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hapter 18·碎片
Chapter 18·碎片
時敬之起身離場,這次薇薇安女士再次拒絕讓他送自己回家。
時敬之便在路邊幫她攔車。
“給我打個分吧?”薇薇安戴上手套和口罩,像個剛從生化武器實驗室裏走出來的研究員:“我這次的表現足夠優秀嗎?有沒有吸引力?”
“一百分。”時敬之說。
“嘴巴真甜,在我印象裏,你是第一次這麽恭維我,都像是吹捧了,難得。”
“是真的。”時敬之一本正經,依然惜字如金。他向她道謝,感謝她抽身前來赴約。
薇薇安搖搖頭,沒再說他不解風情:“所以我要回饋你,推薦你一部劇。相信你的朋友看了會喜歡的。”
她眨眨眼:“西哈諾。”
***
時敬之和薇薇安告別,開着艦艇直奔醫療實驗室。
路上他一直在走神,因為他突然很想見到聞命。
聞命會在幹什麽呢?
對方最近有些太熱情了,自從那次從公園回來後,他好像找到了什麽新的樂趣,會莫名其妙地和時敬之講一些垃圾話,今天想抱抱,明天想親親,偶爾會發委委屈屈的表情包,大字很是紮眼,你沒有秒回,是不愛我了嗎?有時候又會興高采烈給時敬之發語音信息,說想你。時敬之煩不勝煩又不知所措,他捧着通訊器在會議桌後狂按靜音,生怕人工智能會議記錄儀會把這些只言片語捕捉去記下來,時敬之面紅耳赤,驚出一身冷汗。
真是太胡鬧了。
就這麽胡思亂想着,時敬之到了大樓底下。他在大樓的門禁處刷完卡,在緩慢的“滴”聲響過後步入電梯,直上二十七樓。那裏有專門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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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處天色繼續向深色滑落,夕陽燃燒得非常旺盛,天光大亮又大暗。
時敬之順着走廊路過一個個房間,到最後一間房間的時候,他随手推開門,天光透過窗簾在地上爬出一條狹窄的線,他探身進屋開燈,卻不知道看見了什麽,手在開關鍵上猛然停住了。
他停在門口,走廊裏的光照進屋內,他在門口站了兩秒,走到裏面的沙發床上坐了下來,門在背後自然關閉。
時敬之拉好窗簾,戴好儀器,躺在沙發床上。
可能是因為薇薇安的話,他突然想起來很多很多童年時光,雖然他其實分不清,到底是薇薇安的那句話觸動了他。
也許是某一句,也許是很多。
他迷迷糊糊,就那樣躺着,突然做夢了。
曾經鄭泊豪不認識自己的父親,薇薇安也不認識時先生,他們居住的樓區裏有很多聯合政府的職工,小孩子們會因為父母的關系在一起玩,可是其實很長時間裏,時敬之的小夥伴都不認識時父。可是時夫人明明提起過,在他剛開始學說話的時候,他學會的第一個詞是爸爸。
可是爸爸在哪呢?
時敬之說,nana。他口齒不清,牙牙學語,卻會指着南方重複,nana,nana。
爸爸呢?
nana。
時夫人牽着他的手,站在路旁等車。遇到相熟的同事,他會回答,nana。
娜娜,吶吶,那那……
他可以把那個男人的形象和爸爸這個字眼聯系在一起,也知道有個地方,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藏着自己的父親。
男人在寒暑期去南美洲出差進修,長時間的分離讓他記不清父親的模樣了。
時夫人牽着時敬之後退幾步,讓年幼的兒子離車道更遠一些,她柔柔笑着解釋:“兜兜還不會說太多話,南就是南美洲的意思。”
“小兜兜啊,你真聰明,你真聽話。”是認識的長輩。時敬之擡起頭,有些急切地沖那人嚷着:“na!na!”
那個大人似乎笑了,她或是他,那個人朗聲笑着:“哎喲兜兜!你可真有意思!哈哈小兜兜!”那個聲音從頭頂砸落:“兜兜真聰明呀。”
他仍然執着地伸着粗短而胖軟的手指,指向一個方向:“啊!啊!爸爸!”
