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Chapter 25·玫瑰

Chapter 25·玫瑰

一個小時前。

室內的燈全調暗了,只有一盞落地燈還在努力工作。巡邏官小姐站在病床前,她有種直覺,這個男人該非常健壯而有力。

查房的護士隊伍已經離開,而疲憊的巡邏官小姐終于可以休息,連妝都沒卸掉的女人趴在床邊,轉眼就睡着了。

她睡不安穩,中途起床,眼裏還帶着混沌,她走着內八拐進洗手間卸妝,然後一頭栽倒在一旁的床上,一點聲音都沒發出。

朦胧間耳畔傳來漸趨平穩的呼吸聲。

似乎有人将落地燈調的更暗些,巡邏官小姐想。

時敬之站在原地,剛要繼續走去看看熱心群衆,通訊器上的燈開始猛烈閃爍。

竟然是蘭先生打來的。時敬之下意識不想接,躊躇間,這通電話就挂斷了。

他站了一會兒,直到平板上的光自動熄滅,然後将巡邏官小姐身後的簾子拉開擋住走廊透進的光,又站在門口确認一番,才輕手關門離開。

走廊裏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了。迎面而來的小護士沖着時敬之打招呼,他微微颔首,邁入電梯。

室內溫暖,時鐘又跳過一個數字。

巡邏官小姐在做夢,夢裏有個男人,她跟着他跑,急促抓着他,你不能走!你來簽!

一只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她擡頭,對上一雙充滿鎮定的眼睛。

時敬之的語氣裏有堅定不移的意味,我來簽。

她忍不住整眼,手腕上的痛不是錯覺,忍不住失聲道:“你……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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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見過雪嗎?”

“見過,在冬天。”

“那你見過盛夏的雪嗎?”

“………”

“………snowglobe.”

是snowglobe.

“………”

“為什麽我們永遠到不了岸?”

“你還記得我們航行了多少年嗎?”

“………”

“你還記得……記得……”

聞命睜開眼,緊接着皺起眉頭,冷聲道:“你是誰?”

***

鄭泊豪結束晨間會議,向上司做完思想彙報,又在報告書後面寫上自己的簽名。

他真的暴躁極了,忍不住吐槽,老子本來可以去酒吧度過一個難忘的夜晚!為什麽要在醫院裏浪費爺這無處安放的青春!

他口幹舌燥,想繼續去護士臺拿水。

一轉身看到走廊裏的人,瞬間大驚失色,通訊器“咣當”一聲砸到地板上。

餓的頭暈眼花的小護士看着倒地不起的人已經快哭了,等看清對面大罵的鄭泊豪,更要哭了。

她手足無措地說:“我我……我……對不起……我……”

鄭泊豪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一時不知該先去扶人還是先去哄人。

三秒後他大步走過去:“我的上帝!”

“人呢?人呢?你可別哭!!醫生!!護士長呢?!”

“出人命啦!”

***

“到底怎麽回事?”時敬之對于熱心群衆四處亂跑這件事非常無語,他面無表情道:“怎麽淨添亂?”

“我也不知道……就是,那個,鄭嘟嘟遇見的,人太多了他到處亂竄,現在已經送回vip病房了。”助理小心翼翼補充說:“我們是有必要去表示感謝和慰問的,對吧?這個牽扯到清掃隊績效和形象考核。”

果然,她這麽一說,時敬之的臉色就更加難看了。

助理小姐知道他又要生氣了,她把那個狀态比喻為河豚蓄力。因為時敬之對這些繁文缛節煩不勝煩,但是又不能高聲反對,還不能在下屬年前落下面子,因此只能一直冷着臉坐在那裏生悶氣。他深吸了口氣,嘴裏終于崩出一句:“十分鐘後。”

他下最後通牒:“去看看那個孩子。”

助理小姐對着他這種幼稚的無理取鬧般的行徑無可奈何,忍不住在行程單上畫豬頭。

時敬之拐去洗手間洗手,路過走廊時依然可以聽到走廊裏的泠泠笑聲。

這是市裏醫院的地下十八層,高級病房。陽光照不進地面下太過幽閉的空間。

十八層人造燈光大亮,這裏氣氛很是輕松,在人類命運普遍延長的八十年代,幸福感與人文關懷滲透到社會的各個領域。

以前流行着一種普遍的疾病,叫做“衰老症”,這是一種全身血管性疾病,得病的人會在器官衰竭的過程裏慢慢失去生氣,直到死去,而至今人類并未找到有效的治療方法。醫療改革中號召提高醫護人員待遇,打造人性化康複環境。病房裏躺着的都是垂老的病患,年輕而有活力的醫護人員是這片鋼鐵森林中的百靈鳥。

時敬之繼續走,他依然耳鳴,聽覺卻又似乎非常靈敏,瞬間捕捉道助理和護士小姐聊天的朗笑。

多簡單,人們總是可以輕易找到話題,然後聊下去,仿佛永遠不疲倦,成為social 達人對于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事。輕易可以結交新朋友,輕易展開新鮮話題,而不是和某些異類一樣,總是沉湎懷舊。

