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Chapter 47②·鏡像

Chapter 47②·鏡像

如果日子一直這麽過下去,似乎也算平穩。時敬之回歸了家庭。

他以前在家庭和生活中投入太少了,這種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的回歸卻像是給了他一個開啓新生活的機會。

那種微茫的曙光讓過程慢得厭煩的平淡生活都變得有滋有味。

遇到時先生的時候,時敬之正在烤面包。

聽到門響,見到父親的時候,他有一種非常複雜的不真實感。

他一愣,怔怔道:“爸爸?您怎麽來了?”

時約禮緊緊繃着下巴,狠狠盯着他。

時敬之對着這副表情還是很恐懼的,他抿着嘴巴,忍不住繃直後背,靜靜等候發落。

“時敬之。”時約禮說:“你媽媽住院了。”

這個消息讓他大腦空白,時敬之還沒反應過來,時約禮又沉了語氣,盡管他那樣克制,然而依然壓抑不住內心沖天的怒火:“時敬之,今天你和我說實話,你不準鬧。”

這一句話又點燃了時敬之壓抑的怒火。他和時約禮總是這樣,因為一句很簡單的話就可以劍拔弩張起來。

時敬之臉色難看,下意識皺眉反駁:“我沒有鬧我從來沒…”

“時敬之!”時約禮的臉色鐵青,他保持着最後一份體面,卻幾乎是怒吼道:“你什麽時候寫了一份安樂死協議?!”

*

時夫人受了很大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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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家清理屋子,從時敬之屋子裏找出一份安樂死協議。

時敬之很早就不在家住了,哪怕她勸,她談心,他依然堅持搬出去住。

他的理由無懈可擊,年齡到了,要獨立,要成人。

他走的時候仿佛毫無留戀,很多東西都沒帶走。

他藏東西藏得特別謹慎,合同處在兩層床板的夾縫裏,如果不是床腳掉了一顆釘子,她趴在地上修,她也不會看到縫隙間露出的、懸空的紙頁。

她是那樣堅強的女人,是後現代的職場女性标杆,意志堅定,心性堅韌,卻因為一份親生兒子的安樂死協議而傷心欲絕。

時敬之推開私人病房的門。

純白床單讓他感覺窒息。

他下意識去看女人的臉色。

很奇怪的,時夫人沒有發怒。

沈方慈的臉色蒼白得可怕。

她伸出手臂,時敬之急忙湊過去扶起她,似乎是看出來他的不自在,沈方慈低下頭,握住了他的手。

時敬之眼眶一熱。

“兜兜。”沈方慈維持着表面的平靜,她雙眼含淚,輕聲說:“兜兜,你告訴媽媽,你到底想幹什麽?”

時敬之嘴唇動了動,他嗫嚅着,說不出話。

“兜兜。”沈方慈說:“你告訴媽媽……”

時敬之還是一言不發。他這個樣子其實很擰巴,像是在較勁。這其實特別奇怪。因為在他們家矛盾最最激烈的時候,他都沒怎麽沖着沈方慈發火,也許是懼怕女人,又或者是心懷不忍,他更多的是對着父親劍拔弩張。

面對沈方慈,只有大段的,大段的,沉默。

“媽媽。”時敬之說了一句,然後他握緊了女人的手,再次一言不發。

沈方慈終于崩潰地哭了起來,她很小聲,很害怕,仿佛怕刺激到時敬之,看着時敬之欲言又止、沒有辦法。

這種委曲求全的妥協讓時敬之更加讨厭。

沈方慈垂着眼睛看往窗外,那樣子顯得像是認輸了:“兜兜…你想想媽媽…還有誰啊?媽媽還有誰可以依靠?你不可以…不可以就這樣…”她委屈道:“你不可以這樣……”

“你想抛棄媽媽嗎?我一點一點…你從那麽小一點…把你養大,你……你不可以……”時敬之看起來無動于衷,她捂着臉,淚水源源不斷順着瘦弱的指縫淌出來:“…你不能這麽對我啊……”

“媽媽……”時敬之深吸一口氣,他梗着嗓子,為了讓她平靜下來,他軟着嗓子疲憊道:“我沒想幹什麽。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是我……十四歲,我不懂事,我和爸爸吵架,我一時沖動。”他硬擠出一絲笑容,寬慰道說:“都是我一時沖動。”

“兜兜!”沈方慈卻不管不顧了,她抓住了時敬之的肩膀,眼睛閃閃發亮:“你要記住……只要有一根稻草,你就要抓住了,抓住了,你就可以爬出來……媽媽當年抓住了你…你也要抓住了…誰也不要想,抓住了,你就可以活下去…!”