那些夢境模糊不清,他恍惚想着,在他八個月大的時候,時夫人還在準備一場支教。她的肚子已經很大很大了,身材走樣,步履蹒跚。她還是很年輕的,還沒有去揮霍歲月,就已經是一位母親了。時夫人把當時的自己比喻為健壯的動物,她說自己像牛,也像鹿,莽撞無知,摸爬滾打。時敬之膽戰心驚地問:“媽媽,我在你的肚子裏,沒有鬧你嗎?”
時夫人說:“你在裏面轉圈!”她說:“腳很胖很腫,我的肚子太大了,我坐不下,就把被子和抱枕搬到地毯上,倚在裏頭看書。”
一個人的成長可以被分為無數個階段,被冠以不同的名字,可是總有那樣一個詞語缺席,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提起,當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身體裏孕育了一個新生命的時候——她的身材變形、她負擔變重、她的生活面臨劇變與不便、她的心理會沉入低潮期,她會羞愧和郁郁寡歡,然而沒有人可以幫助她,即便所有人都告訴她,你很好,她依然不會感到開心,她的情緒和激素都幹擾到她的生活——而這像是她一個人的戰争,沒有人知道,這個階段到底叫做什麽。
時父不知道,時夫人也不知道,只有很遠很遠的未來,他們開始了解,這也許可以叫做孕乳期,就像嬰兒期和青春期一樣,只是人生的一個階段,人會發生一些變化,生活需要被調整,而人類要迎接新挑戰。
但是當時他們的确不曾了解,在夢裏,時敬之看到了時夫人喜憂參半的臉,她說,“我曾經那樣期待我的孩子,我什麽也不想,結婚以後就只是想,有個小孩多好玩啊,你爸爸又那麽悶,我就想要個小孩子。沒多久我就有了你,可是你總是哭,一直哭,我睡不着,頭很痛,有一瞬間我在想——”她望過來,目光慈悲而哀愁,最後剩下死水般的平靜,當那水裏再起了波,是她張口時,肌肉引起的震動:“你剛出生一個月大的時候,你爸爸不在,沒有人幫我,我整個人快崩潰了,你在哭,吵死了。我都想,要個孩子幹什麽,還不如摔死算了。”
那是時父和時母人生裏最艱難的一個階段,他們參加電子掃盲計劃,為了科普教育進了交通不便的山區,很多時刻他們需要兩個人彼此支撐。
她說,唉,當時看你哭,我也不知道怎麽了,只有一個念頭,真是讨債的祖宗。
他不知道她究竟怎樣看待那個孩子。
時敬之緊皺着眉頭,仿佛被魇住了,閉緊眼睛眼珠顫抖,冷峻秀氣的臉上神色濃重。
接下來他看到了火,還聽到了呵斥聲,鄭泊豪母親來家裏拜訪。
時夫人平板的聲音響起來了,她似乎終于感到後怕了,手足無措而心有餘悸地說着什麽。鄭夫人在發火,她的聲音高了又瞬間壓低,仿佛怕把孩子吓哭,時敬之感到托住自己的手臂抱得非常緊……
沒有人幫你看孩子,你來找我啊!
對面回答了什麽,時敬之已經記不清了。他在女人的懷裏攥緊拳頭,懵懂無知地啃着手指頭。
這個午後日光傾城,廚房昏暗狹窄,他看到了白色的防盜窗,窗後有一株蒲公英在飛,它逆着風,搖搖晃晃,要落不落,時敬之仰頭看它,伸手去碰,那手背上鼓着肉包,笨拙而滑稽,它飛走了,他感覺它那樣遙遠。
再後來她把時敬之塞進床裏,周圍圍着柔軟的被子,她會開着卧室的門,時不時從竈臺前的位置回身看他。時敬之坐不穩,但他很安靜,一點也不哭,只要女人一個眼神看過來,他就閉緊嘴巴,時夫人塞給他一堆廢舊報紙和破作業紙,他安安靜靜地坐在紙堆裏,低頭吃啦吃啦地撕紙玩。
吃啦,吃啦,吃啦啦,吃——啦,時夫人聽着頻率,手下動作不停,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和撕紙聲都是那樣寂寞而清晰。
又或者有些時候,他不由自主地開口,手指啪地按壓在某個字上,嘴裏咿咿呀呀說着什麽,他叫爸爸,也叫小蟻螞,山裏有螞蟻,他說颠倒話,小蟻螞,小蟻螞,可他又很怕,說媽媽,更更,他想說蟲蟲,可他不會。他瑟縮着後退,忍哭忍了幾次沒忍住,白着小臉指向牆角,有更更!媽媽!媽媽!媽媽!更更!
