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Chapter 15·碎片

Chapter 15·碎片

他正位于德爾菲諾大學的一間咖啡廳內,周遭有認真做小組讨論的學生和低聲交談的□□。

這瞬間将他帶回在學校念書的象牙塔時代。

盡管才畢業幾年,卻已經像隔着幾個世紀了。

時敬之最近一直很忙,在上次同聞命分別後,他忙着加班。

鄭泊豪出差去了,很大一部分工作落到了時敬之頭上。

白天他在政府大樓裏工作,偶爾去巡邏廳開會,晚上十有八九住在辦公區的休息室。

然後又是接連不斷的加班。

巡邏廳局傳出消息,公民投票終于通過,允許利用大數據來進行人員排查,但是這牽扯到無數保密條例,系統內部的工作繁瑣而滞後,時敬之一直在等通知。

今天他好不容易能喘口氣,卻又接到了某位世交的通話,盛情難卻,不得已來赴約。

時敬之工作後的時間被計劃表嚴格控制,很難拿出整塊的人、大段的時間進行自由活動。

此刻,身處自由氛圍濃厚的大學中,他感受到明顯的割裂感。

“又是那個甜蜜的麻煩?”

聞命的話語猶在耳畔,時敬之盯着玻璃桌面,吊燈反射的冷光映入眼簾。

薇薇安放下手中鮮豔的玫瑰花束,輕輕啜飲一口紅茶。

十分鐘前,時敬之攜帶一束玫瑰而來,那玫瑰真的很新鮮,花瓣上還滴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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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薇安看着男人精致的眉眼,她指着時敬之的嘴角,卻突然答非所問:“聽說過恐怖谷效應嗎?”

他們正處于一家劇院,時敬之依然穿着一身簡單的制服西裝,對面的女人卻身着一身白大褂,她摘下口罩放在一旁,手裏邊還擺着一副橡膠手套,仿佛随時可以鑽進實驗室做數據分析。

薇薇安,德爾菲諾大學生命科學學院人工智能專家,上次和時敬之坐在一起喝咖啡的人。

距離上次他們見面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星期。

劇場裏沒什麽觀衆,最主要原因是太空移民導致地球上人口銳減,更深層的原因是人們已經對動辄長達幾個小時的劇目喪失了興趣,沒有人喜歡讨論高深莫測的立意、枯燥無味情節還有俗套無比的劇情——動不動反複研究某個轉場某句歌詞都是文藝青年和上流人士的專屬,能看一句淺顯易懂的金句并把它奉為圭臬已經能最大限度地展現觀衆們的寬宏大量,他們更愛看人工智能拍攝的三十秒短視頻。

現在的劇情已經不允許出現悲傷、負面、壓抑、抑郁、哭泣等等負面情緒,所有不和胃口、不正向不正面的文藝作品會被飛速淘汰。

像時敬之這樣的一代人,是更加趨于保守的一代人,因為他們已經沒有了選擇和表達“消極”的必要與可能性,換句話說,經濟與科技高度發達的時代,文明繁榮,娛樂泛濫,他們足夠“幸福”。

“人類對于機器的假設,在1970年被日本機器人專家森政弘提出。由于人工智能與人類在外表、動作上相似,所以人類會對他們産生positive的情感。但是,當人工智能與人類的相似程度達到一個特定程度的時候,人類對他們的反應便會突然變得極其負面和反感,哪怕他們與人類只有一點點的差別,都會顯得非常顯眼刺目,從而使人工智能顯示出非常僵硬恐怖的感覺。”

時敬之說:“但是當AI與人類的相似程度繼續上升的時候,人類的感情又會繼續變得正面。”他說完,發問:“為什麽說這個?”

薇薇安指了指他的嘴角:“你不笑的時候,像是一臺面無表情的機器人。做微表情的時候,有時候失真,像個假人。有時候又很生動,比如剛才——”她敏銳道:“是你上次那個甜蜜的麻煩?”

時敬之斂眉不語。他盯着對方的橡膠手套,又看向女人的臉,冷聲道:“薇薇安,你還是研究假人比較好。”

薇薇安聳聳肩:“研究假人是我的專長。不過這次是什麽意思?”她沖臺下舞臺望了一眼:“對虛拟系統時代音樂劇的緬懷嗎?”

