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 16·碎片

Chapter 16·碎片

同一時刻,德爾菲諾大區巡邏廳。

鄭泊豪看着半空中偌大的屏幕影像,一口灌下半瓶營養液。

他已經連着三十個小時沒有休息。

從出差地回來以後,鄭泊豪馬不停蹄直奔警局數據分析辦公室,聽上司開冗長無比的會議。

鄭泊豪是個很“游手好閑”的人。整天溜貓逗狗不幹正事,動不動就大呼小叫沒正形,雞毛蒜皮的事在他嘴裏也是不得了的事情,每天不是這棟住院樓裏住着他的夢中缪斯就是那家酒吧的老板娘真的很好看,要不就是隔壁唐人街的貴婦布偶貓跟着街上野小子私奔揣了崽,生下的娃全是黑毛大嘴,貓主人拿了耗子藥大鬧街道辦,簡直雞飛狗跳,不管多瑣碎的事跑他嘴裏都能寫本書,他本人是添油加醋、拿着雞毛當令箭的典型。

但是現在這位年輕人面容嚴酷,一本正經地做着報告。

“……我在五天前上島,那裏的居民價值觀矛盾依然嚴重,整座城市的人群大致分為兩種,以意識形态為劃分,兩方居住在不同的街區,街道之間泾渭分明,甚至連學校都分成兩種,由背後不同的勢力支撐。”

“怎麽分辨?”

“有校服。”鄭泊豪回答道:“校服顏色不一樣,不同人找不同人。”

上司點點頭,拿着電子筆在通訊器上圈出重點。

“街道也有不同的門牌號,對立的雙方不會輕易去對方的地盤,不然容易發生火拼。”鄭泊豪說:“我把所有的街區都走遍了,沒有遇到人打我。”

“因為我是黑頭發的亞裔,不屬于他們中的任何一方。”

為了證明自己關于爆炸案的猜測,鄭泊豪專門跑了一趟反政府軍活躍的海島。

一個小時後,鄭泊豪走進茶水間,一邊等咖啡一邊扯開紐扣,長舒一口氣。

“嘟嘟!”三兩個年輕人走過來,笑着和他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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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泊豪眼睛一亮,高舉手臂笑道:“臭小子小點聲!”

“嘟嘟!”那人邊朝鄭泊豪走來,邊說着:“誰不知道你叫嘟嘟?你現在裝正經人大尾巴狼,當初求着我們叫嘟嘟的時候不是整棟樓都來圍觀的嗎?”說完他停下來,在原地轉了一圈,沖所有人道:“我說的對不對!”

衆人哄堂大笑,忍不住起哄:“是啊!”

接下來“嘟嘟!”“嘟嘟”的叫聲不絕于耳,茶水間的各位笑作一團。

鄭泊豪一愣,随手抽了支筆擲過去,笑罵道:“誰去求你了!”他接着反應過來:“什麽叫整棟樓來圍觀?!那是因為我叫嘟嘟嗎?!還不是因為我英俊帥氣!”

“是是,您不是求我。”那個年輕人身手靈活,迅速後仰,接過筆順手別在耳朵上,快步走到他跟前,笑嘻嘻道:“是求Arthur!”說完他把筆摘下,雙手遞過來,畢恭畢敬賣乖道:“您的筆。”

“虛僞!”鄭泊豪怒斥,他一把奪過筆,憤憤不平道:“所以其實所有人都知道了小敬不改口叫我小名這件事情嗎!”

嘟嘟是鄭泊豪的小名。辦公樓裏一開始只有時敬之知道,後來拜鄭泊豪所賜,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有一天心血來潮、沒有原因地跑去時敬之的辦公室,神色倉皇、大呼小叫,時敬之以為發生了什麽事,卻聽對方聲音悲憤道:“你都沒有!叫過我嘟嘟!”

時敬之神色微怔,感到莫名其妙:“我為什麽要叫你嘟嘟?”

“你明明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竟然不叫我嘟嘟!你為什麽不叫?!哈哈哈哈哈哈嘟嘟!嘟嘟!”

年輕人拍着大腿,活靈活現地沖茶水間的衆人模仿道:“你們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嗎?鄭泊豪先生轉身就去了給人事科改了銘牌,還發郵件給大樓裏所有的同事,宣布從此以後他的對外稱號就是嘟嘟。嘟嘟ZHENG!”

有人抓住了重點,犀利問道:“所以Arthur為什麽不改口?”

“他反問我為什麽要改口。”鄭泊豪說:“我又問他為什麽不改口,最好的朋友不應該有個專屬稱呼來表達愛的嗎?!”

“那現在所有人都叫你嘟嘟,所有人都愛你了呀!”

