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 12·碎片
Chapter 12·碎片
他不是不回消息,只是太愛了不知道怎麽開口。
聞命下意識想。
時敬之只有在在意他的時候才會這樣失态。
緊接着,聞命心裏湧動着狂喜。
這其實非常幼稚,扭曲,卻帶着隐秘而洶湧的喜悅。
多好,這個人在意我。
他每一聲呵責、每一句訓斥、每一個失态的表情……背後都藏着一個慌張的自己。而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為聞命。
因為我。
這種惡劣的牽扯似乎也由來已久。聞命印象如此深刻。
少年時代的聖誕節,他曾在屋內裝了一顆松樹,時敬之卻臉色大變,滿臉怒色,不管不顧将松樹扔出門去。
聞命因為打折買了幾根羊毛圍巾,也被時敬之一并拒絕。
那天聞命的心情也不好,卻最終沒有吵起來。最後他們共飲熱紅酒,似乎幾個小時前的争吵不存在。
而聞命看着時敬之的臉,卻一句呵責也說不出口,同時把心裏那股古怪的忌憚和憤懑壓下去。
這其實很難講,聞命忌憚于時敬之的強勢,又沉迷于他表情破裂的瞬間,久而久之他形成了一種自卑、隐忍又飽含試探的态度,直到最後,那些心情連他自己都分辨不清了。
聞命将餐具放入自動洗碗機中。
Advertisement
方才挂掉電話以後,他獨自吃完了一份營養餐。其實自己吃飯也沒什麽,他獨立得早,很多時候都在自己吃飯。
更加困難的時候也不是沒有。
在光明街的時候,白天他在南亞商人開的咖喱店打工,有時候一邊吃飯一邊刷碗,還有的時候直接捧個碗,挖一些客人沒吃完的剩飯,蹲在廁所旁或者黑街的下水道邊狼吞虎咽。
污水橫流的景象帶來的反胃感完全無法戰勝饑餓,聞命以驚人的速度扒飯,五分鐘也就那樣過去了。
聞命是很随遇而安的人,糟糕的境遇似乎無法打擊他,他帶着野蠻生長的活力與堅韌,總是看到生活光明鮮亮的那一面。
盡管時敬之不怎麽喜歡他做瑣事,但是也沒完全禁止,只是時敬之嚴格控制了他外出活動的次數。
聞命的膝蓋骨被倒塌的柱子砸到,小腿骨也有不同程度的骨折。
傷筋動骨一百天,哪怕是醫療無比發達的2085年,聞命也要在輪椅上呆很久。
*
聞命推着輪椅上樓,進入天臺的花園中。
人工消毒燈和輻射燈光為健康植物提供生長環境,聞命扶着花園旁的栅欄,艱難邁出腿,試探着站起來,踏出一步。
他很不靈活,每一步都走得相當艱難,只是完成站立這個動作,就已經花費了半個多小時。
他最近的身體好了許多,本來今早晨想和時敬之分享,但是不知為什麽,他忘記了。
聞命想,也好,先不要讓小敬知道,小敬最近很累,他可以不去麻煩他,自己照顧好自己。
就像小敬一樣,小敬是一個從不給別人添麻煩的人。
*
他第一次有這個認知是在救了時敬之半個月之後。
光明街條件差勁,好在人員混雜,是個良好的藏身之處。
形形色色的小商鋪招收短工,按照小時結算工資,聞命的工作時間非常彈性。
那天他做工回來,忽然發現被子被疊得整整齊齊,桌子上擺了半個青澀的蘋果,那是他從老板那裏讨來給時敬之當零食的,原本是圓圓的一個。
蘋果被整齊切開,安安分分呆在盤子裏,等着聞命回家。
聞命輕手輕腳關上門,發現床上蜷縮着一個瘦弱的身影。
他小心翼翼湊過去,俯下身觀察,發現時敬之閉着眼睛。
他的睫毛很長,以錯亂的頻率抖動。
聞命知道對方在裝睡,并在他受不了睜開眼睛之前下了床。
他曾經很怕時敬之會崩潰,像個幼稚的孩子般大吼大叫,讓人無力招架。
他也怕時敬之什麽也不說,默默地掉眼淚。
後來看起來,聞命的擔憂又仿佛是多餘的。
時敬之很好養活,即使身處荒僻的貧民窟,他依然保持着良好的教養和習慣,以持久以恒的自律來維持某種慣性,毫發無損地在溫飽線以上生活着。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他們吃完飯後,時敬之會去主動洗碗。
