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Chapter 50·鏡像

Chapter 50·鏡像

十年前,十三歲,赫布裏底群島。

海邊石頭房中,紅頭發弗洛倫正修補着黃棕色與橘粉色交織的方格子桌布。他捂着手呵氣,昏黃的光太暗,他不得不低下頭,仔細地辨認破損的洞。柴火在簡陋的壁爐間漏出紅光。

風該是很大,門板時不時晃動一下,又一下,發出摩擦的滑聲。

“是槍聲。”對面的短發女人說。

“誰知道呢,奧黛麗。”弗洛倫從桌布旁的工具箱中掏出一支煙草,還未摸上打火機,突然聽到一陣悶響。

女人用一種加了增痛劑的鞭子打了聞命,在鞭打之前,主動服下了神經抑制藥物,也因此,她在行刑時,是笑着的。

“syren!為什麽要用電臺?!”

她問。

“父親………父親讨厭背信棄義的人……”所以與此有關的符號也要被驅逐幹淨。為了以防不測,他們切斷了和周圍島嶼的聯系。

“syren!為什麽要用電臺?!”

他又回答了些什麽,但是在女人接連問了幾十遍相同的問題、并且每次追問都加之更加猛烈的鞭打以後,聞命明白,她并不想要一個答案。

在女人快樂的眼中,他終于明白,她曾經在他受苦掙紮時一次次對着他猶豫不決,那不是不忍,而是深深的恐懼。

她眼神狂熱地鞭打他,誰也沒有注意到突然來到門邊的背影,聞命的父親站在門口看這一場殘酷的暴行,目光停留在聞命的臉上,超脫,冷然,仿佛隔着整個人世間。

他的後背上全是青青紫紫的傷痕,血水夠濃夠厚。

冷酷的女人終于打斷了鞭子,不得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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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命在地上爬了很久,看到自己的父親正在黑暗中窺視自己。

鮮血從他的後背還有口鼻中源源不斷地流出來。

第一次的,他的父親主動向他走來,溫柔無比地擦拭他流血的傷痕。

“孩子…可憐的syren……”那是一種非常悲憫、聖父般的嘆息。

聞命的內心可以用震撼來形容,他下意識擡頭,不可置信仰望:“父親……?!”

話音未落,背上燃起撕裂的劇痛。

對方撕開了他後背的傷口。

“syren!為什麽要用電臺?!”

這化作一個咒語般的符號,緊緊裹在他的頭腦中。

而更加致命的威懾來自以後,對方繼續溫柔如嘆息般地笑着,“你還好嗎?”

是父親的聲音。

和殘暴冷酷的母親不同,聖父一樣溫柔的聲音才是更加可怕的存在,一個嚴父遠遠比不上一位慈父的可怕,因為外表溫柔的傷害是糖衣炮彈,包裹着最最毒的蜂蜜,殺死了聞命還沒成型的、對人間最單純的信任。

從此以後的人生裏,他只能活在猜忌之中。

真奇怪,他永遠那麽孩子氣。

和小圓白菜、死去的狗一樣,令他無比恐懼。

也更像是父親那悲憫的、特別溫柔的、背後卻深藏不露的目光一樣,陰森森的童年陰影籠罩在頭頂,令他驚異不定。

他的目光在對方臉上搜尋,卻只看到超然物外的冷靜,聞命感覺那種表情似曾相識,直到他來到書房門口,看到時敬之沉睡的臉。

聞命走近他,輕輕抱起來。

“聞命?”時敬之迷迷糊糊,他的聲音低啞不清:“你回來了?”