時敬之拐進洗手間慢條斯理地洗手,然後擡頭,盯着鏡子審視。

角落裏金屬反射出冷光,刺入他的眼睛,而他整個人暴露在光芒中。

自動出水裝置斷流,他從旁邊的盒子中抽出一張循環用紙,慢慢擦手。

時敬之一根一根擦拭,瘦削的手指張開又并攏。

垂眼的時候,專注又冷靜,看起來對周圍的一切都不在意的樣子。

他持續十幾個小時沒有休息,這是常态,他早已習慣。在兵荒馬亂的沉船事故後,他草草檢查了身體,然後聽着助理念經。

助理小姐總是那麽熱情,善于攀談,她仿佛和護士小姐很熟悉,事務交接也很順利。

時敬之忍不住嗤笑一聲。他愣了愣,把廢紙扔進循環垃圾桶,悄無聲息地出了門。

同一時刻,某間病房內,三歲的小男孩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

“我只好哼起歌謠,安撫了熊崽。想到此處,我就對我的新妹妹們如法炮制。”

護士小姐正在念一本多年前的童話書:“她們被我的嗓音迷住了,立即開始呀呀叫喚,拍着胖嘟嘟的手,口水長長地流出來,挂在下巴上。《小星星,亮晶晶》和《再見,小鳥》打消了她們的疑慮,向她們保證我和哥哥差不多,或者還是個更好的哥哥,但誰又能确定她們簡單的腦瓜裏轉過什麽念頭呢。”

“她們咯咯,咕咕。我一邊唱歌,一邊用亨利的口氣和她們說話……”

“她們分不清誰是哥哥嗎?”孩子問。他陷落在床單裏,仰頭問着護士小姐。

低聲講故事的護士小姐停下來,伸手給他正了正枕頭,然後低聲問他:“你覺得呢?”

“如果他不是亨利,這算是欺騙吧。”他小聲說。

“但是他們在一起也會很開心呀。”

“可是,”這個孩子不假思索地說:“那是好朋友,不是哥哥。”

“好的,他們是好朋友。”護士小姐微笑着把平板放到身後,問着孩子:“如果是好朋友欺騙,做錯事,是不是可以給對方一個道歉和改正的機會呢?”

“那好吧。”小男孩說:“如果騙人,心裏好難過,像是在心裏養了只小刺猬。”

“為什麽是小刺猬呀?”

“因為刺猬紮人好疼好疼。”小男孩躺下來,看着為他掖被角的護士小姐:“其實這就叫做傷害是嗎?雖然故事裏沒有寫下來,即使他在撒謊,其實也并不開心。”

“那你覺得怎麽樣才會開心呢?”護士小姐停了下來,摸了摸小男孩的臉蛋。

“讓妹妹也變成刺猬吧。”

護士小姐說:“可是那樣大家不就都會難過了嗎?”

小男孩疑惑道:“怎麽會呢?如果大家都是刺猬,那他們就又是兄妹了。”

“因為都是刺猬,就不要害怕擁抱啊。”

有人恰好來到門口,聽到室內的故事,忍不住挑起眉頭:“這就是那個小孩?”說着推門而入。

艦艇淩亂地停在機場旁的停車場內,時敬之路過走廊,靜靜望了眼遙遠的天幕。

清晨了,天還是亮的,那是海面上燒灼的火焰。

而地平線上,已經出現魚肚白的微光。

念書的護士小姐見到來人很是驚喜,她忍不住起身迎向對方,對着安靜坐起的小男孩說:“小托馬斯,你看,就是這位先生救了你,快來打個招呼。”

“你就是小托馬斯?”

小托馬斯眨巴着大眼睛,好久以後才輕輕點點頭,小聲道,yes.

護士小姐捧場地笑起來。

來人沖着小托馬斯的方向一動不動,過了幾秒才沉聲笑道:“我聽說……你是人肉炸彈?”

護士小姐一愣,輕聲解釋道:“這位先生……那不叫……”

她沒有看到男人臉上一閃即逝的陰沉。他緩緩逼近托馬斯,把裝滿童話電子書的平板從床上抽走,然後面帶笑意地低下身,又問了一遍:“愛聽童話的小男孩……你知道人肉炸彈是什麽意思嗎?童話書裏講過虐殺機器嗎?你告訴我,小托馬斯?”

走廊內,時敬之頭昏腦脹,跟着助理七拐八拐繼續前行。事情太多了,走廊某處的房間裏傳出隐隐約約的念書聲,應該是誰在講童話哄小孩子。溫柔的話語在時敬之聽來非常刺耳,他感覺耳鳴更加劇烈了,拉扯得半邊臉痛。

他心裏很煩,看也不看就接起通訊器,話語裏還迸濺着火星:“什麽事?!”

“Arthur!你瘋了是不是?!”

這個王八犢子終于接電話了!