他避開聞命,自己偷偷跑去洗,緩慢而專注。一切事畢,他再悄然無聲地蜷縮回床鋪上,安安靜靜地面對着牆壁發呆。
聞命有幾次下工後,專門藏在門後偷看他。
時敬之面朝牆壁,耳朵沖着門口的方向,一旦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自行車的鈴聲,他就慢慢坐起來,雙手抱着膝蓋,臉朝着門口轉過來。
他的這個習慣是聞命偶然發現的。
後來,聞命本人成為了自行車鈴铛一般的存在。
時敬之的注意力會随着聞命的身影轉移。
為了确認這一猜想,第二天做完家務,聞命忍不住在屋裏來回走動,制造出突兀而熱鬧的聲響,他趿拉着夾趾拖鞋板,啪塔啪塔砸地,手中杯子咚得一聲磕在木桌上。
時敬之一動不動,整個人的注意力卻圍着聞命打轉。
聞命制造的噪音便更大起來。
原來從那個時候起,他就在學着吸引時敬之的注意了。
時敬之在努力為着縮小教育差距和推動平等事業做貢獻,加班之餘,抽空回了一趟父母家。
21世紀,世界主題是“流離失所”。
陸地上裂開了大縫,地球磁極紊亂,地球傾斜角偏了幾度,原因不明。
地上的環境進一步惡化,人類進行了大遷移。
多年以前,以德爾菲諾大學為發起人,以約書亞樹為徽章,由全球9所大學組成的高校聯合體“約書亞大學集團”開始資助“新市民”。
海平面上升,沿海造陸和鳥巢成為最終歸宿,大量移民湧入城市。
他們有的合法,有的不合法——不合法這個說法受到了抗議,因為它實在是“太泯滅人性”,于是被改為“非常規移民”,這詞更加模棱兩可,因為“合法”與“合規”的關系實在暧昧不清,在外人看來這叫法一塊欲蓋彌彰的遮羞布,于是這群真正的移民開始聲稱,他們有自己的名字——這些人被稱為“新市民”。
後來聯合政府在一些新區進行試點,全球被劃分北大西洋區,東西太平洋區,北冰洋區,南極大陸區等,并逐步開始施行“航天遷移”與“地底安置”計劃。
父母同期的同事早已經移民外太空,但是時氏夫婦還沒有離開地球。
他們少年時代是出類拔萃的學霸,年輕時候又都是工作狂,年紀大了後又成為領袖人物,平日裏執着于自己的工作,為了人類共同體鞠躬盡瘁,操勞了大半生。
時敬之小時候經常在廣播和報紙中看到他們的名字,家裏有一處龐大的衣櫃,後來被改裝過,專門用來存放他們的獲獎證書與獎章。
時敬之算很典型的子承父業。
敬之愛之,以仁存心。這是他們對他的期望。
時家保留着非常保守的東方式傳統,他們在後全球化時代、以包容開放、多樣性、多移民為特色的北大西洋區劃出屬于自己的微小場域,奉行古老的習俗與規則。
時敬之回家的時候,父母都在家。
父親在泡茶,沉着臉,一聲不吭。
他是嚴肅簡樸、一絲不茍的男子,慣于久坐靜思、思考世事。
時敬之陪着喝了一會兒茶,一杯完了,繼續第二杯。
這讓人産生一種錯覺,他們可以一直這樣板着臉,成天這樣沉默不語地坐着。
他們對面而坐,桌是竹藤編制的,無論是款式還是顏色,都已經過時了。
時夫人坐在一旁,形成三角局面。
沾了工作的光,她可以和這兩個人平起平坐。
盡管時敬之每次見到她,都下意識感覺她在圍着飯桌和孩子打轉——尤其是在時家老宅的時候,她仿佛矮了幾十公分,低着頭,彎下腰,瞬間變小。
于是他的母親給他留下了忽高忽矮的印象。
時敬之和父母之間并無多少交談,所有的言談止步于你好與稱呼。
他和父親講話不多,點頭為止。
和母親似乎也沒什麽可聊,只是因為她在努力找話題,時敬之回答的問題便也多了一些。
大部分時間裏他們都在聊工作,時敬之的工作其實也沒什麽可講,他絞盡腦汁,也只能說說,地底派的人真的很瘋狂,前陣子又制造了幾起爆炸案。
時母便說,你多注意安全。
“工作挺好的?”時父突然發話。
時敬之打了個磕絆,垂着眼回:“不累。”
這個答案并不能讓威嚴的男人感到滿意。
“你看看,我早就說了,不讓你進清掃隊,你非要去!不撞南牆不回頭!你自己數數這些年你受了多少次傷?你這個樣子父母不擔心?呆在清掃隊有什麽意義?你自己是不是浪費時間?”