很奇怪的,聞命聽出來一絲膽怯和壓抑。

時敬之最近經常這樣,驚厥一般身體痙攣,然後陷入長時間的發呆狀态。

讓他很不滿。

“你就這麽抗拒我嗎?”聞命喃喃自語。

他吻着時敬之,在他耳邊重複叫他兜兜,然後急不可待地埋進他的身體。

懷裏的身體猛然僵直,時敬之渾身發抖,抖個不停。

可是聞命卻被這種反抗和別扭搞的更加焦躁不安,他似乎總是被一種來自背後的、居高臨下的目光所鉗制,他唯一的念頭,好像也是獲得某種來自上層的肯定。

那是一種類似于命運的東西。和他經歷了什麽、他所處的境地都沒有關系,他內心總是在渴望某種理解和眷顧。

從賭場離開之前,他終于看清母親的臉。

哪怕聯合政府的祛疤技術已經出神入化,她的臉上依然盤着老樹根般堅硬的疤痕,那雙深灰色的眼睛嵌入進去,如同樹梢上死去的甲蟲屍體。

他的長相最像她,卻又總是讓她回憶自己起對丈夫的背叛。

聞命是恥辱的标志。

他看着女人的臉,突然對衰老和長大感到不安。

好醜陋。

“讓我進去——”聞命抱緊他,忽然感覺他那樣瘦,怎麽養都養不胖,總是頂着一張蒼白的窄臉,以前走路還帶點風,現在的風随随便便可以把他刮跑。

他終于想起為數不多的,時敬之微微笑起來,那微笑讓他念念不忘。

那種神秘和冷靜的審視,仿佛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恒古不變的事物。

這導致聞命的心情非常複雜。盡力去了解、去抓住、去握緊……去一次次确認,那些笑容是最真實的。

他的身體滑落更深,然後換來對方的慘叫。

“啊——”

太痛了。

時敬之感覺遭受了一場車禍,全身的骨頭和筋肉被擠成一團,變成上千塊破碎的碎片。

他發出微弱的,無比抗拒的低吼。

“別鬧了!”聞命突然暴躁地吼出聲。

那一瞬間他記起來紅頭發弗洛倫挑釁的模樣,昏暗的走廊中,對方粗聲粗氣:“藥物作用不錯,後遺症也很嚴重吧?五感衰退,覺醒狀态降低,反應嚴重的次品甚至會出現大小便失禁……”

“你……的時候有感覺嗎?”

有感覺嗎?

廉價的、蛻化的、似乎只剩下原始與蠻荒的模樣,聞命忽然很緊張,用一種很懇求的語氣抱緊他:“…別推開我……”

時敬之像是擋風玻璃,被劇烈的撞擊砸出鋼絲網般的傷痕,現在它們不斷擴散,文身似的,刻在他的骨頭中。

他處在裂縫正中心:“不………”

聞命摸到了他滿臉的淚水。

“你…”時敬之喘息着說:“你去哪了呢?聞命?”

聞命不回答,只是用力摩擦,“去哪了呢?”

他今天好像特別抗拒,“你能不能不鬧了?!”

聞命第一次吼了他。

“聞命……”時敬之忽然看着他,目光哀傷又痛苦:“聞命……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着我呢?”

聞命渾身僵硬。他呆呆的,忽然低聲回答了一句,什麽,然後突然繼續劇烈地動作,仿佛要用強大的聲音把自己的膽怯和恐慌掩蓋掉。

那句聲音太低微,時敬之完全聽不清。再問什麽,他也問不出來,或者也許聞命已經不能低聲說什麽。

這換來了時敬之更加顫抖的緊張和抵抗。他蜷縮着身體,有的部分仿佛收縮了,還有的部分被擠壓。

聞命用力去看他的眼睛,已經分不清他到底睜着還是閉着。

“小敬…小敬…你說句話…”他用力吻他汗濕的身體和臉頰,卻只換來更加僵硬的對待和無比沉默地反抗,聞命自己也不好受他完全體會不到任何快感,然後他火了,一次又一次地看向他,“為什麽這麽問?!我對你還不夠好嗎?!”

“你說句話!你為什麽總是不說話!”這換不來任何回應。

動作間他們撞開了唱片機,一首古老的凱爾特音樂傳了出來。

那一瞬間時敬之的身體完全是僵直的。

他下意識地看向聞命,捂着眼睛哭叫:“關燈!快把燈關上!”

聞命徹底被駭住了,忍不住去撈他的腰:“怎麽回事?”

