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Chapter 53·鏡像

Chapter 53·鏡像

時敬之這次燒得有點可怕,聞命竟然一反常态,似乎準備徹底不管他的病,讓他自生自滅,康複不康複的,他好像不在乎了。

他在置氣。

他也說不清,為什麽在置氣。

他從來沒有對着時敬之這麽冷淡過。

他想像時敬之這種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的渣男總得吃點苦頭,他以前那麽愛他,堪比傻子倒貼,上趕着不是買賣,他再也不要那麽幹了。

從此以後他應該不理睬、不接受、不上鈎、不表态——

他超級有骨氣,才不是要以此來掩飾心中的絕望。

但是時敬之這次的反應非常出人意料。

他開始陷入一種漫長的、無比冷漠的寂靜中。

怎麽說呢,在他的眼中,聞命的所作所為已經超越了事物本身,時敬之對事件背後的象征意義更加難以接受。

他有着非常理想主義的崇高信念,就跟他的校訓、他從小受到的教育一樣,他對正義、公平、平等、自由的認知完全停留在書本上的象牙塔程度,毫無瑕疵,一旦有任何不光彩、不光明的部分,他會非常憤怒,進而非常難以忍受。

雖然說起來,他特別排斥時約禮和沈方慈加諸給他的“忘我的英雄主義”劇本,但是他的人生已經緊緊內嵌在其中了。

不僅僅是他的童年時光、學生時代,他的工作也與“公平正義”緊密相關。

真的要說得再高深一點,他能坐而論道,從孔孟之道修身齊家講到羅爾斯哈貝馬斯的社會鐵籠與自由,從上古原始蠻荒講到海德格爾再到尼采的上帝已死,無障礙靈活切換。

這也導致了時敬之內心構建出一種非常矛盾的、荒漠和孤獨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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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都沒發現,雖然他不會與人交流,也不怎麽會同人群相處,但是本質上,他對着整個社會和理想的信念是忘我又無私的。

他對很多形而上的人類社會最高理想深信不疑,那種奉獻與博愛有些令人匪夷所思,标準奇高,他張嘴“人生理想腳踏實地”,閉嘴“終身學習改變命運”,他殚精竭慮每天加班,為了“老弱病殘”一次又一次出力不讨好地往非洲跑,毫無怨言。

歸根結底,父母為他樹立了一個高不可攀的标杆。

因為他起點太高,比別人都要高,所以他不僅僅要優秀于同輩,還要優秀于父母。

因為父母在做特別偉大的事業,通過教育和發展改變整個世界的貧富差距,的确也是有很好的效果的,他在很長時間裏這麽想。

所以他看待聞命的時候,也總帶着一種無比美好的期待,盡管他自己都沒發現。

可是,他換來的不是驚嘆而是責備與嘲弄,因為無論是誰這麽大無畏,總會被人嘆息,出力不讨好,腦子不太好之類。

他聽過太多次,別人說他的父親,深入大山像個野人,改了文職以後斷送了職業生涯,從此以後只是個窮教書的。

他也太多次看到,每當自己不施粉黛、一身簡樸的母親出現在公共場合,周圍人的目光全變了,飽含一種很複雜的嘲弄,仿佛随時等着看好戲。

本質上,他特別懼怕自己成為時氏夫婦的翻版,因為當個英雄太孤獨了。

他還是很渴望有人理解的。

他在忘我地犧牲,然而太默默無聞,無人知曉。

他的精血根本流不到其他人的血液裏去滋養,去感染,實在太痛苦太浪費了,他也看不到自己的價值所在。

在他所處的社會和環境中,貼标簽和看人下菜碟實在是太常見了,所有的人都可以被數據和抽象化的标簽一言以蔽之。

他跟着他媽在大山裏批作業、在會議室裏高談闊論“人類共同體global citizen”的時候,一天手裏要過幾千份資料,幾秒鐘就輕易審核完一個人的半生,“高中畢業”“本科結業”“男”“女”“未婚”“離異”“城市戶口”“家庭收入2000”“社會關系五個弟弟妹妹”。