時敬之這次回答很慢,他仿佛是猶豫了一會兒才說出答案:“有個朋友想看。”

***

“泥地上留著一道深深的卡車輪胎痕。只見一名小女孩正埋頭對著那道痕跡。

小女孩看起來像是夢游仙境的愛麗絲,一心想進入深藏在輪胎痕中的神奇國度。她的後腦勺彷佛開了一朵紅花,頭蓋骨的內部就暴露在天空下。

距離不到十呎處,有個少年橫躺在地。子彈從他的背部進入身體,在體內彈跳了一陣,最後從肚臍附近飛出體外。腹部開了一個大洞,腸子從腹腔掉出來。兩個小時前下了一場雨,經過雨水的洗滌後,腸子呈現閃亮的粉紅色。少年的雙唇微開,露出可愛的門牙,彷佛還有什麽話沒說出口。

順著輪胎的痕跡往前走,會抵達一個只有二十戶人家的小村落。

村子的廣場被挖了一個大洞,上面堆疊著許多屍體,他們的皮膚都因燃燒不完全而冒煙。現場混雜著肉被烤熟的味道與毛發被燒焦的臭味。

被燒到一半的肌肉陡地收縮,使每具屍體都像腹中胎兒那樣蜷曲起身體。他們身上的骨頭因無法承受肌肉收縮産生的拉力而折斷,導致四肢在非關節的部位,仍出現不自然的彎曲。

彎曲的手與腳交錯在一起,讓整個坑洞看起來像是蜘蛛的巢穴。

全部的人都死了。

全部的人早就死了。”(注1)

薇薇安合上書,她的手中是一份大部頭的小說集,她正位于二樓看臺上,靜靜觀賞一幕幕畫面。

書中的場景活靈活現,被投射到舞臺中央。“我目睹一片語言的死亡,在我親愛的德爾菲諾,在歷史餓得瘦瘦的地方。”薇薇安講:“聖西蒙的詩歌。”

時敬之同她隔着一張桌子,目測對方那本書來自大學圖書館的密集書庫。

圖書館封存的書很多,尤其是絕版圖書。

現在的人都不怎麽看書了,尤其是那些大部頭的、看起來“神神叨叨的”、“除了死亡就是殘酷的”“無病呻吟”。

快樂的碎片時間充斥着時代,所以時代的本身是繁盛的快樂泡沫。

從他那個位置可以看到女士美麗的側臉。

薇薇安目不轉睛,跟着劇場旁白一字不落地念臺詞,聲音平鋪直敘,竟然也不違和。

他們呆着的地方是德爾菲諾市中心的劇場。

這棟建築已經存在五百多年,哥特式尖頂直沖雲霄,土黃色大理石造就拱頂,遠遠望去像魔幻的霍格沃茨,劇場內部卻吊着維多利亞式大頂,從二樓延伸出去的陽臺往上看,可以看見巨大的粉紅花瓣圖案。

二樓這裏只坐了他們兩個人,紅色天鵝絨座椅和舞臺上射出的昏暗光線瞬間将氣氛拉回上個世紀。

氣氛很舊,設備卻足夠先進。

舞臺中央所有的布景依托于虛拟系統,活靈活現地呈現出書中暴虐與死亡的景象。

薇薇安女士忍不住撐起下巴,認認真真端詳對面的人。

時敬之面容精致,眉清目秀,單看五官,很容易做出安詳又柔和的表情,這應該是随了母親。但是他表情冷淡,這又像是随了父親,氣勢淩人,一看就很嚴肅。

在她成長的圈層中,很多人無拘無束、大聲吵鬧、灑脫恣意,哪怕是她帶的博士生,年紀比時敬之大不少,也都整天嘻嘻哈哈活力四射。

很少有人像時敬之這樣。

所以薇薇安覺得他很矛盾,像個過早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他年少成名,人生履歷随随便便能寫本書,作為鳥巢區的标準育兒教程。

可是薇薇安不這麽想,很多時候對方的眼神太純粹直白,流露出不谙世事的疑惑。

與其說是他在裝傻,在對着旁人洩露惡意和不共情,不如說他是真的不懂。

就是這麽矛盾,他明明有股很重的學生氣,卻由內而外地散發出疏冷,硬生生搞出一些老氣橫秋的氣勢。

時敬之完美又優秀,和他一起工作,大家倍感安心。

長輩吩咐什麽事,他會又快又迅速地拿出至少兩種可行方案,還有一套備用選項,随時應對突發狀況。

哪怕是日常裏遇到陌生人,他也會尊老愛幼、hello&sorry不離口,是社會最喜歡的文明人。

甚至是随便把他和一個人放在一起,只要他想,他們就可以聊起來,甚至愉快地在共進午餐時暢談幾個世紀以前的冷門電影——對于最後這一點,薇薇安可以保證,時敬之的涉獵面夠廣,他博學多才,不管是文學藝術還是人工智能,就算是今日淩晨三點最新出的聯合政府公報,只要有人問,他都可以信手拈來,并且把對方要的信息準确找出來,內容精确到哪一天、哪一場會議,報告的第幾頁、第幾行。