“關燈!”時敬之崩潰地說:“求求你…黑了就好了,不要開燈,不要看見…只要屋子黑了就好了……”

他聽到了那首音樂,聞命忽然明白是哪一首。

不久之前,時敬之實在太無聊了,聞命就抱着他給他講童話故事,順帶教他說話。

都是很簡單的凱爾特蓋爾語,比如,爸爸媽媽,甜心寶貝,親愛的。

時敬之目光閃爍不定,望着他的嘴巴,不停用手指去摸。

你說,這個詞是什麽呢?

聞命心裏很抗拒,欲言又止,可是時敬之目光灼灼,他忍不住回答,“是父親……”

此後是綿長的連結。

男人抱緊他,他神志不清。

聞命中途拿了治療失聰的藥物喂他,時敬之無比抗拒,聞命感覺他渾身都在發抖,可還沒問清楚,對方就筋疲力盡後沉沉昏睡過去。

聞命一愣,目光漸深,他低身吻着時敬之的嘴巴,然後跑去廚房做菜。

可是他回到卧室,竟然沒有見到人影。

聞命心裏突然湧現一股沉悶的情緒,他推開書房門:“小敬?”

映入眼簾的是一枝火紅的玫瑰。

聞命一愣,拿起玫瑰,露水如此新鮮,他順着花瓣散落的方向,拾級而上。

映入眼簾的是一幅畫,一個女人的鼻子裏被人掏出一個嬰兒,嬰兒臉上挂着罪惡而天真的笑容。

演化生物學當中曾有一項著名實驗,證明長頸鹿的脖子長短并不是對取食的适應。他們的脖子長達六米,卻多在脖長一半處取食。長頸鹿和人一樣,是社會型群居生物。在稀樹草原上,雄性會做出人一樣的行為,為了争取領地、配偶,他們以長脖子作為武器打架。雄性脖子大小與社會地位密切相關,同時決定着‘約會’的成功性。”

“因此,長脖子是性選擇的結果。”背後傳來聲音,語氣不急不緩:“這就是我最初的靈感來源。”

聞命回過頭,他下意識想說些什麽,卻愕然呆住了。

他看到一面閃着光的鏡子。

有人隔着他的襯衣,輕輕吻他的後背,同時一雙瘦弱的胳膊擁住了他,帶着新鮮的、玫瑰的香氣。

“別動。”時敬之輕笑着,一只手順着他的腰摸下去。

“你睡醒了?”聞命啞聲說,“铿——”地一聲,有人解開了他的腰帶扣。

“這個時候就不要那麽倒胃口了吧?”那個人輕輕笑着說,“我只想證明一件事……”

背上的唇舌無比熱燙,對方似乎在輕輕舔舐,修長的手指靈活撥開前胸的衣扣,然後輕啓牙齒,咬開他的襯衣。

烙印一般火熱的氣息燙在他的背上,針紮一般,聞命再也忍不住,轉身回頭看。

“嘭——”

同一時刻,天臺燈光大亮。

聞命終于看清對方的眼睛,黑黝黝的,他一把按在細窄的腰上,把所有的聲音吞沒了進去。

他也終于搞懂剛才的一切是什麽了,那是一個吻。

時敬之嘴裏叼着一朵玫瑰花,他注視着男人微微笑起來,一口吐掉花瓣:“回饋你的四尺玉,喜歡嗎?”

*

白皙瘦弱的手指為男人裝扮,輕輕打結。

要多俗豔有多俗豔,動作時晃動輕柔,像在一次又一次地親吻打好的蝴蝶結。

他今天不一樣。

聞命确認了這點。

時敬之跪着,勾着眼睥睨自己,聞命被他眼裏的冷然凍到心驚。

身邊是那副他完全沒有介紹完畢的畫,但是現在無人去管。

主題“我們是野獸”。

騾子、野馬、蠢驢在紙上肆意奔騰,脖子盡是猙獰的形狀,滿紙侵略殺戮,荒誕而突兀。

最高的一副畫上是長頸鹿的速寫,漆黑的巨物伸長脖子呲牙咧嘴,血紅大口裏噴出白色汁液。

這幅畫高達六米,擎天一柱與書房正挂的德爾菲諾大學的标志性雕塑“康德與星空”遙遙相望,黑的紅的兩相對立,分外醒目。

他剛才搖臀擺款,扭着腰從黑暗裏一點一點走出來,聞命再也忍不住,把他按在欄杆邊接吻。

手下光滑冰冷,時敬之滿意地打量對方露出詫異的表情,這才撈過對方因為驚訝微微松開的手,一把按在自己腰上,順着脊柱滑下去,輕易推到大腿根上。

他勾唇笑,又摟着對方進行火辣辣的吻,聞命在黑暗中看清他的嘴巴,紅色的,帶着一種純粹的女人氣息的口紅,“你他媽的——”