不知道時夫人聽見沒有,那只飛蟲越來越近,時敬之無處可退。
他終于哇地一聲哭了。
回憶是歌劇裏的幽靈,從舞臺上空的牆壁上飄下,又在長廊與暗室內游蕩,它肆無忌憚,唱着歌,它說,你看,天花板上的燈那樣亮。時敬之無聲地喃喃自語,夢中女人的嗓音拔高,歌聲響起時滿場掌聲雷動,它響起時在向每個人宣戰,你到底發不發瘋!光線驟暗,舞臺悚寂,伴随着高亢的歌劇聲,耀眼的教堂嘩啦坍塌。
他看到舞臺中央有個人仰着頭迎向光,像只無根的蒲公英,被光華融化,被直直砸中。
那個身影消失了,地上徒留一件破布。
他們叫他,卡西莫多,愚者之王,醜八怪。
從夢裏蘇醒的時候,時敬之聽到有人在低聲喚他的名字,那是個少年人的聲音,對方盡量字正腔圓地叫他,兜兜。
他停了三秒,又喚,兜兜。
時敬之張開了眼睛。
他撐胳膊起身坐直,揉揉眼睛,屋內黑暗,一絲光也透不進來。
時敬之仿佛沒睡醒,他捧着桌邊的杯子喝了口水,張開口,低啞的聲音确認着,聞命?
那聲音有些腫。時敬之又喝了一口冰水,深吸了口氣。
沒有回答。
這時候他才反應過來,那是唱片機裏傳來的聲音。
一個沙啞的在叫,兜兜。
時敬之站起身,輕輕把窗簾拉開一條縫,橘黃色灼熱的光線透進來。他把窗簾拉開,又把百葉窗拉高,潮濕的海風吹進來,像是汽笛。時敬之走到唱片機旁,将它關閉。
做完這一切他又走回來,往沙發床裏坐了坐,和唱片機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喝水潤着嗓子,輕聲開口念,兜兜。
兜兜。
那聲音竟然和唱片中的嗓音無比相似,然後他輕輕笑了起來。
他記得薇薇安剛才欲言又止,問他說:“Arthur,你記得T.S.艾略特的《荒原》嗎?”
時敬之記得自己點點頭,這種東西是文學課的必備。
“你講話就像荒原給我的感覺。”薇薇安用一種很抽象的描述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就是…你知道嗎?碎片,特別像碎片,就像你跟我看劇,你會記住所有的臺詞,表達,演員的表情,像拉片子一樣把所有人的舉動甚至周圍所有的細節記住,這些細節填充在你的一舉一動之中,你那麽專注又認真,仿佛把所有的細節刻進了骨頭裏。你不會…不…你不覺得很累嗎?”
