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Chapter 49·鏡像
Chapter 49·鏡像
三天前,德爾菲諾大區賭場。
聞命推開一間包房的門,女人扭着腰湊上來,暴露的胸口開着很大的縫。他掏了五十磅的小費,直接塞進那條縫裏。
“哦——!”那都是驚呼。周圍人的眼光或是豔羨,或是嫉恨。
五十磅小費約等于像踢垃圾一樣踢lv大旅行袋又約等于在倫敦市中心買棟三千平米花園的house,再類比一下,在Selfridges清空整面牆的包包。
女人譏笑着,把聞命的手掌捉到自己胸前。
在缭繞的藍色煙霧後面,有人起哄:“syren!哦!我們的syren,現在也是精英階層的一份子了!”
這引發了劇烈的哄笑。
揣着假證在繁華大都市中四處游蕩的野狗突然棄暗投明,還混出了大筆財富,衣錦還鄉,這種行為無異于挑釁。更加過分的是,他得到了頭領的青睐,這等同于把他們所有的家底都搬空了。
坐在最主位的人面無表情,仿佛默許了諸位對聞命的貶低。
富麗堂皇的穹頂建築上布滿蒼蠅。聞命是最臭不可聞的一只。
有人在亂糟糟地抽煙:“syren,來賭把牌。”
聞命沒動,只用一雙陰沉沉的眼睛盯着對方,突然勾唇一笑。
“syren,你總說要投誠。”又有一人開口。
聞命扭頭看他。
酒瓶和煙草構成了這群人的生命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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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了一些稀奇的事情。”有個紅頭發的男人突然輕聲笑了起來:“syren可是住在鳥巢區。”
他的目光猥瑣且下流,在聞命的下半身流連,那模樣不亞于大叫:“他是個被人包養的小白臉!”
大家于是開始說起下流的笑話。
“聯合政府裏已經混進去這種垃圾了嗎?”
聞命終于對着這群人開口,說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話。
女人舉着高腳杯窩在聞命肩頭。“這個娘們兒”的胸脯非常大,态度熱情周到,嗤嗤随着在座的大老爺們發笑,笑聲、熱情随着跳動的胸脯一起怼到了聞命臉上。
他又掏了五十磅扔到她臉上,冷聲說:“滾出去。”
那人笑嘻嘻的,“只是個合同工而已。準确來講,我們只有勞務派遣合同,公司承包五險,沒有一金,哪裏比得上你!”
他們又開始虛情假意地感謝聞命僞造了ID,供他們自由出入于這座繁華都市。凝膠包覆住的ID晶片賦予了他們自由。
聞命也覺得很奇怪,他窮盡一生去追求的身份,還不如搞個假證好使。
也不知道自己以前天真吧啦的,到底在執着什麽,仿佛弄個假證就低人一等。
但是現在,一種廉價的資訊信仰和認證方式輕易完成了他的美夢。
那其實是非常奇怪的。
聞命在烏煙瘴氣的屋子裏呆了沒多久就出門了。他轉身來到後臺走廊,耳畔全是喧嘩嘈雜的砝碼聲。
這裏是新晉棚戶區,是藏身的最好地點。
聞命站在窗邊透氣,後背靠着牆,沒過多久,他回到包房,耳邊突然響起一聲,“syren。”
這聲音上次出現,還是虛拟系統關閉的那個晚上,對方說着,歡迎回來,我親愛的,syren。
衆人簇擁着起身,垂首,後退。
那個場面是很吓人的,軍事化行動,潮水般散去。
聞命卻完全沒動。
因為站立,他比這群人都要高,他看過去,看了好久。眼神冷靜,嘴角勾起:“母親。”
在黑暗中終于出現一道身影。女人露出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女人脊背微微弓着,這是因為海島床太軟的緣故,出身那裏的人都熱愛軟床,拱了脖子,也塌了腰。如果說走姿是一門語言,第四象限的人都是啞巴,他們和整個世界格格不入,只用自己的方式勾結抱團。
聞命急切走上前,給了對方一個熱烈的擁抱:“好久不見!”
真是讓人難以忍受,女人一把推開他。
聞命一愣,張開雙臂聳聳肩,突然哈哈大笑,進一步引發了對方的不快。
“哈哈哈哈!”他笑。
她其實已經記不清上一次見他到底是什麽時候,畢竟她也沒怎麽看過他。
臭蟲,蒼蠅,虱子,他是她不幸福的根源,也是痛苦的源頭。
“syren。”女人說:“我已經記不清最後一次看見你是在哪裏了。”
海島封閉的生活賦予了她至高無上感,也因此,她如同一位女将軍,所有的村民和孩子都在她的催眠聲裏長大。
他們如同最為等級森嚴的宗教組織,她如果侍奉上帝,那沒有人會稱呼自己是祭祀。
除了……
除了眼前這個異類。
syren正在用那雙鋒利如刀的眼睛同她對視。
“是十七歲。”聞命接話說:“十六歲把我捉回去。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逃跑。直到我達到了一種純粹的危險的标準,我被父親放逐。”
女人可能沒想到他這麽直白,面對這個兇悍的年輕人,她始終是猜忌大過信任的,哪怕他已經超乎想象地完成了任務。
聞命可能被剛才的人給惹出了不快,他的語氣并不怎麽好,陰陽怪氣道,“父親可能發現了,讓我自絕于世,或者被聯合政府的社會機器碾壓死我,才是更好的方式。不是嗎?”