時敬之堵住他的嘴巴,緊抓住他的手帶向自己,同時變得崩潰。

絲綢緞裙下的大腿根部,綁着一根白色綁帶,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那種絹質,油亮光滑。

“你跟誰學的?”聞命忍不住脫他的衣服,把那件根本無法蔽體的女士睡衣揉的不成樣子,他分外火大,腦子裏簡直要亢奮炸了:“你他媽穿成這樣給誰看?!”

對方再次堵住他的嘴巴,同時嘗到了血腥的味道。

“你呀。”時敬之無辜極了:“想起你打工時候的事。”

“忍不住自己畫了畫,想拿給你看。”他突然吐掉嘴裏的玫瑰刺,懶洋洋笑道:“喜歡嗎?”

聞命簡直要爆炸了。

時敬之極少這樣主動又外露,不僅僅準備了一件花裏胡哨的衣服,還搞了整整一天臺的玫瑰花,鬼知道他跟誰學的這麽老土又浪漫的手段。

但是聞命已經忍不住了,在時敬之拉開那副畫的幕布,把嘴巴印在畫上,挑釁地勾唇沖他笑的時候,他再也忍不住了。

冰化成水,聞命突然拿了一塊冰,時敬之一口氣沒上來,他一巴掌扇出去,半途被人拉住手腕,聞命咬着他的手指,一邊吮吸一邊緊緊盯着他的眼睛。

“罪犯。”時敬之難耐地喘息,厭惡地說:“……惡心——!”

聞命哼笑一聲,突然放開他,時敬之一愣———

痛。

熱。

為非作歹,耀武揚威。

聞命笑着和他十指緊扣,目光在對方過敏一樣紅透的肌膚上流連,滿眼冒犯。

聞命沒有停下來,

時敬之今晚很不一樣,他想。

白色的臉像瓷,透着一股透明瑩潤到滴血的紅,冷沁沁的,又暖烘烘的對方咬唇悶哼的模樣、冷冷看人又勾起的雙眼都刺激地他亢奮不已。

他是白的,白是死人的白骨,吊帶裙裝是柔軟的閃光,閃光如妓女蝴蝶般的眼影,被人一把拽住,扯下——

“瘋狗——!”

時敬之被拽着撞到了臺階上。

“你還會畫畫?開畫展嗎?畫成這樣給誰看?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聞命忽然一愣,發現時敬之正在用一種冰冷如刀的眼神鎮住他。

他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對方突然又笑了:“是畫畫呀。”

他斷斷續續喘息,放肆笑起來:“…我在…我在學校裏寫生…想起來光明街!梅姐誇我是畫畫小天才!”

聞命忽然就記起來孤獨星球逼仄破舊的屋子,時敬之對着紅燈區的女人說,你們不要屈服,教育是改變命運的最佳途徑。

可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态迷茫,仿佛自己才是那些被教育者試圖感化的妓女。

一個紅頭發的女人和他說:“你眼裏的路有很多條,但是在我眼裏只有三條,廠妹、結婚當免費女人、站街,而我能走的只有一條,就是站街。你看梅姐這樣不好嗎?”