“因為我不會記住這麽多,我只有在做實驗的時候才會無比專注地去記住一些details,但是他們不是全部,你懂嗎?只有重要的事我才會記住,其他的無關緊要呃呃細枝末節我全部忘記了。”
時敬之記得自己回答說:“是只記住重要的事。”
薇薇安不贊同地看着他:“不,你不懂我的意思。”
“我說艾略特的長詩,因為他的詩歌那樣長,我卻感到雜亂。那都是碎片,線索,你就像是那首詩,你只讓我看到了一些七零八碎的片段,可是屬于你本人的連貫時光,仿佛被你剪碎……如果其他人的人生都是一條很長很長彩帶,你就像個透明的瓶子,裏頭裝滿很多很短的彩色帶子,只是你的顏色比其他人要豔烈很多。”
時敬之記得自己對對方說:“薇薇安,要保持身心健康的話,不要想那麽多。”
而薇薇安則輕描淡寫:“身心健康,多麽老套的詞。如果我沒有記錯,生命倫理委員會在2030年左右已經将抑郁症等十一類病症從精神類疾病名單中剔除了出去。”
薇薇安說過了那麽多話,而他記得那麽清楚。
不僅僅如此,他記得特別多。
時敬之起身走向醫療室的監控屏幕。
屏幕上出現了無數身影,他随意翻看那些畫面。周三那天本來說好的下雨,天氣預報的确很準,他掐準了時間,陰天渾映成片,但是沒想到被突如其來的埃維拉彩虹打斷了,好在最後沒出太大意外。
按照計劃後面本來還有一堆行程,但是都被打斷了。那天時敬之突然很沖動,他把後面所有的行程都給取消了。他突然不想繼續下去了,按部就班其實真的很沒意思,很多時候他可以體會到聞命的不喜歡。聞命會為了喜歡去做很多讓時敬之措手不及的事情,比如做飯,這讓時敬之苦惱了很久很久,為了防止出意外,他只能讓聞命吃營養餐。然後他自己加班加點學着做,可是總切到手,讓他切白菜不如去戰場切恐怖分子的腦袋瓜子,他還得一直避着聞命,不讓他發現手上的傷口。聞命也會動不動跑去花園看櫻桃樹,這個也很令時敬之為難,他頭疼不已,聞命簡直是他人生中接連不斷的意外。
可是,這才是聞命。
聞命跟他一點都不一樣。
他覺得聞命既然喜歡,那就讓聞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吧,其實也沒什麽。
聞命說想看現場的劇,雖然時敬之分不清national theater at home和現場看劇的區別,但是既然聞命喜歡,那就去吧,雖然執行起來有些難度,但是也沒什麽,他自己多操點心就是了,他可以為了聞命的一句話、一個字去殚精竭慮。
所有人都不知道,所有人都沒發現,就好像聞命這個人被嚴嚴實實遮擋起來,從來沒人注意到聞命這個人與他有關的聯系。
屏幕中,他看到聞命的身影在各個房間出入,他挨個走進房間裏,然後拉開窗簾,疊被子整理枕頭。他的打扮比較正常,穿了件黑襯衣,随随便便把下擺塞進褲腰裏,探身彎腰疊被單時衣服拉出許多緊繃的褶皺,那塊不怎麽厚實的布料裹住胳膊和胸脯上精健的肌肉。聞命疊被子仿佛有強迫症,一定折三折,這樣他躬身的頻率也是固定的,舉起手臂,把手臂高舉過頭,然後拉開被單,折疊,彎腰,整理,折疊,重複機械的動作間,褲腳上升,露出他的腳腕骨和青筋。
他搞不懂這個人為什麽把疊被子這麽簡單的事當成樂趣。但是他看着聞命,忽然感覺時間就那麽變慢下來,一點也不緊張,一點也不焦慮。
薇薇安的話他不想在意,但是有一點他非常确定,聞命就是他的生活。聞命代表的所有——不管是瑣碎平淡的柴米油鹽,還是那些奇思妙想、胡言亂語——那些構成了時敬之生活中的一切的一切。
三個小時以後時敬之從大樓裏出來,突然很想見到聞命。
他發動艦艇又突然熄火,掏出通訊器很想打電話。
下一秒屏幕亮起,鄭泊豪嘴裏叫着:“兜兜!是我!嘟嘟!”