時敬之的父親自己沒有發現,這話和他一直倡導的“為了人類命運鞠躬盡瘁”的崇高理念相悖。
時敬之下意識以為他在阻攔自己成為一個英雄,又或者是控制別的讓他感到煩悶的東西——總之就是在強行幹涉。
時父似乎并不怎麽會和他溝通,他講話時像在對着一個學生,或者某個下屬,權威感逼人。
時敬之渾身堅硬的态度絲毫沒有軟化,男人重重嘆了口氣,“你這個樣子,什麽時候才能讓我們放心!”
對待自己的兒子,時父總是帶着股悲觀和憂愁。
這種憂愁像是種寬宏大量的仁慈,告訴自己的兒子,我對別人都是不茍言笑、要求嚴苛,但是對你,算了,算了。
誰讓你是我的兒子。
時敬之知道,他會這樣說。
“誰讓你是我的兒子。”時父疲憊而緩慢地睜動自己的眼睛,長長嘆了口氣:“我能有什麽辦法。”
一股很重的窒息感萦繞在時敬之嗓間,他很努力地忍住,手指緊捏茶杯,泛出青色。
“唉!”男人又嘆。
時母凝眉,靜靜坐在一旁。
她有一張秀氣的臉,卻總是做出過于凝重的表情,嚴肅而老氣。
她年輕的時候就不茍言笑,顯得比實際年齡整整蒼老十歲,邁過中年後,她卻像軟化了的冰川,臉上總是繃緊的皮肉變得松懈,倒比同齡人年輕許多。
她的眼睛慣常銳利,明亮,氣質因此更加幹練。
“Arthur,你還是不改……”時父忍不住說。
話音未落,時敬之的臉色瞬間難看。
時母也變了神色,目光焦急地在兩人之間來回打量。
“你又要說我不是孝子。”時敬之冷笑一聲。
“你這是個什麽态度!”時父把茶杯重重一摔。“你還像個人嗎?!你看看你現在成什麽樣?!”
“小學,中學,大學,工作,我為你付出多少,你看不見嘛?!”時約禮暴躁如雷:“你看你還像個人?!你知不知父母恩?你對着我們就這個态度?!”
“我又不是沒瞎過。”時敬之飛速回話,他語氣平靜,頂地時父一噎,重重震動的嗓子如同跳樓機激烈碰撞。
“瘋子!”時父突然暴跳如雷地吼他:“你又要提你失明的事是不是?你想想你當年失明,是誰不眠不休照顧你?你媽媽!你媽媽她每天擔驚受怕不睡覺!你看到了嗎!你眼瞎心也瞎?!”
“到底是誰提?”時敬之突然也火了,他冷厲道:“我已經很想忘記!我每天都想忘記!你能不能不提?”
“好了!好了!”時母打圓場,她停頓一下,把聲音降低八度:“…你不能跟你爸爸這麽說話。”
“到底會不會說話!這麽大個人了!”時父重重哼了一聲。他是很有威嚴的人,時敬之再次感到窒息,他不耐煩地反唇相譏:“我跟誰學的?”
“夠了!”男人重重一拍板,這再次激發了時敬之的怒意。憤怒油然而生,他卻飛速控制住自己,用一種似笑非笑的口吻,冷靜無比地繼續觸犯男人的威嚴。
“只要不是按照你的意志做事,我就永遠達不到你的标準,這些話你哪次不說,你不覺得煩,我到底是你的學生,還是你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