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 14·碎片
Chapter 14·碎片
沒過多久,聞命接到了時敬之的電話。
事實上,聞命這幾天都沒有見到過時敬之,以至于他經常産生“老婆今天竟然又加班!”的怨念。
但是他下意識是不想告訴時敬之的,仿佛怕自己的這種想法會惹來對方的不快。
而自上次分別後又過了四五天,他們一直沒見面,期間時敬之只給他打過幾次電話。
時敬之很少主動打電話講情話,他所有的信息都屬于公事公辦,以至于顯得不近人情,
這次鈴聲響起時,恰好是在一個酸雨墜落的傍晚。聞命在書房聽新聞播報。
時敬之這個電話來得有些莫名其妙,聞命在那一刻感到意外,他下意識地想,時刻表上并沒有這條,小敬為什麽要突然打電話!
他最近被時敬之影響,覺得所有事情都得按部就班,這個時間段明明不是打電話的時間啊!
“聞命。”時敬之在那邊說。
“哦哦哦哦!”聞命心裏一突,差點把自己匪夷所思的想法吐露出口,他快速回應:“小敬!!!”
聞命歡天喜地地認為,小敬打電話,是不需要任何時間和條件的!
聞命問:“小敬!你在忙嗎?!你今天做了什麽?!”
時敬之似乎在開車,聞命聽到了艦艇自動駕駛模式下機器運轉的聲音,馬達在不同模式下有不同的運轉方式,聞命可以輕易辨認出來其間細微的區別。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對機械類的東西這麽熟悉。
時敬之似乎有些疲憊,他只說,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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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聞命。然後不再講話。
“小敬…”聞命聲音不再那麽聒噪了,他壓低一點聲音說:“小敬,我今天認真做計劃表了哦,我沒有睡懶覺。看完了一場音樂劇,寫了三萬字觀後筆記。午飯後做了運動。”
他說了好多有的沒的,最後小聲地哼哼唧唧道:“我的腹肌還是很有料的。”
時敬之似乎悶了一聲,通訊器那頭傳來持續的咳嗽聲。
“小敬?!”聞命說:“小敬!!你是不是笑了?!你剛才是不是笑了?”
時敬之咳嗽的聲音更大了,仿佛想把聞命的聲音掩蓋過去。
聞命拿着雞毛當令箭,執着道:“小敬!你剛剛是不是笑了?!有什麽好笑的啊……”
“沒有。”時敬之說。
“笑了也沒什麽的嘛。”聞命小聲說:“你要不要自己檢查一下哦?我現在還在努力練習愛的把手。”
他又在說一些超出時敬之認知範圍的話了。
時敬之一般不會主動問,因為聞命像個小喇叭,會自己講,他說:“…就是我的胯骨啊。騎自行車和睡覺的時候都可以摸的。”
時敬之沒回答,然後也沒咳嗽,沒聽到咳嗽的聞命有點失望,不過他緊接着就又開心了,因為時敬之不回答,聽自己嘚不嘚,仿佛沉浸在他的話題中了。
“聞命。”時敬之聲音有點低,在聞命聽來,簡直要被馬達聲蓋過了。
聞命說:“小敬,我聽不清。”
“聞命。”于是時敬之那邊的聲音更大一些了。
“你說。”聞命說。
“聞命。”時敬之說:“就是叫叫你。”
他說:“我今天有點累。”
聞命說:“哦哦哦哦。小敬,我聽出來了。”
面對這種直白又無聲地溫柔,時敬之仿佛又笑了一聲,跟嘆息一樣。
“小敬。”聞命說。
“怎麽?”
“你開心了嗎?”
時敬之似乎愣了一下,他舉棋不定地問:“為什麽……這麽問?”
“你開心了嗎?”聞命很執着,他輕聲說:“其實心情很奇怪,就和聲音一樣奇怪,每個人心情不一樣的時候,聲音也不一樣,下墜又浮起,浮起又下墜,好像有一群鬼提着燈籠(注1)。那群鬼提着燈籠到處跑,看到人間的喜怒哀樂,就湊上去照一照。”
他把心情具象化了,那是一沉一沉懸浮于空中的鬼火。
時敬之陷入沉默,過了一小會兒,他輕輕“嗯”了一聲。
時敬之的聲音是清澈透亮的,但在聞命聽來有些虛弱無力。他又叫,“聞命。”
“我在。”聞命說。
“控制情緒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時敬之問。
聞命一愣,他有些茫然:“小敬,為什麽要控制情緒?”