時敬之一時失語。
這好像在鄭泊豪的意料之內。他滿心都是那個所謂的同心圓理論,他覺得這個理論特別對,但是又不确定,他急切問道:“兜兜!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時敬之這次沒有反駁,他好像愣了愣,然後回答:“嗯。”
“你再說一遍!!!”鄭泊豪高聲叫道。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時敬之說:“一直都是。”
那位職員小姐這樣描述“同心圓理論”:這個世界上有種東西叫做性情的脈動。人在青春年少時期總會對道德一類的東西并不感興趣,能讓他們興奮的往往是快活的東西,畢竟快樂是種情緒,而不是教條。
但是有的人明顯不這樣。
他同人交往,戒備心很重,模式很奇怪。職員小姐用自己貧瘠的想象裏來揣測,這種人周圍有同心圓——他把那些戒備程度叫做同心圓。
這種模式矛盾至極。她舉例子說,這種人看起來無比獨立,閃閃發光,像個獨立自主、頂天立地的獨行俠,簡直是達爾文社會叢林中生存派的佼佼者。這些領袖人物在日常狀态下遇到某個陌生人,态度可以稱得上友善和溫和,他會用最大的善意和人講話,那種善意透露出不谙世事的單純和盲目。他對待那些陌生的人,風度翩翩、溫和有禮,像是個俗世意義上的文明人,最禮貌的那種文明人,輕易博得別人的好感。但是也許只有一次,最多不超過三次,然後再也沒有然後了。他在用微妙的方式和別人保持距離,讓關系充滿不安定感。
因為他心裏有一臺記分器。他同人相處,如同在心裏安裝一個計分器,從滿分開始算。第一面是滿分,再後來減分,很多人逃不過三次,就已經被判定在及格線以下,從此永遠不在這群人的選擇之內。
這種事如同百密一疏的冒險,他明明已經那樣戒備,嚴防死守,把自己武裝到牙齒,可謂滴水不漏。可是在心裏卻會通過別人一瞬間的舉動來決定對方的去留——鄭泊豪聽完了目瞪口呆,他實在是說不出,這種人到底是膽怯還是勇敢。
他周圍仿佛有屏障,一個人如果在不經意間翻越那個障礙,就會進入這些人的安全區,并且長久地停留在那個安全區裏。有些人永遠翻不過去那個屏障,所以就停留在某個區域範圍內,但是這個範圍屬于外圍,再也接觸不了核心區間。
鄭泊豪繼續問時敬之:“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假設所有人都是六十分起步,那麽第一面是印象分,第二面是加強印象分,第三面就可以決定到底要不要和這個人交往了,我說的對不對?”
時敬之竟然輕易聽懂了他的這段話,他問:“你說的是加分制?”
鄭泊豪愣了愣,忙不疊道:“對對。啊不是!也不對,随便吧,六十分是底線!”
時敬之說:“那沒什麽區別。”
鄭泊豪于是說:“所以……這就是包圍圈。我的意思是假如,假如!假如是剛才說的這種情況,是不是說,那些過了及格線的人,可以邁過這條線,走近你,然後這個圈子還要分一二三檔,六十分,七十分,八十分,九十分。”說完他問:“我是你的九十五分好朋友,對不對?”
樓任之不假思索:“對。”
鄭泊豪被這個答案徹底砸蒙了。他的第一反應是,你做人好幼稚好任性,和人交往怎麽這麽任性呢?你到底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
他想起職員小姐的話。九十五分是最接近核心位置的人。同心圓模式之下,很多時候這些內心的界限很難表露出來,尤其是那些處于中間區域的人。那些處于六十分到九十分區域內的人,他們之間的界限非常不明顯,因為在那人眼中,六十一分和八十九分是同一類人。所以他可能對着六十一分的人做出對八十九分的人才會做的事,反之亦然。
“最後,其實并沒有多少人真的能走近他們,走到他們這些人的心裏去。因為那個所謂的界限根本沒有辦法捉摸,那和金錢、道德、價值等等東西都沒什麽關系,那只是一個瞬間而已,一個主觀動機上的瞬間。”
“所以他周圍的人也好極端,要麽全是陌生人,要麽全是最不能割舍的人,中間的那一檔幾乎是空的。他平時對別人很冷淡,但是一旦有人接近,他又下意識對人很好,可也只是很好了,邁不過他心裏的那條線,他永遠在戒備着,心裏關着一扇門。”職員小姐最後這樣總結。
鄭泊豪嗓子裏仿佛堵住了石塊,他一直不說話,時敬之也在一直等,沒有去挂斷通話,鄭泊豪可以确定,只要自己不主動挂斷,時敬之會一直等着他,因為自己是他最好的朋友。哪怕是陌生人,時敬之也會等下去,因為時敬之是個好人,是個善良的人,做好事做到極致,遵守規則遵守到極致,因為“認真等人代表對對方的尊重和期待”,時敬之等人便也只是等人,從來不會去看社交網絡或者娛樂節目來打發時間,他聚精會神,滿懷期待和尊重,他等待的每一秒鐘,都是在認認真真“等人”。
他對待陌生人和最親近的人看起來沒什麽分別,要下大力氣去分辨。
“小敬,”鄭泊豪哽着嗓子說:“我也是,我一直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啊。”時敬之笑了出來:“你不是一直這麽嚷嚷嗎?”