貝倫步履大廈的光明街是委員長海瑟薇的後援會最不喜歡涉足的地方。

因為後援會最喜歡罵的短語,詞句,段落,包括但不限于“你媽死了”,“你□□”,“你吸毒”,“你個婊子”,“你站街”,“你一身病”,而光明街會用一句話怼回去,“你說得對”。

“我特爽啊,你要試試嗎?”“同樣是爽,精神爽加身體爽,雙倍的爽。”接下來是垃圾話的無差別攻擊,那些只能聽清楚詞語卻沒有真正見識過“它們:的德爾菲諾棟梁們被這群賤人們的姿态惡心到了。

矛盾最激化的時候光明街的性工作者被集體ps遺照,第二天這張照片被放大,用大窗簾挂在市中心廣場最繁華地鐵站的門口,下面有行黑不拉幾的大字:“我是你媽。”後來有小道消息說那是用妓女們的血寫出來的。

一言以蔽之,髒的要死。

時敬之雖然不聲不響,但是竟然跟着她們一起鬧。

女人們在牆上塗鴉,他後腳跟着撿垃圾,真是潔淨市容的典範。

“嘭——”地一聲,聞命大力撞開了鳥巢的門。

他瞬間一愣。

那是閣樓頂端的鳥巢。

整間屋裏內部鋪滿鏡子,無論是天花板,地板,還是牆壁,內嵌的鏡子互相反映,折射出無數鏡像。

聞命攬着對方的腰站在門口,鏡子前投出無數人影。

那是一副非常詭異的畫面。

尋歡作樂、醉生夢死的青年人互相勾結,在他眼中美麗、高傲、威嚴不可侵犯的人,一開始風情萬種地沖他炫耀,此刻正跪在地上,沖英俊冷硬的男人臣服。

心裏生出無盡的空虛,他含淚看聞命,目光哀求地停在對方臉上。

聞命好笑地看他的模樣,太傻,太蠢,太青澀。他殘忍無視他的把戲,冷沁沁的水又化了。

他想把這些熬過去,快點忘記,讓男人為他打上烙印,他盲目地堅信罪惡而粗壯的命運可以通過摩擦而清除自己的意志留下的鮮明印記。

于是他流着淚去祈求,眼淚化作砭人肌膚的冷雨,他冷聲罵龌龊,他跪着承受————

時敬之心裏萌生了對被懲罰的巨大渴望。

難以忍受的饑渴。

生不如死的空虛。

他正對着男人,後仰着頭抵住牆面,絕望地伸出手,他看着劍拔弩張的對方,蓄勢待發。

可是聞命在故意後退,太遠了,于是時敬之哀求男人的寬容。

他優雅又貪婪,他擺着斯文的架子顫抖着撩開遮羞的浮雲。他的放肆催生了綿軟的快樂,貧瘠的、寸草不生的荒野中滋長出汁液,他飄飄揚揚,他恍恍惚惚,他閉着眼,後背靠上整面冰涼的鏡子。

又熱又冷。

聞命把他摁在鏡子前讓他直視自己,笑着調侃,娼妓。

時敬之迷迷糊糊睜開眼,冷意令他膽寒,他終于清醒,冷冷看着鏡中自己的眼睛,含淚的,可憐的,卑微的,貪婪的,他忽然笑出聲,□□。

他那麽快樂驕縱又風情萬種,轉身跪在地上,好心情地拿手掌揩清被汗水蒸出霧氣的鏡面。

男人湊過來,同他一起看向鏡中影。

他忽然筆直看向鏡中的男人,故意挑釁。

聞命一口氣沒上來,盯着時敬之的鏡像咬牙,這換來時敬之的輕笑,他向後看去,眼裏的不屑刺激了男人:“…你真是浪到找……!”

他捏着時敬之的臉,簡直要發狂,聲音又粗又啞失了分寸:“這麽浪?非得讓人狠……一頓才聽話是嗎?還說我惡心?我罪犯?到底誰是?”

“罪犯和□□不是天生一對?說話啊?又哭?”

“這麽能哭……哭給誰看?”聞命笑着,無奈又心軟道:“…越舒服你越哭,別以為我不知道。”

他被人抱起來,正面對鏡子,宛如無處遁形,扒光了他的遮羞布,被遮蓋的身體在清晰的鏡前袒露無遺。

對方肆無忌憚地打量,目光一寸一寸流連忘返于他的頭顱,胸膛,注視他:“多漂亮。”

水浸為禍,泛濫成災。

暢快淋漓,淋漓不盡。

聞命要着魔了,他曾經為了一頓海鮮飯,舟車勞頓要去一趟奧本。

可是奧本,那裏不僅有好吃的海鮮,還是當地最大的港口,如果要去那座與世隔絕小島,自奧本乘船是最佳選項。

時敬之曾經表達出去小島的逆反心理,他的言行舉止間都透露出對小島的不喜,然而那是他們沒有達成的願望。

時敬之最終妥協。

聞命忽然開口:“小敬,你記不記得一朵花。”