她就這樣不哭了。她瞬間迸發的力量大的驚人,時敬之忽然被震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在那個瞬間,他體會到一種堅韌,絕望,寬容還有其他言不由衷的情感混雜在一起的情緒。

沈方慈卻不說了。

她靜靜躺在床上,沒一會兒便疲憊入睡。

過了好一會兒,時敬之才走出病房。

以前都是這樣的,沈方慈每次和時約禮吵架以後,都特別傷心,時敬之默默陪着她,她不吃飯,他也不吃,她熬夜失眠,他也熬夜失眠,仿佛就可以把女人受過的所有苦楚都分擔到自己身上。

沈方慈是很果決又心狠的人,對着別人狠,對着自己更加狠。

他那個時候是那樣心甘情願,他想,只要她可以開心起來,挨餓,挨罵,又有什麽關系呢?

時敬之走出病房後,看到走廊上的父親,時約禮臉色依然很難看。沈方慈不吃飯,總是無精打采,她不吃外食,也讨厭營養餐,他做了盒飯帶過來,但是廚藝不佳,沈方慈拒絕了。她一臉憔悴,時約禮軟了嗓子勸說幾句,他們又差點吵起來。

安靜的走廊裏空氣靜到滲人。時敬之心情特別糟糕。他好像也沒有辦法去管這些事。為了集中注意力,他忍不住拿了杯子去打水。

時約禮看他這個樣子就煩,随口訓了他兩句,時敬之實在忍不住了,他低吼:“你難道看不到我已經很痛苦了嗎?!”

“誰不痛苦?!”時約禮橫眉怒目:“誰活着容易?!你在蜜罐裏長大你還想怎麽樣?!你把你媽媽氣到住院你還有沒有良心?!”

“我沒有……”時敬之喘不過氣,他目光雪亮,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往外崩:“我沒有?你還要我怎麽樣?!你要我死嗎?!”

他不提還好,一提死字更是不得了。

時約禮大發雷霆。

又拿着孝道和恩義罵了他一頓,這一次真是不顧體面,整個走廊裏都是時約禮失控了的、無法消解的咆哮,哪怕後來來了幾個人勸阻,他都沒有停止,用一種殺人的眼光、殺人的力度、殺人的眼神面對着自己的親生兒子,手狠狠戳他的後背和脊梁骨:“時敬之!你怎麽就這麽執迷不悟?!”

他被狠狠推向前,踉踉跄跄,“是不是我……”

時敬之滿臉麻木與茫然地看向氣到渾身顫抖的時約禮,他忽然覺得很沒勁,時敬之狠狠看了父親整整十分鐘,看別人給他父親端茶倒水,看人們互相伸手驅散圍觀的人群,看大庭廣衆之下的鬧劇和身為鬧劇主角本人,他直挺挺站在原地,望着遠處狼狽又兇狠的父親,突然昂起下巴,目如寒星,冷聲質問:“你怎麽從來不問,是什麽時候呢?”

“我十四歲簽下了這樣一份合同。”時敬之輕聲道:“當時我是真的不想活了。”

“可是為了很多的事情,為了很多的責任、想法、恩情……還有所謂的,虛無缥缈的,我可能會擁有的美好夢想和美好未來,我讓自己茍活于世。我曾經想,哪怕不會再好,也不會再壞,不管怎麽樣子,都是可以活下去的。”

“你們總是那麽愛比,那你們要不要再比一比,別人家孩子的十四歲,有誰是我這樣子的?”

這次很奇怪的,時約禮沒有在他臉上看到厭煩之類的表情。

十四歲?

時約禮的臉色迅速難看起來,這個時間節點非常傷人,迅速讓他回憶起來特別不堪又痛苦的過去。

那似乎是他的家庭不幸的開端。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沈方慈的情緒越來越脆弱了。

其實當時每天都在發生很多事,激烈,灰暗,荒唐,但是提起時敬之的十四歲,他只能記起時敬之殺人般陰郁挑釁的目光,還有沈方慈長夜失眠充血憔悴的雙眼。

“你這種想法就不對!”時約禮又開始咆哮:“時敬之!你聽聽你說的什麽話?!誰還比你幸福?!誰又是跟你這樣在蜜罐子裏泡大的?!你看不到你媽媽為了你變成什麽樣子了嗎?!”