時敬之那頭瞬間沒了聲音。好久好久以後,他以一種明顯的、沙啞而疲憊的聲音說:“這樣啊……”
他太奇怪了,聞命滿心無措,他剛要開口去問,卻聽到通訊器裏傳來聲音,時敬之淺淡地笑了一聲,如釋重負一般,仿佛把所有的疲憊放下了。
腦海中浮現對方勾唇淺笑的模樣,聞命便瞬間講不出話來。
他聽着對方的平穩的呼吸,自己的呼吸卻莫名變得緊巴。時敬之像是躺下了,也有了點力氣一樣,可以打起精神和聞命講話:“你在聽什麽?”
“你聽得到嗎?”聞命只顧着聽時敬之講話,連自己屋裏的聲音都忽略了,他凝神靜氣,下一秒回答對方:“是《愛的禮贊》!”
時敬之仿佛又被聞命的話題包裹了。
聞命興高采烈講:“…我好喜歡piaf!她的第一首作品就是獻給愛人的!雖然是個悲劇,沒關系!悲劇就悲劇吧!我喜歡!”
“聞命。”時敬之說:“你還喜歡什麽?”
“很多啊。”聞命不假思索道:“比如piaf的《愛的禮贊》,還有這周聽到的《THEAGEOFTHECATHEDRALS》和《IDREAMEDADREAM》!啊——!”
“聞命?!”時敬之擰眉,一撐胳膊坐起來,下一刻他聽到聞命急不可待的歡呼:“看劇!小敬!我們去劇院吧!去看話劇!音樂劇!或者去KTV!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看劇?”時敬之似乎遲疑了片刻,他說:“家庭影院不好看嗎?”
“好看的啊!”聞命說:“但是現場氛圍不一樣!現場多好啊!你說怎麽樣小敬?!”
時敬之又沉默了一會兒,就在聞命要追問的時候,時敬之回答說:“我知道了。”
“謝謝老板!!!”聞命的快樂順着電磁波傳遍天下:“祝老板生五個兒子!!!”
他又在胡言亂語了。時敬之無語凝噎,提起精神回答:“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對面傳來聞命豪放的笑聲。
後來聞命的注意力又被輕易帶跑偏,《愛的禮贊》播放到結尾,時敬之聽到最後一句唱,Dieuréunitceuxquisaiment.
Dieuréunitceuxquisaiment.
上帝把有血肉的人聚集在一起。
聞命說,這是歌手的墓志銘。
後來他們又說了細瑣的話題,聞命想到哪說哪,時敬之聽得心不在焉,他努力去聽取對方的話,可是最後他總是溜號。三番五次,聞命擔憂道,小敬?小敬?你是不是太累了?
時敬之語氣如常:“沒有!”
他的回答幾近搶白,聞命愣了一下,他回過神,哼唧道:“那我剛才在說什麽?”
時敬之皺眉回憶,眉頭越皺越緊:“你想在日程裏延長健身時間?”
“是多加健身時間。”聞命糾正他:“不一樣的啊,我可以把音樂劇時間壓一下,或者休息時間壓一下,換成健身,行嘛?”
“為什麽?”
“啊呀不好意思說的嘛。”聞命說:“加嗎加嗎?給加的嗎?”
時敬之還是問:“為什麽?”
“小敬!你為什麽一定要問!”聞命氣急敗壞:“因為你上次摸着我的腹肌睡覺!多睡了三分鐘!”
說完聞命心神巨亂,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詭異的念頭,以至于他脫口而出:“你為什麽和我在一起?!不會是饞我的身子吧!”
對方沒有回答。
聞命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對方早就挂斷了電話。
聞命完全不在意這些,他只是被自己的想法震驚住了,以至于整晚都在胡思亂想中度過。
他一邊想,時敬之累了給自己打電話,自己要多哄他開心,照顧對方的心情,時敬之賺錢養家無比辛苦,自己不可以給他添麻煩。
一邊又想,時敬之為什麽這麽忽冷忽熱,算了他本來就是這樣的性格,反複無常陰晴不定。
他不會是天蠍座的吧?或者摩羯座?
我上網搜過了,是他那個星座不愛說話,不是他不想搭理我。
無神論者聞命想星座都是狗屁,只有宿命才是真的,而宿命還有個名字叫做一見鐘情,陰差陽錯,天作之合。
他又想時敬之果然饞自己的身子,按照時敬之欲言又止的嬌羞表現來看,自己真的需要加強健身!