又或者,他相親時候那樣,“這是隔壁委員長秘書的女兒,東太平洋區戴德蒙大學畢業,母親是哈維實驗室研究員,家裏在比利夫山莊有兩套房”雲雲。

他很懼怕別人也用看标簽的眼光看他。

時敬之不是時敬之,而是時約禮的兒子、德爾得諾大學的優秀校友、社會上的時隊長、家境優渥的鑽石王老五。

他知道自己和別人眼中的自己完全不一樣,抛開那些在外的光環,所有人都會失望的。

***

他曾經以為聞命不一樣。

他盲目又孤注一擲地去賭,聞命和父母、旁人、整個社會鄙視的、不斷貼滿标簽的底層人、低端人口、黑戶完全不一樣。

他可以在聞命眼裏做那個單純天真、軟弱可欺的自己,聞命也可以做那個迥異于惡人的溫柔果敢的異類。

然而,聞命現在的模樣完全毀滅了他的信念、工作,甚至是前半生所有的成長經歷——那些構建了時敬之靈魂的部分。

更加殘酷的是,聞命摧毀了他脫離了道德、人生、标準之外的、唯一産生于自己內心本能的期待和渴望。

二十一歲的成年人時敬之選擇和十四歲的孩子時敬之一樣,盲目又天真,死心塌地地相信一個人。

可是得到的只有痛徹心扉的苦楚。

這種苦楚比他漫長而煎熬的人生還要可怕,因為那些苦熬已經持續太久,他早都已經做好準備,甚至自暴自棄般早就習慣了,然而聞命不一樣。

聞命是他令他不安而又期待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他唯一感覺自己“還像個人”的觸發器。

他曾經以為聞命是他唯一得到光明和救贖的機會。

時敬之抛棄了所有枷鎖、唯一盲目而天真地去相信的、自己最最寶貴的希望,最後證明是錯的。

致命一擊。

他非常鄙視地看着聞命,卻又在心裏唾罵自己,曾經搖尾乞憐、不知羞恥,像個只能依附于誰的附屬品。

這是令他萬分膽寒發豎的部分。

要知道,他已經為了自己的前半生填補了所有,委屈求全、屈服退讓,他越是這樣卻又一次次失望,現在聞命幾乎把他逼到了極限,他反而無所顧忌了。

所以,他每次看到聞命時眼睛中都會閃着怒火。他說,你別想控制我,擺布我,哪怕你把我關到老關到死。

長時間的僵持讓他們無比痛苦,被他那種鄙夷的目光看着,聞命其實依然緊張。

他經常幾步走到床邊把時敬之緊緊摟緊懷中,但是時敬之仿佛一具喪失魂魄的僵屍。

有很多的時候,聞命感覺自己眼中是燃燒着痛苦的。

現在這片大火要把他們兩個都點燃了。

他縮着手,嘴裏忍不住洩出聲關心:“你手痛嗎?”

這換來一聲突兀的嘲諷。

時敬之真是見縫插針地讓他不痛快。

“畜生。”

時敬之目光雪亮,恨意那樣強烈,看着他惴惴不安的眼睛像是看着一只無處遁形的老鼠:“踐踏了秩序、違背了道德還想要獲得別人的寬恕,是不是太天真了些?你在我眼裏和那些殺人放火的罪犯沒有任何不同。”

他說完了又開始咯咯咯地笑:“哦,我忘記了,你已經做了殺人越貨的事情了。”

“然後呢?下一步呢?你要殺了我嗎?”

時敬之悲哀又絕望,你和我父母口中的蚤虱并無不同。

他們罵我自甘下賤,是對的。

聞命狠狠瞪着他,時敬之滿心不在乎,恹恹地偏過頭,閉上眼睛。

他如此抗拒的模樣讓聞命忍不住出聲:“如果不是他就是你!”

時敬之渾身一僵,聞命仿佛才發現自己的失言,很是煩躁,低着頭甕聲甕氣道:“我只能選一個,如果不是他,就是你,我選了留下你。”

他想,我還是選了留下你。

你懂嗎?

你會……明白嗎?

“你不能只怪到我頭上。”聞命聲音嘶啞:“我本來有機會念大學的,我用盡了全力,可是我的機會輕易被你們這種上層人、來自聯合政府的人給斷送了。”

“大數據篩選計劃縮減了錄取人員範圍和名單,在我可以上學的年紀,我已經沒有辦法享受全階段的免費教育了。”

時敬之又是一僵。

只是聞命沒看到,對方垂下頭,忍不住用熱切的目光凝視着眼前床邊的地面。

聞命本來以為時敬之會說點什麽,但是最後這個人一動也不動地盯着牆面,仿佛周遭全是空氣。

聞命拿過一旁的杯子繼續給他灌藥,那樣子仿佛真的要跟他同歸于盡。

可是時敬之的影響力太大了。

時敬之蒼白無血色的臉都會激起他蓬勃的欲望和怒火,忍不住眼神冰冷地嚴厲斥責:“愧疚嗎?恨我嗎?你要跟着別人一起死嗎?恨不得以死謝罪?”

