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Chapter 48②·鏡像

Chapter 48②·鏡像

巡邏廳一樓,檔案室。

TINA偷偷摸摸鑽出門,望着遠處的電視機心神不寧。

時敬之冷淡的态度令她十分沮喪,緊接着他又說了臉上巴掌的事。

“我們已經給永遠分開啦。”他說。

TINA的心情已經完全不能用震撼來形容。

“您…”她顫顫巍巍道:“您到底在說什麽?”

她想,你在說你的父親嗎?

亂七八糟的,他到底在幹什麽?!

時敬之的父親,那是業界标杆。雖然出身極高,但是白手起家,他和時敬之的母親是初戀,伉俪情深,一起在頂尖大學畢業後致力于人類共同體的福祉,後來專注于扶助貧困和進行掃盲計劃,時敬之是他們的,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後代。

像她所處的社會,所處的工作環境,時敬之的父母就是他最好的庇佑,要想獲得光明前途,那必須依靠父母的資本,知識、眼界、聲望、地位,她再清楚不過了,只有這些無形資産才能養出精英,不然一夜暴富的只是暴發戶。

旁人羨慕都羨慕不來,他竟然說,“分開了。”

“分開是什麽意思?”

“就是分開啊。”時敬之說:“就是準備斷絕聯系的意思。”

她心裏升起一股憤懑、難過、空白的情緒,“這不能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時敬之這次很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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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突然想了一些事情。”他當着TINA的面打開通訊器,直接點開置頂對話框,時約禮發了一長串信息給他,中心思想是痛罵不孝子。

迎着對方詫異的臉色,時敬之随口解釋了幾句。然後飛速為她展示對話內容,并且連看都不看那些爛熟于心的唾罵,直接把時約禮拉入黑名單,并且退出了三人的家庭群。

“我沒有家啦。”時敬之微笑着聳聳肩。他突然低下頭,索然無味又很落寞:“不要問我發生什麽啦。所以很多事,并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麽光鮮亮麗。對不起TINA,我好像沒有辦法繼續做你眼中的英雄了。”

時敬之淡淡笑着。

TINA心裏突然感覺特別古怪,她很想告訴對方自己并沒有生氣。但是她竟然拔高聲音吵了起來,自我宣洩了好久。

而時敬之竟然非常溫柔又寬容地笑起來,像是看着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女孩。

他們站在公園裏,時敬之忽然走近她,漂亮的臉蛋蒼白又疲憊,眼下有淡淡的烏青。

TINA下意識躲避她,他命令道:“站着別動。”

TINA還在揣摩他這一舉動的含義,時敬之卻突然湊過來,抱緊她。

“如果我有了什麽不測,或者消失的話,你記得——”時敬之趴在她耳邊,輕輕地說。

*

是夢。

又是夢。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家庭在他眼中變成了“危險”的代名詞。他不想看到他們,看到他們會令自己感到疲憊與恐慌,他也不想聽見任何有關他們的消息,一旦聽到他會心悸許久,此後便是不知何時才會結束的低落期。

那種被揪住胃與喉管的感覺又來了。時敬之摸到身側的玻璃順着劃坐在地,腦海中已經沒有什麽可以思考和回憶的東西。無法感受、不用感受,聲嘶力竭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他以為自己又在某一刻變成了空心人,一副空蕩蕩的皮囊折疊在地上,要等着時間慢慢過去,空氣緩緩留進體內,而他要等,在漫無邊際的時間當中等。

這種等待偶爾讓他感到輕松,多好,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做,不會有争吵,也不會有傷害,等待的結果也是那樣容易實現——他終于會發現自己的感覺又回來了,然後站起身,繼續若無其事地往前走。

時敬之的身體似乎已經與靈魂剝離了。他回過神時,已經坐在床邊,他唯一能想起來的就是望向門邊,看一看自己有沒有鎖好門。

在他獨自求學的日子裏,他養成一個習慣,睡前一定檢查一下,自己有沒有鎖好門——這種類似強迫症一樣的機械動作是他強行施加給自己的,每天就和在訓誡自己一般,擡頭看一眼,有沒有鎖好門。

