢的女生,看着這黑街頭目交頭一般的場景要吓呆了。
她手忙腳亂地點錢,瘋狂退出ATM界面,轉身鑽進S記,站在某個保安身邊掏出包,時敬之眼尖地發現那是個錢包,她掏出紙幣,笨拙地一張一張地點。
這是不信任的表現——德爾菲諾的ATM經常壞掉,所以經常有些人會在收錢以後跑到保全人員多的地方,把錢再點一遍。
時敬之蹲在垃圾桶旁,看了十幾分鐘街景,手中的松餅由滾燙變為溫熱。
他和安德烈并排,兩人并未搭話,就像是街頭兩個徹徹底底的陌生人。
時敬之的松餅吃了一半,捏着個淺淺的底部起身。
身後的女生從S記一頭沖出來,差點撞上他的後背,她低着頭連聲道歉,卻連眼睛都沒擡起,彎腰跑着快速離開,就這樣同他擦肩而過。
就在那一瞬間,時敬之捕捉到了一絲香水的氣味——
那是種清淡的栀子香,混雜在味道豐富的街道裏,冷風一吹,就淡了。
在德爾菲諾,噴灑香水代表着一種禮儀,每個人都是一棟移動的香水房。
他在電光火石之間想起這款香水的模樣。
那是個淡藍色的瓶子,就擺在S記牙膏牙刷洗漱用品旁邊的貨架上,可以在各大超市輕易買到,和它擺在一起的香水大多氣味厚重膩人,這一款卻不同。
而他那麽熟悉,是因為不久前有人拿着這款香水當空氣清新劑。
這個姑娘的生活條件不見得有多好。
也許是個新市民……
只是這種念頭過于微妙,時敬之不允許自己朝着這個方向想下去,他搖了搖頭,帶着諷意輕笑一聲。
德爾菲諾,大都市,兼容并包。
***
幾分鐘後,他推開了老城區書店的大門。
與其說叫做書店,門頭連個名字都沒有、
黑魆魆的低矮門頭建在刺鼻的臭水溝旁,門口穿着廉價蕾絲裙和皮質衣服的年輕女子在打瞌睡,手裏拿着一本充滿低級趣味的色情雜志,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加了高飽和濾鏡。
時敬之坐在窗邊,翻看一些古老的雜志。
在他的身側,牆上塗滿簡陋的簡筆畫和烏黑塗鴉,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麽,也許是看不懂文字和世界語的文盲們寫就的。
“我想去見您,又怕社交場合充滿世界語、法語和阿爾卑斯山脈的土語,如同高貴與世俗互相交織在一起,玷污了您的耳朵就不好了。我是不是該去買一件硬領的黑色燕尾服?您喜歡帥氣的人嗎?我剛剛得知,您喜歡玫瑰花啊。您會露出歡欣的表情嗎?對着我微微一笑,像是朋友那樣。”
“今天您看起來不是很開心,我忐忑又驚恐,試圖避開同您攀談,而您卻看到了我,安靜笑着,似乎試圖減少自己美貌的誘惑力。然而您從不了解,誘惑力只是附着在皮囊上的。我看着您,腦海中總是浮現奇異的、毫無關聯的念頭。您說,'我們以後再談吧。'就這樣,在今天,我獲得了您的允許——我們以後的孩子,是否也會擁有您這傾國傾城的美貌呢?當然,我更加愛您高潔的靈魂,如同我謙卑地避免戳破您的哀傷一樣。”
書店裏沒有人,和往常一樣,沒有人,這個時代的人都不看書,原因有很多。
多年前發生過書報大審查事件,無數書籍被銷毀、封存。
在當代,互聯網絡和虛拟現實技術讓文字可視化,人們更加傾向于碎片化、視頻化的信息處理方式。
人們已經厭倦大部頭的“書”,哪怕是超過五行的段落都會讓他們感覺不舒服——兇狠的文字刺痛他們的眼球,于是幾十年裏,大家細細簌簌起身離開書店———這種令人靈魂感到沉重的東西———圖書館、書店逐漸門庭寥落。
不過這加書店偶爾會生意興隆,因為它販賣某些一成不變又很勁爆的色情雜志、搖滾電子音樂光碟,幸運的時候,還可以淘到書報大審查事件之前流行的黑膠片。
傳說它的前身是一家洗頭房,肥環燕瘦的女子們可以輕易抓住異性的眼光——多麽令人心醉的地方。
所以,哪怕房子破舊、地段偏僻、了無人煙,它的身價也瞬間翻了好幾番。
時敬之翻過一頁書,對面高高聳立着摩天大樓。
光線穿過晦暗玻璃片,照在他頭頂,斑斓,明亮。
他翻動書頁時,矜持地喝下保溫杯裏的水,舉手投足都和這裏的環境格格不入,如同加了塊低飽和濾鏡。
***
下午一點,時敬之放下書,出門。
路過德爾菲諾大學的時候,有幾個學生沖他投來好奇又驚豔的目光,還有幾位學監從食堂出來,迎頭一看是他,身板一挺,熱情地打招呼。
他們叫他:“Arthur!”