“我不會讓你如願的。”

他又掰開對方的嘴巴,把整整一杯水一口氣灌了下去。

然後他開始急躁地剝時敬之的衣服。

自私又殘忍。

他看着時敬之拼命掙紮,嗆得幹嘔,因為太用力衣服皺成一團蹭上來,支楞的脊椎骨完全暴露在暗淡的灰塵中。

他越是扭動,聞命越想掐死他,看他露出血肉模糊、痛苦萬分的模樣,使勁地、讓他越來越痛,而自己才會感到痛快。

“和我在一起很髒的嗎?”聞命聲音粗啞,如同着魔般說:“我以前是不是對你太好了?太容忍了!太溫柔了?才讓你總是一次又一次把我踩在腳底?”

“我是你養的狗嗎?小敬?”

他聽到時敬之的心髒在劇烈地、很不規律地跳動着,他忍不住親吻他後頸的脊骨。

對方因為激動的抵抗而劇烈喘息,時敬之猛然背過身去,不讓他看到自己的臉。

聞命又不安且暴躁了。

他硬生生地去掰他的臉,時敬之蒼白的臉上迅速出現裏三個鮮紅帶紫色的痕跡,聞命又不安地去吻他,灼熱的氣息噴灑在新鮮的傷痕上,似乎這樣就可以獲得安慰。

可他似乎又非常驚慌,迅速把臉埋在對方懷裏,幾乎把時敬之的骨頭都揉碎般抱着他,聲音全悶在時敬之的胸口:“…我選了你,你知道嗎?不管怎麽樣我都選了你,你看,每次有什麽事情,我總想着保護你,結果你呢?你就對我這麽殘忍嗎?”

那些聲音通過骨頭悶悶地傳到時敬之身體內部,可是時敬之不說話,只用一種狂野而仇恨的目光看他。

聞命擡頭,猝不及防被凍得激靈。

他急了,仿佛着魔了,他忍不住喃喃道:“…你總是這個樣子…不說話的時候,無視別人的時候,比張嘴罵人還要傷人心。”

“惡心……”時敬之渾身顫抖着抗拒:“好惡心……”

聞命呆住了!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把他光裸的身體擁進懷中,那一刻,聞命忽然感到一陣遲鈍的放松,多日來被壓抑被嘲笑的自己仿佛終于可以得到救贖了。

你看,全世界都在鄙視聞命,說他是一只不會叫的野狗,只有時敬之捧着他的手默默流淚,心疼到哭泣,說好疼啊。

“好疼啊……”聞命忍不住去吻他冰涼的嘴巴:“小敬……小敬……”

他心裏默默地想,你為什麽從來不對我笑呢?

你為什麽總是虛情假意地對我呢?

當初那個總是寬恕我、憐憫我的小敬,到底去哪了呢?

他隔着漫長的時間和巨大的貧富鴻溝,在那些黏膩的、髒亂的、悶熱而潮濕的氣味中,聞命看到了時敬之蒼白瘦削的側臉。

那天他做了很難吃的英格蘭豬肉,因為注意“人道主義的仁慈”,英格蘭工廠在殺大白種豬時不放血,因此豬肉有一股濃重的騷臭味。

哪怕選最精致的裏脊肉做菜,哪怕拿幾十種香蕉去祛味,吃不慣的人依然是吃不慣的,只有法蘭西的豬排,似乎帶着與生俱來的清香感。

那天時敬之的反應非常劇烈。

他瑟瑟發抖地縮在床邊,應該是難受極了,因為跪坐的姿勢,繃緊的身體彎成一道弧,仿佛下一瞬就會崩斷。

那是他們若即若離、互相試探的時候。

聞命本來還存了“至于嗎有啥大不了,豬肉很貴的好嗎”的壞心思,于是也沒急着去關照他。

就在那個瞬間,聞命遲疑的瞬間,他甚至膽大妄為地猜想,如果自己繼續靠近,時敬之會不會哭出來,因為狼狽,苦楚,難堪而失态,然後他會委委屈屈地哭,連哭泣都是悄無聲息的,時敬之哭起來會怎樣呢?

十四歲的小啞巴受了那麽多苦,眼都瞎了,竟然也不哭,這是個狠人!

他驚愕又好奇地看着時敬之,如同觀察某種正在接受實驗的動物。

對方隐忍地、痛苦地咬緊自己白皙纖瘦的手指,把牙齒咬酸,也不會允許自己漏出絲毫聲音,然後聞命太好奇,于是他強行掰開他的手,時敬之的脖頸瞬間繃緊。

聞命期待着,妄想下一刻他求饒一樣漏出尖叫,又尖又細,然後他會猛然捂緊自己的嘴巴,從此一聲不吭。

就是那些瞬間,那些隐秘的、模糊不清的、讓聞命想入非非的瞬間,刺激着聞命的頭腦,他恍恍惚惚,猜想着,如果時敬之真的會哭,那麽伴随着他口中哀鳴一般的嗚咽,他的表情一定會變得動人起來。

聞命幻想着。

可是這一切都沒發生,他只等來了一句厭惡感極重的“惡心!”