“哪有。”鄭泊豪摸了一下眼睛,低聲争辯:“你騙人。”
“從我認識你沒多久吧。可能是第三次見面。”時敬之卻這樣說:“你拿了玩具來找我做游戲。”
“那是好久好久了,幼兒園的事嗎?”鄭泊豪還是不信,他說:“你怎麽記得這麽清楚。”
“我記性一直很好。”
這點鄭泊豪沒辦法反駁,他說:“好吧。”
“你對人真的很好,一旦某個人在你心裏達到了标準,就可以為所欲為,只要不碰太底線性的東西。兜兜,你沒想過你做人太極端了嗎?我是被你寵壞的,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想過你到底是怎麽想的。”鄭泊豪這樣說。他剛才聽完職員小姐的話以後一直在回想,自己突破時敬之心理防線的那一刻,到底是什麽時候,但是他想不出來。
樓任之聽完沉默,他沒有評價這段話,只是說:“因為你很可愛,很多人在第二面之後就不想見了。”
鄭泊豪癟癟嘴,他有些感動,嘴裏卻還在逞強:“真是太讨厭了。”
“我叫你出去翻牆玩,你都不去,你說要寫作業。去酒吧蹦迪,你嫌棄聲音大。就算上KTV唱歌,你也只是坐着幫別人點歌,你非說你不會唱歌。”鄭泊豪越說越難過,眼睛真的變紅了,他現在知道時敬之這麽做的原因了,因為那時候他還處在八十九分以下的位置,原來曾經真的是自己自作多情,天天嚷嚷着自己是“對方最好的朋友”,時敬之雖然不反駁他的話,但是也從來沒有認同。想到這裏,鄭泊豪說:“你真讨厭。那個時候你絕對沒有把我當做做最好的朋友的吧。”
時敬之真的被問住了。鄭泊豪眨眨眼,一顆豆大的淚滴滾落下來,他只是真的很難過,不知道是為了自己難過,還是為了時敬之難過。因為從小到大時敬之總是不合群,他每次看到時敬之孤孤單單一個人,都不想他那個樣,所以他總是去找他玩。
下一秒,時敬之這次卻反駁,聲音都沙啞不少,仿佛是吼出來的:“沒有!你說的不對!第一次翻牆是大學第二個學期,你說要去新開的奶茶店吃香芋地瓜丸,我第二天有商學院的課程考核,所以沒辦法通宵出去。去酒吧是大三那年的萬聖節,我跟你去了,我捂着耳朵跟你蹦完了全場,一人喝了一瓶草莓檸檬味的cider,你忘了嗎?去KTV我真的不會唱歌,但是你唱歌我給你點歌還總是給你排最前面讓你當麥霸,你不滿意嗎?”
“狡辯。”鄭泊豪撅着嘴巴嘟囔。
“這是解釋。”時敬之回答。
“那時候我已經是你最好的朋友了嗎?”
“難道不是嗎?”
鄭泊豪卻沒有被糊弄過去,“可是你為什麽不反駁我呢?!搞的我自己自作多情這麽久!”
時敬之陷入沉默。鄭泊豪連聲叫他的名字,然後聽到通訊器裏傳出低語。
“因為不想傷你的心啊。”時敬之說:“那不叫自作多情啊。”
鄭泊豪愣住,他又急道:“所以你是什麽時候把我當成最好的朋友的?!”