他說那朵花,就好像只是在說一朵花,盡管那朵花象征绮麗的愛情、暧昧的荷爾蒙、還有很多令人想入非非的遐思,可是聞命的口吻出奇冷靜。

時敬之那樣聰敏,他瞬間懂得了聞命口中的話,那一瞬間他感到恐慌,驚恐萬分道:“不……”

緊接着,他的聲音仿佛被吞沒了。

聞命兇狠地吻他,直到時敬之放棄了反抗。

他的動作間其實仍然帶着猶豫,卻又像是認命一般,所有的肢體都在向着聞命傾斜,無不重複着某種呼告,他選擇相信他。

甚至願意放棄某些自我保護,放棄反抗,把自己的選擇權交給聞命。

“…聞……聞命…”

時敬之發出了類似于崩潰的嗚咽,有點可憐,也有點委屈。然後他不再說什麽,就只是下意識叫對方的名字。

就在那一刻,聞命竟然有點走神。

曾經他穿着維多利亞風格的獨特女裝,畫最豔麗的口紅,冷淡着一張臉,打破所有和幻想暧昧有關的事,鶴立雞群,格格不入。

那樣似乎就可以保持某種端莊克制,保留他所剩無幾的尊嚴,在面對客人的時候,就只是當成一份賣勞動力的工作。

當把錢從綁帶裏掏出來的時候,他無數次想起時敬之熟睡的側臉。

我家裏還有人等我,我得好好養他。

他在那時候下意識想到這點,然後捕捉到心裏空茫又喜悅的複雜情緒。

回家的路上甚至飄飄然,狂奔起來,到了門口卻頓了腳步,輕手輕腳推開門,對方歪在桌子旁睡着了。

他用了漫長的時間去走近時敬之,讓他卸下防備,同他在那間紙板房一樣破爛的寮屋中相依為命,溫情脈脈,相濡以沫,帶着末世求生的宿命感。

聞命十六歲那年,時敬之沒有離開,他們在新年拍攝了照片。

在那張膠片相片的右下角,時敬之矮下身,他單膝跪地,一絲不茍地為聞命綁蕾絲腿帶。

低垂下的睫毛遮蓋了他的眼睛,因為年代久遠,圖案也已經模糊不清,然而他的一舉一動都透露着專注。

聞命很喜歡他的專注,對方認真做一件事情的神情對他有種莫大的吸引力。

他可以坐在一旁什麽也不幹,只是看着,就能看很久。

聞命的手臂動了,随着他的绮念動了。

他手掌心躺着一支新鮮的、嬌豔欲滴的玫瑰花,現在他不容置疑,在對方沙啞的哭腔中,将花朵獻給眼前人。

時敬之要哭暈過去了。

轉瞬間,豔烈花瓣因此被浸透地更加晶瑩,好漫長,好綿軟,好輕盈,他失去意識,昏昏欲睡過去,也不管了。

等他再睜開疲憊的眼睛,那朵花被抽走了,冰水也化透了,他們恢複了最體面的模樣——

他掙不開,像是被縛住刀臂的螳螂,擺出祈禱的姿勢,再次慘遭壓制毫無還手之力——姿勢如聖者受難。

而對方衣冠楚楚,毫發無損。

他垂着眼睛,就這樣在四面八方的鏡子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

對方起了壞心思,讓他放松警惕,再給予致命一擊,刁鑽地進攻他靈魂的最深處,緊接着一記向前狠擊,沖撞他嚴密防範的靈魂,剖開他的血肉,轉瞬間,滋水生津,漏出熟透的汁液。

逼迫他審視自己。

強烈的痛楚襲擊全身。

是那樣充滿痛楚的折磨。

男人殘忍而愉悅,顫音回繞,發出灼熱栗動的贊嘆:“真漂亮……”

時敬之神智渙散。

他身體僵了僵,然後沖身後笑起來,騙子。

很輕的一聲,散在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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