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Chapter 17·碎片

Chapter 17·碎片

劇場內,薇薇安女士再次重複:“……真的沒有罵你。”

“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冒犯我。”時敬之竟然沒有生氣。

薇薇安說:“所以呢?你聽過?還是沒聽過?你要不要猜猜結局?小法爾到底有沒有回家?”

時敬之卻反問:“你看過我的頒獎典禮?”

薇薇安老實回答:“是啊。”

“那你該知道,西蒙雖然痛批大學教育的弊端,然而頒獎禮依然順利舉行,此後年年舉辦,絲毫不受影響。獎勵的人員都是優秀學生,還會頒發約書亞徽章,而我也是獲獎人之一。”

時敬之突然笑了:“看來你做了很多功課。”

“這話真讓人誤會。”薇薇安順着話頭說:“薇薇安,德爾菲諾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副教授,優秀畢業生,目前的愛好是逛劇院。我這麽說怎麽樣?像不像你的相親對象?”

“那你了解的不夠深入。”時敬之卻說:“這個故事的作者本人——”

薇薇安饒有興趣:“就在我面前?”

時敬之冷聲:“是你眼前人的父親。”

“呀——”薇薇安驚呼一聲,她浮誇地用指尖捂住櫻桃小的嘴,舉止神态依然優雅,就像那些畫中的淑女。

“別這麽誇張,很難看。”時敬之說:“口紅花了。”

“真的看不出來,時先生明明是那麽古板的人,像是二十世紀存在于古老東方的人民教師。”薇薇安抱怨:“你真失禮。你怎麽可以這樣講一位淑女?”

“淑女可不會選雞血紅。”時敬之斷言。

Advertisement

“真沒想到你對化妝品還有研究。”薇薇安有些許吃驚。

“你說的沒錯。”時敬之繼續剛才的話題說:“時先生身上的确有文人氣質,你如果多了解一些,會發現他和時夫人的性格分外互補,是傳聞中的嚴母慈父,模範家庭中的典範。”時敬之嘆了口氣:“可惜他們只有一個孩子。”

“聽說是為了你。”薇薇安贊嘆道:“為孩子犧牲的、無怨無悔的父母,他們真的愛你到極致,你們是現代模範家庭的典範。”

“還有你不知道的。”時敬之卻還在繼續剛才的話題“他直接轉了文職。”

薇薇安一愣,不知如何搭話。

時敬之可以輕易回想起男人說這句話時候的嚴肅表情,連說愛都像是命令:“我是真的愛你。我為了你連事業都放棄了,其他人誰能輕易做到這一點?你要學會感恩。”

想到這裏時敬之嘆息一聲:“他為了我直接轉了文職,在更早以前,如果他一直呆在前線上,他可以更早評級,拿更多獎章,取得更多成就,不會止步于和時夫人平級。”

對方露出詫異的眼神,時敬之笑着搖搖頭:“你不知道嗎?聯合政府有職員名單公示,時先生和時夫人其實是平級。”

薇薇安稱贊一聲:“時夫人很了不起。”她忍不住又問:“為什麽?”

“因為他的兒子放學沒有人去接。”時敬之向後靠進座椅中。

樓下的舞劇還在演,卻沒有人去欣賞了。

時敬之仿佛瞬間陷入回憶中了,他輕聲說:“按照時先生的版本,他的兒子在路上遇到熟悉的人,是他父親的同事,于是他問,叔叔,我爸爸怎麽還不來?”

“時先生說,我聽了後心裏很不是滋味,覺得心酸,別人的爸爸可以去接,我的孩子為什麽不可以?所以我毅然辭了工作。”

“你。”薇薇安觀察着時敬之的臉色,她斟酌着點評:“你和你父親真像。你的語氣,神态,表情,眼神…天啊……Arhtur,你真的只有二十一歲嗎?你給我的感覺像是年長的長輩,那種鋼板一樣硬邦邦的長輩。”

“權威是嗎?”時敬之竟然笑起來,笑容明豔,他突然冷笑道:“我也覺得是呢。”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面無表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那可能是他僞裝得太好,不想讓別人發現自己在想什麽。

這個真的很違反常識。

很少有人可以一邊面無表情一邊笑出來,能精妙地把微表情控制到這種地步的只有演員——據薇薇安所知,普通人實在是沒有掌握這項技能的必要。

薇薇安感覺有點微妙,時敬之給人的感覺特別奇怪,她試探着轉移話題:“那,你的版本是什麽呢?”