Milagro。(注2)

時敬之是Milagro,學生時代曾有教授這樣評價。

不管拿出多麽嚴苛的世俗标準去要求他、衡量他、框定他,他都在及格線之上,超出同齡人一大截。

更不要提,他從小如此,行為處事如同最成熟的大人。

他好像從來沒有一刻,完完全全地暴露出無拘無束的童真模樣,薇薇安這樣想。

可是緊接着,她又猶疑了。

她想起來頒獎典禮,讓她印象無比深刻的學校的頒獎典禮,記得太清楚了,她可以輕易記起那些瞬間,她曾經在臺下看到過時敬之無數次。

那應該是貫穿了她的中學時代和大學時代的、屬于時敬之的光輝歲月。

她比時敬之大幾歲,對方卻修着和同級的課程。

據薇薇安耳聞,時敬之原本有機會拿預錄取資格,再早一年上軍事學院,最後卻不知為什麽延期。

一定是上帝想給凡人留下一些自由喘息的機會,薇薇安想。

時敬之是多麽獨特,那麽多人都在強裝謙虛,念早就寫好的、千篇一律的感謝詞,然後揚着笑臉,沖臺下的閃光燈擺出最最驕傲的角度。只有時敬之,每次都認認真真把致謝詞說完,面對如潮掌聲和贊美抿緊嘴巴,他在微微笑,那種标準的笑,底下的贊美聲更大,時敬之被擁在人潮中不動,他被大家簇擁着直面鏡頭,眼中卻流露出一瞬無措。

薇薇安長久地記着那個眼神,她曾經專門跑去學校宣傳欄裏找到那張相片,仔細研究時敬之當時的心境。

世界中心的人群之間,透明的塑膠遮罩中硬化為殼,裏頭有一個束手束腳的小孩。

焦慮、束縛、被外界嚴格控制、規訓到不敢反抗,只會茫然四顧,自以為把無可奈何的茫然掩飾地很好————

他是想逃跑嗎?

薇薇安仰望着宣傳欄中的天之驕子。

3D數字相片中的時敬之意氣風發,那個手足無措,眼神脆弱、渾身透露出謙卑和茫然的小孩好像從來沒存在過。

時敬之的名字一直被刻在宣傳欄中,後來還上了學校門口的名人牆,那上面不乏世界級獎項的獲獎人。

不過時敬之的心智本來就早熟,大家早就習慣了他的模樣。

他是各位嚴師和家長眼中的模範,是同侪成長的天花板,他就應該這個樣子,永遠奔跑在所有人前頭,克己複禮,審時度勢,做所有人眼中的榜樣。

這樣一想,薇薇安又突然覺得不奇怪了。

但是,真要說起來,這人的眼睛長得很有意思,因為眼中有些許人氣。瞳仁黑,直視人的時候像是小戳子,随随便便能把人戳成篩子。

但是仔細研究研究,他大半時間都垂着眼,睫毛要落不落,就那麽一直忽閃,像是在發呆。

要是那個時候打量他,尤其是從側面打量他,就會發現他眼裏汪着多情水似的,一副半遮半掩的深情樣兒,待要仔細瞧瞧,才發現裏子是全是坦蕩,坦蕩又明亮,氣勢磅礴,可最底下的一股深情要被壓不住了。

那時候才恍然,那是明明白白的勾魂湯,誰要是正好被他一看,絕對會一頭紮進去,瞬間心神激蕩。

薇薇安要是認識一位叫聞命的躁動青年,也許會聽到對方發自肺腑的點評,他眼裏盛着的那些,夠我喝一壺。

但是大部分人沒興趣去喝一壺,能避嫌的、沒心思的人,早都匆匆看時敬之兩眼就低頭了,也有能抗住了壓力若無其事和他對視的,但是三番兩次以後,時敬之不為所動,久而久之便也沒了興趣,真是你既無心我便休。

畢竟所有人都很忙。

一腔熱血對着冰山潑過去,一點熱氣見不着,還被凍成冰疙瘩,心裏都會躊躇,因此往往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時敬之一絲不茍地看劇,他做什麽事,就是做什麽事。

薇薇安揣摩,對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肆無忌憚地打量他。

不過她也不敢妄動,随意喚他的名。

一是不想被戳,二是不想被他用深情款款的目光凝視。

要是沒什麽定力的人被那麽看着,十有八九會誤會他對自己有意思。

怎麽說呢,薇薇安想,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時敬之太一本正經了吧。

她可以輕易列舉出對對方的評價,克制,隐忍,穩重,甚至還有溫和——對,尤其是溫和,他待人接物溫和有禮,常常給人一種錯覺,他是特別好說話的人。

“唔,真是個好劇。”演員開始謝幕,薇薇安意猶未盡地轉過身來面對他,微微笑道:“你覺得呢,Arthur?”