時敬之點點頭,感受這一刻懶散的人們變着花樣般對他的肅然起敬。
此後,他先去參加了一場戰略會議。
只要地球上還有一個人,他們的任務就還沒有完成。
至于對方是不是搞自殺式襲擊的恐怖分子,答案要另說。
社交網絡上有幾方勢力先後宣稱對“星期一爆炸案”負責。
“星期一爆炸案”,就是讓聞名與時敬之重逢的爆炸案。
星期一是bank holiday,全民跟着銀行放假,各大航空港與商業區人群聚集。
衆人唇槍舌劍,先後把網絡上的虛假信息甄別出來,幕後主使依然難尋真面目。
因為按照分析圖譜來講,盡管有人在第一時間以反政府軍的身份公開對此次爆炸案負責,反政府軍的官方賬號卻在晚些時候發聲,聲明此次爆炸與他們無關。
曾經他們的目的是劃分鮮明的行政區劃,聯邦政府早已解決了與此相關的領土争端問題,現在他們沒有理由搞爆炸,而且他們并不熱衷于爆炸,他們是愛槍戰與集體火拼的追風少年。
還有一人是“人類自殺組織”的狂熱粉絲,年齡只有八歲。
巡邏官按照線索逮人,推門而入時“恐怖分子”正在嚎啕大哭,他的母親手拿皮帶,臉紅脖子粗地打他屁股。
八歲的有志青年不想寫作業,每天夢想做一個拯救地球的英雄。
簡單來講,“人類自殺組織”認為地球上所有的不幸都是人類帶來的,富人壟斷,窮人相殘,環境污染,全球變暖,集體無意識,所以人類應該資源去死。
鄭泊豪苦口婆心,和孩子的母親探讨一番孩子的教育問題。時敬之趕到時,整棟樓裏都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
他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滿心不耐煩,冷着臉開出一張罰單告知書。
孩子的母親需要三日內帶着他去巡邏廳報道,除了金錢懲罰,這個孩子還需要負擔為期一個月的社區勞動。
辦公室裏,幻燈片剛剛将巡查記錄儀的內容播放完畢。
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個多小時,職員們湧入茶水間,換取五分鐘的休息時間。
鄭泊豪靠在流理臺邊揉着肩膀。方才他坐在音響旁,頭頂籠罩着孩子沖破天靈蓋的尖叫。
鄭泊豪喝一口咖啡,長籲短嘆:“小敬!還是你有先見之明!互聯網害死人!社交網絡害人不淺!小破孩就不應該上網!一上網就變壞!能用紙質版!就不要用什麽狗屁倒竈的電子網絡!”
時敬之舉着杯子加入三塊冰,等熱水慢慢變涼:“不是你說,人性本善,後天環境影響人,孩子要用愛來呵護與澆灌?”
記錄儀的視頻裏,最後十分鐘充斥着鄭泊豪唾沫橫飛英姿勃發的身影。
作為一個嘴炮生産機器,他從裴斯泰洛齊講到馬洛斯,再從心理發展的方向性延伸到生命系統的客觀性原則。
鄭泊豪是樂天派,所以講出的話語總是讓人充滿希望,仿佛每個明天都是豔陽天。
“孩子是要用愛來澆灌的呀!”鄭泊豪收回剛才的話,他喃喃道:“互聯網還是有好處的。就比如電子掃盲計劃。”
電子掃盲計劃,是生命倫理委員會發起的一項力圖實現教育公平的計劃。
畢竟地球是不平的,在公私立學校泾渭分明、精英教育成為一種大衆追求的後現代,失學兒童比重巨大。
每個人都想破頭,力圖進行家庭資本的代際傳遞,他們的後代從出生就被高級配置的外在條件包裹,這是鄭泊豪口中的優渥的後天環境。
而那些出身底層的身影,也在考慮,怎樣才可以改變自己暗無天日的命運。
電子掃盲計劃似乎是個曲線救國的途徑。
它的初衷是利用ICT來縮小貧富差距帶來的信息鴻溝,進一步縮小因為資源壟斷和信息不暢通帶來的教育鴻溝,所有的一切都是免費的。
所用資金來自各大學校、企業和社會愛心人士的不記名捐款,各行各業的精英也可以報名成為志願者,無數大學與研究所的研究員帶着使命深入山區支教,架起信息橋梁,把知識傳播到更遠的地方。
鄭泊豪與時敬之都這麽清楚,是因為他們的父輩都是電子掃盲計劃的參與者。
時氏夫婦曾經親自去一線支教,而鄭泊豪的父母是計劃贊助商。
“其實他呆的那個地方,按照戶籍來看,周圍沒有特別好的公立小學,他八歲,要去一家汽修廠改造的工讀學校上學,下午三點就放學,然後在街上閑逛,一直到晚上七點回家。”
鄭泊豪在最後對孩子的母親說:“這是一張電子掃盲計劃的報名單。官方認證的,你要帶他去報名。”
而時敬之無比粗暴地關閉了記錄儀,沒有人會知道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