時敬之又陷入沉默。
鄭泊豪自己還在想,到底是什麽時候。
時敬之卻給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上大學之前那個暑假。”
上大學之前那個暑假?
時敬之十四歲的時候出過一場意外,鄭泊豪迅速回想了一下當年的情況:“你十六歲上大學,可那時候我們已經認識了十多年了!”
這個答案有些傷人,但是時敬之沒有否認。他不知道怎麽回答,只好實話實說:“是好朋友。”
所以那時候還不是最好的。
鄭泊豪沒有生氣,他內心無比複雜,他知道了,主動叫“嘟嘟”這個親密的稱呼是時敬之內心無法攻克的心理防線,可是他卻輕易接納鄭泊豪成為最好的朋友,放任鄭泊豪在他的世界裏為所欲為。哪怕鄭泊豪把天空捅破,時敬之也會第一時間奮不顧身地幫他去補窟窿。鄭泊豪喃喃道:“可是為什麽是十五歲那個暑假呢?”
“因為你陪我打了一下午電話。”時敬之說到這,竟然笑了笑,他面帶微笑地發動艦艇,開啓自動導航模式:“估計你不記得了吧。但是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心情很差勁,坐在公園裏發呆,然後你突然給我打電話叫我出去玩。我心情很不好,特別不想去,就拒絕了,心想你會去找別人玩的吧,可是你沒有,你一直在陪我講電話。”
“那真的是我記憶裏最最難過的一天。”時敬之目視前方。
德爾菲諾被稱為藝術之都,以城市景觀的文化多樣性和設計多樣性聞名于世。滿街跑着火紅、漆黑、亮黃色的艦艇,頭頂飛過風格迥異的空間器。
最遠處是基于空氣成像技術的虛拟系統投射的阿迪朗達克山脈,傳說愛因斯坦曾在此泛舟薩拉納克湖,“水離子在湖水中做着布朗運動,并再次由重力将漣漪泛起的湖水熨平。”懸浮或者蒸發的微粒被推搡着,在空中形成丁達爾效應,一道玫瑰色光線照亮了西半邊的天空,發出森然的寒意。
傍晚時分豔色的晚霞如同緩慢燃燒的赤鐵帶平鋪于天空,在星空與地面交接的地方寂靜“生鏽”。
高聳入雲的晶藍色摩天高樓紮根海上人工島,電動卷揚機驅動電梯在透明的玻璃通道中上上下下,濺起巨大水花。
“嘭!”
空中急速飛過一個畫着“s”型路線的飛行器,再被自動保護系統迅速拉回,整個駕駛艙翻轉,龐大的羽翼猛然收攏,尾翼在空中擲出無數星點般的亮光,最終緩緩降落,再悄無聲息地游行于海面。
鄭泊豪的嗓子要被堵住了,他很想反駁或者打斷對方,可是他記得職員小姐的話——
還有一點————
“你有聽過他主動提起他喜歡什麽、熱愛什麽嗎?”
鄭泊豪記住職員小姐的忠告———最接近核心的那一部分,他不僅不會維護,反而會排斥或者疏遠,搞的對方就像是最最陌生、最最漠不關心的那一部分。也就是消極依戀,他越是在意,越要表現得若無其事,這樣才會給自己營造出安全區間。鄭泊豪感覺這個太玄學了,這說了等于沒說,可是職員小姐又說——你只要讓他自己感覺安全就好了呀,你不要驚動他,他就會感到安全——
鄭泊豪默念,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是他心裏的安全區間,你應該讓他保持這種感覺——
鄭泊豪屏住呼吸,他沒有去說話,驚動通訊器那頭正在訴說的人——
時敬之在等紅燈,他目視前方,再往前是聞命住所的方向。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方向盤上敲擊,時敬之面上仍是微笑,他心情似乎很好,連聲音都平和許多:“……後來我想,可能是因為,這個人看到了我最為醜陋的一面,卻沒有厭惡我,或者說,厭惡也只是這樣,并不是多麽傷人的程度,最多罵我幾句,和我吵吵架,這樣的話我的心裏反而松了口氣。我暗自慶幸想,即便是這個人讨厭我,程度也不過如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