陰暗潮濕的光明街裏,聞命站在原地,因為一句“惡心”,熬過了短暫而漫長的十幾秒。

而時敬之縮着肩膀,惹人憐愛的瞬間,久久印刻在聞命的腦海中。

然後聞命後知後覺,這一切的一切绮麗幻想中,永遠有一抹藏在陰影與黑發下的白,白到刺眼,他很想湊過去,很想看清他,他一次又一次恍恍惚惚地恍然大悟,這些幻想中,那是屬于成年後的時敬之的臉。

那是出現在玫瑰之鏡中的,總是被計算機建模給弄出來的,屬于時敬之的臉。

你弄錯了吧。

聞命想。

你弄錯了吧。

聞命對自己說。

玫瑰之鏡裏的東西……

其實都是假的。

他忍不住壓抑地告訴自己,是真的!是真的!當初那個時敬之是真的!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你哭呀……你為什麽不哭?你為什麽不為了我哭?小敬?”聞命喃喃着繼續去吻他,吻他光裸滾燙的身體。

結果時敬之又想逃跑。他一巴掌揮過來,把聞命的臉打出四條紅色的印子,因為太虛弱,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這幾天裏,他稍微有了一點力氣,就趴在床邊磨手铐。他用過各種方式,用牙咬,用骨頭撞,甚至有一次奪過聞命喂水的杯子去砸,透明的玻璃碎片全部刺進掌心,但是一副全不在意的模樣。

你和我父母口中的蚤虱并無不同。

他們罵我自甘下賤,是對的。

“你為什麽總想推開我?!”

時敬之悲哀又絕望地再次被男人捉住手腕,加固了一道手铐。

他所有的作為令聞命妒火中燒,他感覺自己內心所有的绮麗幻想幾乎要被時敬之刮幹淨了。

沒用的!

他曾經拼盡全力去學着做一個好人,他把自己所有的溫柔和收斂都掏心掏肺地獻給時敬之,但是沒用的,對方根本不屑一顧。

他曾經以為時敬之和那些道貌岸然、滿心自私的上層人不一樣,擁有真正的悲憫和良善,可是最最後,他在時敬之這裏,只能得到傷害、鄙視還有侮辱。

聞命聽到了汽笛聲,遠處有白色的黃嘴海鷗争食,發出凄厲的叫聲。

聞命感覺身下的床板突然晃動起來,如同一條脫水的魚,四處蹭動。這讓他們的身體更加貼近,密不可分。聞命突然妄想這艘船永遠不會停,這樣時敬之就可以一次又次被推進自己懷裏,就好像整個世界都在支持着、歡迎着時敬之被他占有。

他忍不住抱緊懷裏的人,一次又一次确認,時敬之的确是被自己擁抱住的。

他們在一艘颠簸的船上,拜時敬之所賜,他現在又開始了颠沛流離不見天日的逃命生涯。

聞命本來不想傷害什麽人,更不想被置身于聚光燈下人人喊打,惹出什麽大亂子,可是時敬之把他逼到了這樣一個地步,時敬之是他的地獄,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索性激怒和侮辱他吧。

聞命這樣想。

他用力去吻他,逼出對方的眼淚,而時敬之僵硬不動,仿佛死去了。

聞命看着時敬之被淚水嗆到的臉,心裏突然又狂躁起來,興奮地喃喃自語,恨不得他流淚流血。

時敬之會狠狠地,竭力抵抗,前幾天他把手指捅進了聞命胸前的傷口,用刁鑽的技巧摳挖摩擦,仿佛要拽出他的血肉,上一次他摔了杯子,趁着聞命分神的時候把嘴裏的玻璃推進聞命口中,滿嘴都是血腥氣。

最嚴重的一次他拿了手铐去勒聞命的脖子,看着對方的臉色由紅到紫再到青色,無動于衷。

時敬之身上全是吻痕、咬痕和傷痕,舊的不去,又填了新的。

聞命和他勢均力敵,胸口疼得殘忍難捱,把時敬之摟得更緊,可是時敬之一動不動。

時敬之完全聽不見了。

他燒的糊裏糊塗,已經分辨不清夢與現實。

聞命忍不住抱着他,四肢扭曲着裹成一團,他觀察着時敬之緊蹙的眉眼、難過的表情,發現他越痛,自己才越痛快,大不了你死我活。

“時敬之。”他湊在他耳邊,低落地對着閉目不動的人低聲說:“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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