“這不是廢話嗎!”鄭泊豪更加憤怒:“所以為什麽所有人都叫我嘟嘟!他就是不叫?!改口就那麽難的嗎!”

“改口請吃飯的嗎?!”

“請吃飯這麽簡單的事為什麽不幹!”

“吃飯吃飯!”又一位職員插嘴說:“嘟嘟你上次帶我們吃的那家西伯利亞鲟魚好好吃!”

鄭泊豪一聽這個就氣笑了:“做什麽都忘不了吃!”

他順嘴道:“吃頓魚就這麽開心你是不知道我們當年加班的時候,不管多晚你的Arthur都在外頭等着,自掏腰包淩晨三四點帶着大家出門吃飯。從此以後清掃隊形成了一個傳統,不管加班到多晚都要出門一起吃飯。”

“呃——說起來,”對面的某位職員插嘴說:“雖然這麽說不太好,但是我們是公共場合,我們讨論的也是最最平常的話題,我沒有違反員工手冊的規定,也沒有違反國際語言協會的規定——”

“等一下!”有人插嘴說:“國際語言協會規定那麽多,你說的是哪一個?”

“禁止辣菜,友好評價,當你在贊美或者貶低某一人物or事物的時候,不可以牽扯到第三方——好的所以接下來我說的話只針對Arthur本人,為了防止不必要的争端,我還要再次聲明,我是真的愛他。”

說完這句話,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她身上,在衆目睽睽之下,她不得不慢吞吞地補完下半句:“…的臉。所以你們不覺得,Arthur氣場很強大嗎?”

衆人連聲點頭,齊聲附和,這還用問?

職員點點頭,又問:“但是有時候又覺得他在自動隐藏這些?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這種感覺。有一次我在一樓混合洗手間的框裏找衛生用品,很不幸免費領取框裏的補給都被用完了,Arthur這時候從我身後的門裏走出來,他在我旁邊的洗手臺洗手,我尴尬的要死了他卻主動跟我搭話,說七樓的副樓洗手間裏有,我只想快點躲開他,随便回他說好等着他走,但是我等了好幾秒那可真是漫長的好幾秒……他卻一直沒走反而盯着我看,我就跟他大眼瞪小眼,最後他問我,要不他去幫我拿?”她迎着衆人壓迫性的目光慢吞吞道:“他本來可以不做這些。”

“我的天啊他不會是深藏不露的中央空調吧!”

“那叫海王!會在小本本裏記滿所有人的例假日期——”

“如果是其他人我可以想象這種景象但是是Arthur啊啊啊啊我死了我房子塌了能給我一個機會嗎?!”

“什麽Arthur啊啊啊啥的!亂七八糟!”

鄭泊豪揮舞手臂大聲嚷嚷:“不準這麽說我最好的朋友!”

鄭泊豪:會在小本本裏記滿所有人的例假日期這種事我也會做啊!!!!!

衆人一愣,鄭泊豪繼續叫:“這是我們的職責懂嗎!職責!我們要填德爾菲諾大區政府每年的衛生用品撥款調查表!”

“那個不是我們填寫的嗎!”

“廢話!”鄭泊豪說:“但是審核員那一欄你都不看的嗎!領導簽字!你都不看的嗎!”

“天啊!!!!”數位職員捂着胸口:“我的隐私權呢?!”

“這是德爾菲諾大區倡導的新價值觀啊!”鄭泊豪說:“衛生部門的一千多位女性簽署聲明要求大家正視女性身體健康,擺脫“月經貧困”,為此發布了《衛生用品免費法案》——”

這項法案在發布之初曾被人強烈反對,更有人将它污名化為“紅日法案”。

鄭泊豪環視一圈仔細聆聽的衆人,繼續道:“不僅僅是日期,不然你們以為洗手間裏的用品都是誰發放的?保潔員嗎?”

有一位男士舉手:“志願者!”

“對啊。”鄭泊豪說:“都是志願者啊,我和小敬都是志願者,就算不是志願者,他也在員工強制名單上,這是他的職責所在。”

大家又七嘴八舌起來,有人說財政撥款巨大真的惠及女性,也有人在擔憂日期公布會引發一系列社會矛盾,還有人讨論這到底是不是真的惠及女性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想這麽幹,但最切身原因在于這麽隐秘的事情被自己的頂頭上司知道實在是一時難以消化。

“安靜安靜!聽我說完!”

最開始的職員卻很冷靜,等嗚嗚泱泱的衆人都閉嘴,才不緊不慢地開口:“所以你們有沒有發現,Arthur本人其實并不會處理親密關系?”

“這不是廢話。”

大家失望地連聲道:“還以為你要說什麽特別了不起的事呢!”