說完這句她才發現,她根本沒有去看結局,剛剛竟然走神了。

心下一慌,薇薇安正對上時敬之專注的眼神。

她的聲音猛然冷靜下來,薇薇安嘴角微勾道:“沒有想到你會請我看劇。”

“只是參考。”時敬之糾正她。

他随意将目光從樓下中央移到對方臉上:“還不錯。”

“好的,只是參考。”真的是一位用詞講究的、端正克制的男人。

薇薇安撇撇嘴,忍不住多嘴:“原著表露出語言在科技時代的沖突與消亡。毫無感情的人形機器以天真幼稚的口吻描述悲慘的屠殺現場。”

時敬之沖她點點頭,說知道了。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延長一秒,然後繼續扭頭看劇。

真是絕了。他的那張嘴是個擺設的嗎?

時敬之是抿緊嘴巴的石膏雕像。

可是薇薇安還是忍不住對對方的好感。

時敬之聽人講話的時候,永遠會看着對方,哪怕對方嘴裏全是廢話,他也會一字不落聽完,那樣子有點學生氣,應該是他念書的時候養成的習慣,薇薇安可以輕易想象出對方坐在會議室裏凝神細聽低頭做筆記的模樣。

她忍不住在心裏再次給他加了一分。

“真是不解風情。”薇薇安擡手拿起遙控器一樣的東西,把劇場中央的劇目換掉:“…你想看哪一場?我們已經選完了二百場。你喜歡什麽風格的?魔幻現實主義你不喜歡?那批判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巴黎聖母院》?”

《巴黎聖母院》剛才已經看過了一遍。

看的時候時敬之秉持“食不言寝不語、看劇不講話不吃東西”的原則,以參加保密級學術會議的姿态認認真真看完了整部劇,全程一句話也不說,滴水不沾。

時敬之沒有發表意見,薇薇安無比憋屈地當他同意了,手指狠狠按下播放健。

過了不一會兒,舞臺上響起詩人的吟唱聲,化為洪亮的背景樂。

又來了,薇薇安看着專注無比的時敬之,心想又來了。時敬之真是這個時代的Milagro。

詩人正唱到“大教堂撐起這信仰的時代”,時敬之如入無人之境,他坐姿優雅,單手撐着下巴,聽着樓下的歌聲,面上依然沒有波瀾,眼中卻流露出單純的欣賞和笑意,那一瞬間他整個人都軟化了。

薇薇安自認是很文雅的淑女,現在卻忍不住想暴躁地跳起來在舞臺中央跳舞。

她不喜歡太過冷場,便把高亢的聲音調低一些,又找話題說:“同聲相應,同氣相求。

我一開始是這麽想的,希望我不是自作多情……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認為我是劇場專家,所以讓我為你提供參考?”

時敬之沒有反駁,薇薇安再次當他默認。

她忍不住又打量對方冷淡的臉,自言自語地說道:“真是惜字如金。”

“你要我說什麽?”時敬之這次卻扭過頭,認真看她。

“根據某個吠陀語文獻中的奇妙算式來看,附加在諸神語言上的人類語言所表現的,大抵也只占整體語言的四分之一。(注3)”薇薇安迎着對方的目光誠實地說:“看到你以後我相信了巴別塔降世的傳說,上帝把人群打散,讓他們流通于世,嘴裏說着不同的語言……in 2000, this world ends.”她實話實說道:“你可真是矛盾,像個被裝在殼中的人,形成一種互為表裏的反擊攻勢。”

那個脆弱的小孩一定是我的自我幻想吧。薇薇安自我懷疑着,那個無助又可憐的小男孩真的存在過嗎?

她一定是在利用記憶去美化眼前人并進行自我垂憐吧?

時敬之皺眉。

他仔細想了想對方提到的話,然後他露出了薇薇安認為的,那種純真無辜到刺傷人的眼神,然後用和緩語氣說着毫不留情的話:“你的意思是,你嫌我話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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