“那是個冬天的黃昏。”

時敬之說,“我路過一座橋,感覺很累很累,不想走路了,但是還有好長的路,前面還有幾個大坡。”

他可以輕易記起非常多的細節,薇薇安聽到他說:“那個大坡上有五只胖鴿子,三個女學生拿了花生仁喂,中途竄出來一只松鼠,把花生搶走了。”

薇薇安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打斷,她緩緩出聲:“我們這裏坡的确很多,就算是大學裏,我從一棟樓走到另一棟樓都需要半個小時。”

“冬天天黑特別早,那個時候天氣還沒這麽壞,氣候變化不劇烈,下午四點鐘左右,也可能是五點吧,我聽到鐘聲的時候,天已經黑掉了。我很不想走,但是又特別累。以往都是我走到橋附近,爸爸也到了這裏,他下班以後開車過來,接上我然後回家。”

“可是那天我一直在橋邊等,看着橋上的人,一個一個都不是。這一個,看起來像,不是。那一個,也很像,但是等近了我再去看,他頭發更長一些,也不是。後來我開始回憶,我爸爸那天穿了什麽衣服,把這個當過濾選項,我排除那些不必要的人,就可以快點回家了。”

“但是那天特別晚,我在橋邊趴着寫完了作業,他也沒有來。我等急了,也有了些力氣,就自己收拾好書包走回家了。”

薇薇安注意到了他的用詞,這次他稱呼“時先生”,他說,“我爸爸”。

薇薇安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她知道這裏的冬天特別難捱,人的生物鐘容易錯亂,有好幾年裏她都是下午三點開始睡覺,半夜十一點爬起來寫論文。她也知道這裏坡特別多,成年人每天行走會很費事。

她忍不住問:“你幾歲?”

時敬之想了想,答得很快:“五六歲吧。”

“啊——”薇薇安把驚呼吞進嗓子裏,她又問:“為什麽不乘坐公共交通工具?”

時敬之沉默不語。

薇薇安忐忑地看他。

她看到對方突然露出微笑,接着釋然般講話:“不知道。忘記了吧。”

他講這話的時候舉重若輕,薇薇安卻感覺如鲠在喉,她忍不住追問:“是因為怕錯過對方的嗎?”

時敬之明顯一愣,卻沒有回答,只是笑着搖了搖頭。

他整個人的态度特別溫和,仿佛這才是他本來的模樣,表情安寧又平和,氣質也完全軟化下來。

薇薇安卻覺得更加不安,她怕對方随時恢複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态度,于是換了更加穩妥的話題:“所以其實以後時先生一直去接你,對吧?”

“是在第二年夏季學期開始。”時敬之迎上對方的目光,坦然解釋道:“沒有你想的那麽快,工作交接需要時間。”

一年有三個學期,第二年新學期開始,應該是三月份左右了。

雖然說德爾菲諾有四季,四季分明,但是這裏緯度很高,最高的位置延伸進北冰洋。

所以嚴格來講,從九十月份就已經進入了冬季,天在下午兩三點就黑盡了。

而冬季假期只有聖誕節前後,再開學就是一月份,那算春季學期了。而時敬之提到的夏季學期,是在天氣漸暖的五月初。

所以,時敬之獨自一人走過了整個寒冬。

薇薇安心裏得出這樣一個答案,再看到對方平靜無事的臉,心中的疑惑更加強烈。

她甚至忽然不想問下去了,過了幾秒才遲疑道:“你覺得開心嗎?”

“嗯?”時敬之疑惑不解,仿佛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就是…他去接你,你應該很開心的吧。”

“啊——你說這個。”時敬之又輕笑起來,搖搖頭道:“其實我也不知道。”仿佛怕對方不信,他又認真強調:“我記不清了。”

你的記憶力不是頂好的嗎!這種事怎麽可能忘記!

薇薇安在他的凝視下輕輕點頭,直到得到她的這個反應,時敬之才移開目光。

時敬之不再開口,氣氛又陷入凝滞,舞臺上的歌劇熱熱鬧鬧,薇薇安卻完全沒有心思去聽。

她張了張口,最後找到自己的聲音,在混亂的思維裏找出話題,然後問出一個簡單無比的問題:“那你……在橋邊就一直寫作業?橋邊怎麽會有桌子?你在哪寫?”