“所以就要逼死我嗎?!”時敬之很茫然:“是不是我……我已經痛苦到想去死你也會覺得,都是我的錯…?”

他用一種非常冷靜又淡然的模樣對着時約禮,居高臨下,卻又很認真地問他:“爸爸,是不是哪怕我再痛苦,你再感覺不到,即便是我想去死掉……我一直覺得活着沒勁,你依然會認為,連想去死,都是我的錯?”

時約禮被他的平靜鎮住了。

他似乎終于發現了自己的失控,臉色尴尬又屈辱,依然有很多人在往這邊看,便沉聲回答一句:“在我眼裏,真是不負責任。”

真是不負責任。

粗聲粗氣的,滿不情願的,時約禮聲音铿锵,目光明亮,他大手一拍,把桌子拍的啪啪作響:“不負責任!”

“好的……”時敬之的眼中露出冷意,其實還有痛苦,迷茫,恨意之類的,但是都被冷靜代替了,他例行公事般克制說:“我知道了。我知道的,爸爸。”

然後他說出了一句讓所有人出乎意料的話:“不如一刀兩斷吧。”

時敬之的頭狠狠一偏,時約禮打了他。

但是時敬之仿佛感覺不到痛,他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又淡然一笑,重複道:“我們以後,斷絕關系吧。”

時約禮氣憤地叫了起來,時敬之面無表情地看着氣急敗壞的父親,突然感覺很可悲。他拿出了一份非常冷靜的憐憫看他。

時約禮體面全無,仿佛變得暗淡無光了。

“你反了天了嗎?!時敬之!”

“你媽媽還在住院!你說的都是什麽話?!”

時敬之後退三步,輕描淡寫道:“我勸你,不要告訴時夫人,我說過的話。如果你還想她幸福的話。”

“不過,其實,她跟着你,的确很不幸,不是嗎?我感覺你才是它不幸的根源。”

他輕聲細語道:“我其實,很久以前就這樣想了。但是你們似乎并不怎麽在乎。”

“我一直以為,她的不幸,開啓于嫁給你的一瞬間。”這個時候,其實他的眼睛是稍微紅了一下的,但是也只是一瞬間,然後他又恢複那種毫不在意、冷心冷情的擰巴模樣了。

時約禮難以置信地盯着他,惡狠狠道:“時敬之!你看我不打死你!”

“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只會哭着找媽媽,卻被你甩了十幾巴掌的孩子了。”時敬之格擋開來,用力抓住父親瘦而堅硬的手腕,用那雙眉眼相似的眼睛冷冷注視着男人,冷聲道:“你以為我還會任你打任你罵嗎?”

他推了父親一下,輕易推開了。

原來他清瘦的父親,也已經沒那麽有力量了。時光帶走了他的活力,他也慢慢衰老了。

時敬之恍惚看着男人,忽然明白,子孫後代都是踩着父親的屍體長大的,父親是他們的養分。等他變強大,父親就老了。

“我們東方的人,不講愛恨,都是講恩義的。因為有了恩情,所以總是低人一等。永遠無法贏得尊重、愛還有自由。以前我是不明白的,後來總是苦苦掙紮,無法接受這一切殘酷的事實。我甚至總是妄想,也許你會聽明白的,又或者某天,你會對着我心軟,呈現出一種博愛的善意吧。”

他忽然偏過頭,望着遠處的紅楓葉說:“畢竟你對着自己的學生、下屬、甚至是陌生人,總是那般和顏悅色的,但是我這種人,似乎總是會面臨否定和質疑吧。”

“你若從我,萬事皆休,若不從時,一刀兩斷。我做不到服從,那就一刀兩斷吧。”

他突然沖着時約禮高高揚起胳膊,時約禮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緊接着恐慌而憤怒地盯着他,四目相對,時敬之竟然笑了,惡作劇般的笑容滑稽又惡劣。

“你這個逆子…!”

“啪!”