“不不不!”職員看向鄭泊豪,發問:“你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鄭泊豪點頭:“對啊,不然呢?”

“他親口說的?”

“那倒沒有。”鄭泊豪說:“但是每次我這麽說他也沒否認啊!這不就是承認的态度。”

“所以是你主動提的。”職員說:“你們都不覺得奇怪?”

“他本來就冰山有什麽奇怪?”

“冰山會主動幫女性下屬拿衛生用品?”

“說不定他對你有意思呢?”

“那可是Arthur!”

“都說了他可能是海王——”

“他不是!”鄭泊豪猛然打斷對方,他環視所有人,咬牙切齒地聲明:“我不是開玩笑!我認真的!下次不可以拿這個開玩笑!”

氣氛突然陷入凝滞,直到對方喃喃道“對不起”。

鄭泊豪臉色變了幾變,哼了一聲撇過頭去。

有人的話還沒說完,因此顯得異常突兀:“……如果不是Arthur……換做別人我可能真的會覺得那人對你有意思……”

有人試探着接過話題:“好像真的會這樣……Arthur為人很冷淡,但是真的要說他做過什麽特別不好的事……好像也沒什麽…”

“而且你們見過Arthur發火嗎?……他好像也沒怎麽生氣過,我的意思是和別人打起來那種生氣……”

“我被他罵過!”一個聲音搶白說:“…好吧也不是罵,Arthur好像從來不罵人,他只會板着臉無比嚴厲地指出錯誤!簡直毫不留情!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第一天上班的實習生……”

“其實罵了也沒什麽啊。”

另一個人安慰她:“反正他不給你開工資聯合政府給你開,你不會被輕易辭退,Arthur本人反而能者多勞——你能被他叨念幾句甚至都像是恩賜。”他道:“現在哪怕是APP課程也得按分鐘收費的吧。”

“所以問題的關鍵在這裏。”

職員接着開口,她對鄭泊豪說:“對着最親密的人會産生回避,對着陌生人卻會流露出一些超乎邊界的善意,他自己本人反而意識不到,這就是他不叫你嘟嘟的原因。”職員繼續向鄭泊豪發問:“你聽過同心圓理論嗎?”

“你聽過小法爾的故事嗎?”劇場中,薇薇安突然問。她仿佛和時敬之對話上了瘾,一定要扯着對方聊天。

“就是說,以前有個小朋友叫小法爾,他在大森林裏迷路了,就一直哭,然後他就在森林深處遇到了一個大房子,大房子是餅幹和糖果做的,小法爾很想吃,但是主人不在,他就不敢吃,站在原地一直等。屋子裏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好孩子,我是森林之神,快吃吧,別哭了。小法爾就開始吃,結果那個屋子很神奇,吃一口長一口,還是原來的模樣。小法爾很開心,他忘記了傷心和害怕,專心在屋子裏啃餅幹和糖果。”

薇薇安不愧是研究人工智能的專家,記憶力相當好:“我聽過一遍就記住了,這個故事我弟弟聽過,周圍的朋友也都聽過,突然想起來,就想問問你,你聽過沒有?”

時敬之問:“為什麽這麽問?”

薇薇安迎着他的目光,最後躲不開,實話實說:“因為想到了中學時候的事,其實我在頒獎禮上看到過你很多次,我覺得你像是沒有童年的人。”

時敬之盯着她,眼中流露出不解和不屑。

“好的吧。”薇薇安吞吞吐吐說:“我還聯想到了當年西蒙院長的著名演講——”

很多年前,聖西蒙家族的後代,德爾菲諾大學文理學院院長西蒙先生,曾經發表過一次著名演說《失去靈魂的卓越與教育作為一種志業》,演說主題是痛批大學忘記了自己的教育宗旨,培養的精英全是汲汲于世俗成功的功利主義者,完全沒有人文關懷與為社會福祉做貢獻的公心。

講這個演講其實也沒什麽,德爾得諾大學的學術氛圍一直很好,自由,包容,開放。

真要說點什麽,那就是這個演講發生在一場頒獎典禮上,西蒙院長還是特別頒獎人。

他對着滿懷信心和期待的諸位畢業生道:“恭喜你們順利畢業……德爾菲諾大學的畢業生是合格的社會螺絲釘,是合格的流水線上的技工,是合格的工具,是成功的商人、律師、企業家……但不再是合格的德爾得諾公民。”

“那次演講他提到了一個很有名的概念,用來形容那些世人眼裏的優秀畢業生………HOLLOW MAN, 空心人。就是虛張聲勢、華而不實、外強中幹……”

薇薇安小聲說:“我是胡思亂想的,我沒有在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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