這種事似乎也是有必要的,在某次他睡覺大開房門之後,他驚慌失措,轉而提醒自己,一定不可以再犯錯。

睡前一誡讓他回到了中學時代,每天把所學知識在腦海裏過一遍,現在他在記憶常識。

他已經默默無聲地長大了。在他十幾歲的時候,在他回頭看的時候。

有一天他發現了自己的不正常,那像是蛻殼,他每天都在忍受漫長的苦痛。

時敬之受到的教育給他形成了極端化的認知,他追求完美,和平分手的雙方沖突是最小的,他們不會去惡意傷害對方,也不會去诋毀苛責某個人,他們可以在記憶中保留某些美好快樂的日子,自動過濾掉痛苦的回憶,他們會主動記住對方在生命中留下的善意與恩情,對彼此扶持、成長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報以溫柔的感激。

甚至,他們會為了對方,成熟克制地主動退回到安全線之外的位置,不打擾、不拖泥帶水,這似乎也是一種默契。

陪伴彼此身邊時,溫柔守護,即便某些路無法再次比肩同行,也可以微笑着說再見。

這是他曾經對家庭和伴侶的期待與向往,在他的心目中,父母就是這樣的人,他以為父母是他效仿的對象,會是好的榜樣。

然而事實并不是這樣的。

事情已經失控太久了。

他們總是在源源不斷地争吵,而時敬之總是在自我壓抑着妥協。

他在某次提出“你們可不可以分開”時換來了時夫人長達一個月的冷戰和時先生暴跳如雷的怒吼。

他好像,做什麽都是錯的。

也就是那個時候,十三歲,又或者十四歲,他記不太清了,鄭泊豪和他一起到了青蔥浪漫的年紀,他開始背着師長偷偷摸摸談朋友,也開始收獲對象了。他變得愛打扮,愛玩愛鬧。他和好多人分分合合,有一天失戀,晚自習拽了正在寫卷子的時敬之出門坐在花壇邊看星星。

天不好,看不清,遠處只有火紅色的飛機。

鄭泊豪很悵然,突然問:“兜兜,你喜歡什麽樣的人呢?”

時敬之低頭不語。

然而鄭泊豪那麽執着,一直問,他的好奇心戰勝了自己的失戀的傷感,叭叭叭叭給時敬之規劃了十幾種人設供他選擇。“大胸姐姐!溫柔妹妹!威猛哥哥!總有一款适合你!”

“我還…”他說:“我還沒想過。”

“我還小呢。”時敬之惴惴不安,心想,逃課千萬別被巡邏隊發現,不然又要挨批評了,別人挨批評,就只是批評,他挨批評,那是淩遲。

他真的怕。

可是看着鄭泊豪目光灼灼,比他還急切的模樣,他心裏又生出一種不确定的希冀。

“你喜歡什麽樣的人呢?”

他也不知道。他不被允許,去思考這樣的問題。

但是其實他似乎也是有答案的,心裏一瞬間升騰起一個模糊影像的。

然而他強逼自己忘記。

壓抑,忘記,若無其事,他的日子就可以順順當當、前程似錦地一直過下去。

他已經明白了麻木、枯燥才是他的人生狀态,并且完全沒有辦法扭轉命運,畢竟沒有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出身。