時敬之面無表情,突然擡起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臉上瞬間起了紅印,他目光沉靜望着時約禮,輕聲說:“還給你。”

時約禮徹底呆住了,自己的親生兒子直挺挺站在他面前,如同一把刀。

他其實還是無法理解他。時敬之知道的。

他盯着自己的父親,站在他面前,用盡全力,一下,一下,接連打了二十一下。

聲音很清脆,在寂靜的大廳裏顯得無比突兀。

遠處是有人在詫異側目的,但是時敬之完全不在意了。

他以前總是在意別人的評價、目光,但是站在大庭廣衆的公共場合,和自己的父親斷絕關系,他已經完全沒有負擔了。

“好像也沒有太多辦法來回報,或者彌補那些恩情。也曾經想過,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如果可以死掉就好了,把這些都還給你們。但是我感覺,連死亡都不能被你同意。所以從生到死,我都沒有辦法得到你的認可的吧。”

他說完了,突然沉默了很久。

時約禮踉跄後退三步,擡起手顫顫巍巍指着他:“你瘋了?…!你瘋了時敬之?!你怎麽可以這麽對你爸爸?!”

他氣急攻心顫抖着說:“你怎麽可以這麽對待你爸爸?!”

“我今年,二十一歲了。”

時敬之厭倦了,他搖了搖頭,最後望了自己困獸般的父親一眼,無比悲憫地輕輕嘆息一聲,但是沒有人聽到。

“如果可以,把我的工資卡拿走吧。或者其他的,如果我可以承擔的那些,都拿走吧,我會盡力提供的。”

他本人非常平靜,雖然心裏亂糟糟一片空虛,筋疲力盡到身體繃直無法放松,如同一拳發到棉花上滿是無力,也并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處,卻還是用一種堅定的腳步轉身,徒留時約禮在身後咆哮:“我當沒有你這個兒子!”

他下了樓,出了醫院,在街邊随便找個地方坐下。

他挑的地方很熱鬧,因為他再也不想自己呆着了。德爾菲諾的人很熱情,看他神情低落,不斷有人走來,一臉關懷地問他需不需要幫助。

他一一回絕。

他想起好多好多的事,記憶碎片飛速掠過他腦海,他小時候聽過的故事,沈方慈在廚房做飯的背影,時約禮帶他上下學經過的拱橋還有此後漫長的、灰色的記憶。

他抱殘守缺一般相信他們,汲取他們給予的,殘存的溫暖。

哪怕只是一句話,一塊糖,時約禮以前會給他講的故事,被他拿錄音機錄下來,聽了不下百遍。

他曾經把這對夫婦當做自己的全部,他為了他們的标準和夢想存活,他們是他的英雄,作為英雄的後代,他是不可以有瑕疵的。

可是越來越多的他發現那些标準成了枷鎖。

他最終淪為了父親口中的衆矢之的,不孝子。成為了該被抛棄,被戳着脊梁骨謾罵的那一個。

而他也終于在心裏毀滅了他們二人的完美模樣,只剩一地雞毛。

其實這種感覺非常非常奇怪,只是類似于信仰坍塌而已。

只是坍塌的過程漫長到令人心累。

因此,最後一塊偶像碎片跌落的時候,他反而無比平靜,類似于“也不過如此”又或者“我的苦難終于到了頭”的感覺,沒有如釋重負,只有無盡空虛。

只是,好累啊。

“Arthur?”

TINA紅着眼,看向座椅中的人,時敬之的目光渙散,他來回找了幾次,才對上眼前人的目光。

“你的臉?!你的臉…怎麽了?!”

“沒什麽。”時敬之笑着搖搖頭:“別問,我不想說。”他問,你怎麽在這裏?你不上班嗎?

“我去醫院辦手續…”她閃爍其詞,時敬之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

“Arthur?!”TINA用手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滿臉蒼白,憔悴地喘着氣說:“你為什麽總是不接我電話?!”

時敬之怔住,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嘟嘟的葬禮你不想參加嗎?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上次不是故意的……”她無語無倫次:“……可是你為什麽不接電話?”

時敬之兩眼一黑,他以為自己神情恍惚,完全聽錯了,緊緊抓着她的手腕說:“葬禮……葬禮是什麽意思?”

“我給你發了好多信息……好多…”

“我說什麽葬禮?!”時敬之以為舌頭不是自己的了,也是昏了頭了,他厲聲咆哮:“說清楚!你到底在說什麽葬禮?!”

“聞…聞先生沒有告訴你嗎?!”TINA驚訝地睜大眼睛。

他們四目相對,都在對方眼裏看到了震驚、疑惑和悲痛。

一陣冷風直沖腦門,時敬之眼前陣陣發黑。

TINA忽然淚流滿面,她硬逼着自己發出聲音,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定在……定在下個月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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