“橋邊有大石塊。”時敬之說到這裏又笑起來:“就是人工修的石塊,像護城河的圍欄,小男孩喜歡爬上去再跳下來,比賽誰跳得遠,輸了的請贏了的人吃糖葫蘆,那個橋邊上有個老奶奶賣糖葫蘆。”

糖葫蘆,這可真是一種古老的零食,現在已經失傳。聽老一輩吃過的人回憶講,它由一種叫做山楂的果實制成,通紅剔透。

“好吃嗎?”薇薇安問,她裝傻充愣道:“我沒吃過這個……就是,我怕酸,聽說很酸。”

時敬之輕易相信了她的解釋,然後搖搖頭說:“我也沒吃過。時夫人不讓我随便吃路邊的東西,不衛生。”

薇薇安再次啞然,她笑着笑着,讓自己的聲音變更自然:“你的記憶力真的很好。”

時敬之輕松地接受了她的贊美,他沒什麽觸動,這話他從小聽到大,已經沒什麽感染力,便只是點點頭:“謝謝,很多人這麽說。”

薇薇安再次小心翼翼道:“那你在橋邊還做什麽?寫完作業就回家了?”

時敬之這次沒有很快回答,他沉吟不語,轉頭看向舞臺,過了一會兒他望過來,給出思索後的答案:“數鐘聲。”

***

“真是像我聽來的故事。”薇薇安最後點評說:“《我的父親》。我聽說時夫人也是女中豪傑對嗎?嚴厲卻慈祥的父親,看似溫和然而意志堅定的母親。對集體無私奉獻,對孩子進行無微不至的呵護。真是屬于東方的式的,艱苦樸素又默默無名的那種一線人員。”

“他一直希望我善良、勇敢、正直、堅定。”

時敬之只是點點頭:”我小時候,父親總是教導我,要我好好聽話,幹淨做事。做一個對社會有益的人,要正面陽光,要有遠大理想,在他眼裏,我可以一直保持優秀,一帆風順。然後成為一個胸懷寬廣的人,為了全人類奉獻自我,做出一些有意義的事。”

“是很真切的期望了。你現在不就是這樣的嗎?你在按照他給你規劃的路線走。”

薇薇安稱贊他說:“你就像是個虔誠的教徒,精确地奉行社會制定的最高标準的教義。”

“時先生為你樹立了一個好榜樣。用一棵樹去撼動另一棵樹。電子掃盲計劃初期困難重重,但是聽說時先生帶隊的那片山區裏的孩子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績。”她問:“我說的對不對?”

時敬之淡淡道:“他本人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至高理想,并對此深信不疑。”

薇薇安輕輕鼓掌,又道:“是很偉大的壯舉。雖然我對小孩子的培養無話可說。但是現實就是,在這個時代,醫生的孩子是醫生,律師的孩子是律師,乞丐的孩子是乞丐,自他父親那代人開始,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似乎某個階層的路已經封死了。

也許往百年前數過去,人們的成就可以歸因于時代或者集體的力量。

但是自我們父親那代人開始,一切似乎都變了,年輕人們所有世俗的成敗更歸結于自我選擇。”

薇薇安眨着眼睛說:“你懂我的意思嗎?”

時敬之看完了後半場的《巴黎聖母院》,他問薇薇安:“為什麽讓我猜故事的結局?”

“我以為你會說那是個happy ending的童話故事。”

薇薇安:“太多小孩子聽過了,我給他們講的時候,他們總是問我結局。”女人身上眼中露出欣賞:“我也很好奇。”

時敬之陷落進軟椅中,臉上流露出安詳的笑意:“…你為什麽不這樣想,他其實根本不想回家。家對他而言,是一個傷人的地方,是一個監獄一般的存在,而世人眼中、處于荒郊野外的大森林卻是個安全的城堡,那裏有他從來沒吃過的、讓他無比好奇的糖果,他一直想吃卻從來沒吃到過的糖果,甚至還有,一位好心腸的森林之神。”

他說的時候,明明在笑,薇薇安卻感覺很飄渺,有很多東西被透明的隔膜擋住了,那麽空洞。

時敬之眼中流露出懷念的神色,他沖女人望過來,眼神堪稱溫柔:“你覺得呢?”

“這真的是個——”薇薇安嗓間一窒,繼續道:“奇思妙想。”她繼續說:“那你的答案是什麽呢?小法爾回家了嗎?”

“童話故事本來就應該有個好結局是嗎?皆大歡喜。”時敬之沒有回答他到底回家沒有,他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本來的故事也沒有答案。”

“時先生沒有把這個故事講完。”時敬之神色平靜地解釋:“他後來去山裏支教,沒有時間去思考故事。”

薇薇安失語。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