當然他對自己無比自信,加健身時間只是為了錦上添花!
聞命七想八想,幾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直接錯過了時敬之給自己制定的計劃。
本來今晚他要舒舒服服泡個澡,時敬之簡直有潔癖,計劃表上明确規定,泡澡時間三個小時。
而聞命只在浴室呆了十五分鐘就到了睡覺時間。他鬼鬼祟祟爬上床,做賊心虛到極點。
似乎因為洗澡太迅速,整個人又頭暈眼花得不得了,聞命便懷着自己天馬行空的幻想閉眼,草草鑽進被窩睡覺。
因為內心有了健身動力,聞命每天都在折騰自己。後來時敬之又給他打電話,這次比較不湊巧,當時聞命正在天臺複健,滿身是汗。
通訊響了一聲就被接起來,時敬之聽到聞命粗重的喘氣聲,他問:“聞命,你在哪?”
聞命直覺不該讓時敬之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擦了一把汗,跌進輪椅中,低聲忐忑說:“家裏。”
時敬之卻好像很敏感,瞬間聽出不對勁:“家裏哪個地方?”
“花園裏……”聞命的眼睛飛速略過樓下的花園,他拔高音調:“我在給櫻桃樹捉蟲!”
說完更覺不對,聞命不擅長撒謊,他保持沉默。
時敬之沒有繼續說什麽,在這種緩慢的寂靜中,聞命有些心虛地想着,要說點話,打破尴尬。
“聞命。”時敬之叫他。他仿佛在聞命身邊長了眼睛,只是聽聽聞命的呼吸,語調,他就可以猜想到聞命眼光躲閃的樣子。
聞命的眼睛是很漂亮的,狹長,雙眼皮,因為專注而顯得深情,又因為由內而外散發的活力而總是盛滿笑意。
聞命忍不住聳着脖子轉頭後望,他有種錯覺,時敬之下一秒就會從身後悄無聲息地冒出來,抓他個措手不及。
“聞命。”聞命聽到時敬之在叫自己,半晌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我在…我在聽,小敬。”
“櫻桃樹不需要人工捉蟲,我的花園裏有控蟲生物劑和輻射保護系統,害蟲和變異昆蟲都會被殺死。”時敬之再次發問:“你到底在哪裏?”
“在天臺。”聞命小聲說。
時敬之的房子在最頂層,是一處小複式,帶閣樓。順着閣樓的露天樓梯向上,連接着一間碩大的鳥巢。
那間鳥巢為球形,通過反重力裝置懸浮在空中,可以在軸承控制下做公轉與自轉活動,如同一只深藍色的發光星球。
聞命忍不住擡起頭,因為速度太快,湛藍天空在他頭頂綻放出黑色的霧。
聞命在陣陣頭痛中回憶:“我在閣樓上方的天臺。我想起來我們以前住的屋子,我好像……我好像又記起一點東西了,小敬。我們以前總是喜歡爬上光明街城寨的天臺,那裏有個舊機場是不是?飛機從天臺飛過,最近的時候只有三十米高,我記得我們兩個拿着竹竿捅飛機。”
光明街的大樓都有幾十層高,樓壁上布滿延伸出來的電視機天線與錯綜複雜的電線——居民們想方設法偷電漏電,攝取衛星信號。
天臺是孩子們的天堂,兒童在吸毒者和妓女們的頭頂肆意奔跑。
時敬之對這個問題一聲不吭。他換了話題:“聞命,現在你本來應該呆在書房裏,學習GSSP——”
“2020年以來,地球的自轉速度在六十年來減少了0.09毫秒,也就是出現了——剎車效應。”
聞命忍不住打斷他說:“新年表中的太古宙與元古宙分界年代此次被上移至2420Ma,即與成鐵紀和成氧紀的分界一致。随即發生了全球範圍內帶狀鐵建造沉積結束、地幔活動性明顯降低和全球冰川事件及全球氧化事件。”
“聞命——”
“根據全球界線層型——”聞命又說:“GSSP:Global Boundary StratotypeSection and Point——因其縮寫與'goldenspike'的拼寫相似,含義相近,故又被俗稱金釘子。”
“根據全球界線層型的已知建模推測——”聞命低頭,他垂着眼睛,小聲說:“本世紀荷蘭阿姆斯特丹機場被海水吞沒的悲劇是意大利活火山噴發造成的。”
時敬之的臉色變了幾變。
聞命在那邊輕聲道:“小敬。我記住了。我可以來天臺散心嗎?”
時敬之怔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