那麽幹脆利落不去妄想,聽從安排,安然無事,就是好事。

他所有的浪漫幻想都被牢籠般的夫妻争吵給打碎了。和風花雪月相比,一地雞毛的生活才是本色。和仰望星空相比,他只有被規訓砸彎頭顱,垂首看着地面。

所以他不想。他從來不想。他在十三歲的年紀告訴自己,是貓是狗,遇到什麽樣的,就是什麽樣的。如果沒有辨別的方式,他就好好保護自己,找個對自己好的。

對自己好就可以了。

時敬之曾經這樣對自己說,他應該往前看,然後他在惶惶不安、強裝冷靜的時刻被那對夫婦帶上了戰場。

他長得太快太急,太過專注,太旁若無人,所有人都覺得他光芒璀璨,可是他要裂了,他撐不住了,他開始覺得心裏空,有個漏洞怎麽也填不滿。

他會開始羨慕旁人身上那些張揚外露的情緒,畢竟他循規蹈矩這麽多年,似乎游刃有餘,可又身不由己。

他總是做夢,走到了森林中,林子陰森,連陽光都是那麽沉悶刺眼,潮濕的泥土中腐朽的氣息泛濫,他跌進了河流裏,找不到出口。

這間屋子很老舊,門口的碎石子路上長滿青苔和棕色的、有着細小的莖的藓類。順着臺階走下去,不遠處就是怪石嶙峋的大海。灘塗遍布,水坑裏映出一窪又一窪淩亂的陰雲和低空飛過的海鳥。

那條石子路旁挂着盞昏黃的白玻璃燈,它挂在褪色的門上,柔色的光顯得那一團空氣暖烘烘的。門把手已經被摩擦出黃色光亮,雕花消退,光滑的把手忽閃忽閃倒映着海上的暗光。

這屋子很僻靜,青銅色的管道鑲嵌在牆壁一角,窗戶琉璃窗上的圖案很是華麗,在窗戶下撒了一堆廢米粥,幾只小雀在啄食,時不時擡起頭,仰天嘶叫兩聲。

在凄冷恐怖的大海邊,這間房子顯得岌岌可危。它太小,卻也能在寒風和雷雨區做一處避難所。

他聽到了有人講話,隐隐約約的講話,轟鳴巨響後戛然而止。

然後是急促錯亂的喘息,有人向他奔跑而來。

奔跑而來。

一直向他跑來,來到黑暗中。

他已經學會了服從,背負使命和規訓前行是他的習慣。

都沒有關系。

隐忍和沉默是他最堅硬如鐵的保護傘。

都沒有關系。

哪怕………跪拜記憶面前,将來自己忍受侮辱,作為一種犧牲,去品嘗漫長人生的寂寞。

都沒有關系。

你喜歡什麽樣的人?

他大張着眼睛。

你喜歡什麽樣的人?

他沖着火光沖天的遠處看去,有人逆着火光和黑煙,向他奔跑而來。

又是荷花池,他站在那個人身後,看着他的背影遠去,實在忍不住發出聲音。

那個人回頭看他。他強撐着笑容,故作矜持地同他搭話,“是好運氣。”

是好運氣。

因為遇見了,是命運的恩賜,是灰色的記憶垃圾中,被千千萬萬碎片故意埋藏着的,掩蓋不了的,最最閃光的秘密。

他竭力伸出血污滿滿的手,沖着視野盡頭晃動的身影用力伸出去。

在陷入沉睡前,他迷迷糊糊地想,如果真的遇到了……一定要保護啊,那是自己要放在心裏最深處,最珍視的人啊,要豎起高高的壁壘,要把自己武裝成最堅不可摧的高塔,為對方遮擋所有風雨和傷害。

在那一刻,他忽然懂得時約禮要他堅強的意義。

他要學會這些,哪怕誓于死節,脈動驟停。

“你醒了。”有人說。

夢醒了。

他睜開眼睛,處地昏暗,聞命正在黑暗中,默默看他。

聞命看着他的頸邊,感覺空氣裏突然堆積了新的塵土,于是他跪在時敬之身側,輕手輕腳給他換下被冷汗濕透的衣服。

“你醒了。”他湊過去,對上時敬之明亮的眼睛。

對方若有所查,目光随着他的動作看向床邊。

聞命很一絲不茍,他從時敬之上方移開,放下柔軟親膚的布料。

然後,他順着時敬之的目光望出去,撥開雲霧般輕盈的薄被,暴露出時敬之視線停留的地方。

那是一副緊緊铐在床頭的手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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