女人被他的話懾住,她陰沉着臉,盯着聞命的眼睛。
目光雪亮,一如她曾經冷淡看他的模樣。
他以前也是奢望過女人的親近的,然而換來的是更加狠辣的毒打,甚至有次被逼着生吞了半只從小到大陪他撒歡的牧羊犬,血腥氣簡直令人作嘔,這樣一想,又忽然覺得索然無味起來。
他忽然就記起來,十六歲以後的日子。
光明街爆炸後,東尋西覓,東躲西藏,不久就偶遇了島民,被捉了回去。
他長得最像她,可是他卻是她一生的恥辱。
因為聞命是她去夜店一夜風流的産物。
她為了第四象限颠沛流離的時候,恰好在三不管地帶東躲西藏,那裏容易感到簽證,但是也非常保守,由于宗教信仰根深蒂固,堕胎行為被視為泯滅人性的犯罪。
于是她不得不生下了這個孩子。
“事實證明的确是這樣,我在世界上東躲西藏,的确沒有藏身之處,掙紮這麽多年我已經窮途末路,必須回來忏悔。”
她忽然伸出手去,聞命出手如電,先她一步摁住她的脖子。
冰涼的觸感讓她迅速鎮靜下來,女人厲聲:“syren!你是要對我動手嗎?!”
呼啦啦一群人圍了上來,像是工蟻圍着蟻後。
“其實一開始的時候,你就不相信我,是嗎?”聞命說。
“現在只是讓你試試。我其實是父母最為成功的作品。”他說:“我可是比死鬼愛麗絲強太多。”
聞命神情寡淡,面目麻木,那是因為十七歲吃了神經改造劑的緣故。就和愛麗絲當年一樣,他被強行掰開嘴巴,灌下了鏡像系統的抑制藥物。
衆所周知,大腦中的鏡像系統主管共情,人們的悲憫心、同情心、同理心皆與此有關,一旦它被破壞,只懂模仿的人就很容易成為虐殺機器。
他的眼前忽然就浮現出一所破敗無人的小屋,斑點亂飄的電視機上不斷重複光明街爆炸的場景,他盯着屏幕避無可避,這對他是最好的虐殺刺激。
“想要報仇嗎?”有人指着某一處,血肉成泥的廢墟說。然後向他手中塞入一把刀。
“不管你們願不願意承認,我的确是最優秀的後代,是最最出色的那一個。”
聞命忽然聳聳肩,放開了對女人的鉗制。女人臉色微動,她張開口:“你這個——”
瘋子!
“轟——!”
窗外突然轟隆巨響,緊接着太陽磁暴般能閃瞎人眼的明亮的光炸開了花。
“上帝!”
“那是什麽?!”
“末日來了!”
甚至有人開始匍匐下跪。
“那是……”女人愕然地看向窗外,遙遠處,鎂光燈般閃耀的天空。
聞命出神地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麽。
稍微懂點德爾菲諾風俗的紅頭發男人驚疑不定:“那是……煙花!煙花而已!不對…四尺玉?!”
這一聲如此突兀,喚回了聞命的情緒。
他看向驚愕萬分地女人,光亮照出了對方眼角曲折的皺紋,聞命突然笑笑說:“我說了,我是最出色的後代。”
天邊一陣一陣,急促傳來冰冷的破裂聲,因為太浩大,簡直像攻克城邦慶功時轟鳴的禮炮。
然而聞命低沉的聲音那樣清晰,和轟鳴的爆炸聲産生奇妙的共振:“新研究的寶貝。雖然還沒完成,但是威力十足,模樣極具迷惑性,堪比煙花。”
“我給它起了一個很美麗的名字。四尺玉。”
***
聞命回來的時候,滿街的四尺玉怦然綻放,炸彈和煙花幾乎是同一事物的兩面。德爾菲諾的精英們都穿着五花大綁的防化服在高級封閉實驗室搞化學反應,他這個是在棚戶區的小破房子裏悶頭造的。
可太自學成才了。
聞命又掌握一項技能,除了拿着小破電臺發密信,他還會造炸彈。
他心情好極了,但是完全沒想到,四尺玉換了個大驚喜。
那是一根白色綁帶,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那種絹質,油亮光滑。
兩個小時前,聞命從賭場離開,回到家中。
他回到家的時候,時敬之竟然在打瞌睡。
很難相信這個無憂無慮沉睡着的人是時敬之。因為他失眠很久很久了,哪怕和聞命折騰到半夜,筋疲力盡,他其實都是醒着的。
其實那是聞命很不能理解,最後只能歸結為“上層人士都很忙不得不失眠”的部分。
遇到時敬之是他一生的轉折點。
在他的記憶中,他的父親從來沒有正眼瞧過自己。對方總是漠視,令他分外不解。後來他明白,那是一種單純而刻骨的恨意。
因為那股恨意太明顯,他被整個村落鄙視。而母親也總是用一種複雜難堪的目光審視,仿佛看一只虱子,又似乎因為虱子同她面目相似而于心不忍。
十三歲扔了炸彈不久,他的父親聽到風聲,隔壁島嶼被巡邏官搜查,于是更換了聯系方式,他們都不用通訊器,只用電臺。聞命在修理電器——或者說動手工方面的天賦終于顯露出來,那好像也是他本人第一次嶄露頭角,獲得父親的青眼,對方沒有罵他打他,但是默認他和讓人交流,使用電臺和文字。
聯合政府的教育和知識是瘟疫,是洗腦,是對他們本身信仰的一種虐殺。
但是聞命可以曲折救國,掌握他們的規則,再殺死、戰勝他們,這是他求生的底層邏輯。
畢竟,所有人看他的父親,都像在看一位哲人,只有他自己,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可是他卻遭受了來自母親的一頓毒打。
這是自自己的寵物被傷害以後,他受到的、有史以來最最深刻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