蘭院長感覺自己才是要瘋了,他可是在南太平洋區開嚴肅的學術會議的人,為什麽要為隔着牆、屏幕和大海汪洋的小兔崽子操心:“你他媽的是不是把我屏蔽了!”他忍不住罵人了!

“蘭先生……?”亞歐大陸橋斷網,醫院裏信號很差,一直有延遲,時敬之忍不住回嘴:“你搞搞清楚!我沒……”

“你幹了什麽你自己不知道?!Arthur!我自認為對你已經夠客氣夠縱容!我從來不跟你說你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你要負責任!我也從來不給你說你是個孩子你要聽話這種話!因為你從小到大這種大道理已經聽的夠夠的了!我更是從來不去指責你一句你已經二十一歲了但是怎麽跟個十四歲的孩子一樣幼稚!但是你看看你幹的好事!你幹的好事!”蘭先生這話已經很重了,他從來沒跟時敬之說過這麽重的話:“我真的太生氣了!!!!”

“我跟你說的是什麽?!放棄自我壓抑!釋放天性!保持自我!不要太在意外界的看法!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放開心胸!”

時敬之莫名其妙,不知道蘭先生的哪個字眼觸動了他,他猛然停步,直接站在走廊裏厲聲反問:“我做什麽了?你要這麽指責我?”

時敬之心裏的火突然被勾出來了,他像是一瓶突然迸發的開水,崩盤乍破:“蘭先生!我自認為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良心的事!”

蘭院長聲音一頓,緊接着暴跳如雷道:“我要你別天天抓着細節不放!別天天拿着細節一遍又一遍去體會裏面的好與不好!你聽了嗎?!你他媽聽了嗎?!就算是覺得沒人愛向着全世界找人愛那也要明白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人生!人最後都會自私最愛的只有自己!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

“你怎麽就那麽拗!那麽拗!我看你是道理看多了已經不分青紅皂白了!你到底還有沒有人性?!”蘭先生越說越生氣:“我要你釋放天性!我要你自作主張了嗎我?!”蘭先生要爆炸了,他忍不住指責:“你是很可憐很無辜但是為什麽要多一個受害者!!!”

“我可憐?我很可憐?”時敬之情不自禁冷笑出聲:“所以我最可憐你是不是覺得全世界都在可憐我?!”周圍的人都在看,時敬之已經忍耐到極限,頸邊爆出道道青筋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大步向前走:“我知道你是直腸子但是從來沒想到你是腔腸動物,我還很忙你冷靜以後再給我打電話………”

“你他媽的不準挂!”蘭先生怒不可遏,咆哮道:“聞命……”

明亮安靜的病房裏,護士小姐輕聲哄着托馬斯。她擡頭看向意外到訪的男人。剛才這位先生只說了一句,就輕聲笑起來,甚至抱歉地講,自己這是開了個尴尬的玩笑,看來大家都沒笑,真是不成功。他連連抱歉地解釋說他太緊張了,他的本意是小孩子是需要學會自我保護的,不然會被人騙被人傷害。托馬斯被輕易安撫了。男人很是貼心地為護士小姐讓出空場,将平板歸還,甚至溫柔地提醒她調整了點滴。護士小姐內心的古怪被男人的笑容壓了下去。

護士小姐輕輕拍着小男孩的被子,哄他睡覺。因為被及時救起,沉船時火光沖天,傷亡皆有,他卻安然無恙。盡管他受到了驚吓,卻也在睡前故事裏被安撫了。過了沒多久,他就睡熟了。

護士小姐坐在床邊,擡頭看了看輸液瓶,然後調整了下點滴。

她沖一直聽着的男人抱歉地笑笑:“您真是個好人……”

話音未落,病房門被猛然推開,助理小姐亦步亦趨,蘭先生的話落突兀地入時敬之耳中:“……聞命怎麽又摔了?!從橋上摔下去的?!電話都打到我這裏了!”

***

護士小姐一愣,發現身邊的男人渾身一震,她忍不住去看,男人沉着臉咬緊後牙,臉部的肌肉隐隐抽搐,那樣子很是陰沉,她瞬間失了言語。

他們齊齊望向門口。護士小姐忍不住起身:“Arthur隊長?”

時敬之腦中一片空白。

燈光大亮的室內,聞命眼中空洞且麻木,他的眼睛很黑,就這樣機械地面向這邊。

時敬之站在門口,看到對方面無表情的臉,如遭雷擊。

他看着聞命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許久以後慢慢笑了起來,喚道:“……Arthur?”

時敬之沒有回答。聞命偏着頭,凝神細聽。他似乎愣了愣,然後輕輕笑了一聲,像是無可奈何的嘆氣。

然後他朝着時敬之伸出手,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膝蓋,輕聲笑道:“過來,讓我抱一下。”

緊随而來的TINA女士瞠目結舌。

護士小姐身後的平板漸漸熄滅了屏幕的光,“……她們便漸漸地相信了,或者說不再懷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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